德先生是誰?“他”叫Democracy(民主),是90年前“五四運動”中的思想先驅們大聲呼喚的兩位“先生”之一,另一位叫“賽先生”(Science,科學)。對于后一位先生,我們比較熟,上課要學它,生活中離不開它;但是對于德先生,就好像距離我們中學生有點遠了。
那是大人的事嘛……
但是在杭州外國語學校,有一群同學卻并不這么看。
~PART~ Ⅰ
時間回到2008年9月的那個夜晚。杭州外國語學校的禮堂燈火通明。高二年級的陳思毅轉頭對坐在身邊的王克一說:“我肯定選不上。”“不會的。”王克一安慰道。過了一會兒,陳思毅又轉過頭來:“我肯定選不上。”
“‘我肯定選不上’,”王克一笑著回憶說,“這句話她跟我說了好幾遍。”
擁有投票權的300名代表正忙碌地填寫選票,他們是全校每個班選派的,每個班5名代表。這是杭外學生會換屆選舉的第二輪,也是最后一輪投票,前面的第一輪投票已經把一半候選人“刷”掉了。根據規定,第二輪投票中,得票數排在前13位并且得票率超過2/3的候選人,將擔任學生會的主席、各部部長等職。
經過現場開票,結果出來了:由于得票率超過2/3的不足13人,不符合規定,此次投票作廢,重新投票!
“嘩——”
再次投票的結果,依然沒有足夠多的人獲得“法定票數”,再度作廢。代表們必須重新思考,重新作出選擇。時針接近21:30,這是寢室樓熄燈的時間。
王克一并不著急。他競選的是學生會的“頭”——學生會主席。他相信自己穩操勝券,這會兒已經在心里暗暗地從眾多可能勝出的候選人中“物色”助手了。
來自初三年級的周爾怡卻有點茫然。這茫然有一半是因為感冒,而漫長的投票過程讓最初的一點緊張和期待被感冒藥的嗜睡作用完全壓倒了。“投票結果出來沒?”她昏昏沉沉地問身邊的同學。“還沒呢。”“哦。”
而高一的王屹沒有來到選舉現場。她在一周前的第一輪投票中就被無情地淘汰了,此時報告廳里的熱鬧跟她沒有關系,這讓她多少有些失落……
~PART~Ⅱ “我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希望”
王屹上初二那年,當時的學生會納新,各個部門在校園里擺開桌子,貼起海報,招收新干事。體育部、文藝部、志愿者協會等部門的攤子前人頭攢動,而一個叫“學生權益中心”的部門卻乏人問津。
“首先,在我想象中,權益中心要代表學生跟校領導和老師理論、談判,很拽、很刺激,另一方面也覺得報那兒的人少,自己進去以后反倒會有更多施展的機會。”
帶著這樣的想法,王屹填了報名表,順利地成為權益中心的一名干事。
權益中心是那一屆學生會新創立的部門。第一次開會,王屹和她的七八個“同事”暢談今后的工作,每個人都有許多想法。比如食堂里設的“一米線”,為什么實際上很少有人遵守,是不是它給同學們造成了不便,是否應該要求學校取消它……大家各抒己見,還展開了一場小小的辯論。
“聊得很投機,可是到底應該做什么,能夠做什么,其實還是一頭霧水。”王屹說。
在開始的兩年里,王屹和她的伙伴們碰了很多壁,聽了很多冷嘲熱諷的話,但也實實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權益中心從一個美麗的“空想”慢慢開始有了內容,也慢慢積累了一些經驗。很快,又到了換屆選舉的時候,王屹報名參選,成為權益中心部長的候選人之一。
“一開始,我并沒有想去競選,我以為我們權益中心一位高二的同學會去,結果他沒去。”王屹說,“忽然就覺得自己有責任,把我們這些人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經驗和還沒來得及實現的設想繼續推進下去。如果我不參選,那么換一批新人來做,他們又要從零開始,等于我們這兩年白辛苦一場!”
在別的候選人忙著進行花樣百出的自我推銷時,王屹只是靜靜地寫著她的競選演說稿。
第一輪投票那天,300名代表和自愿前來的同學們把禮堂擠得滿滿的。候選人輪番登臺,發表自己的競選演說。輪到王屹時,她在臺上平靜地向大家講述權益中心是怎么回事,權益中心曾經做過些什么,權益中心今后將怎樣開展工作……“從頭到尾,我沒講自己,”王屹說,“真的覺得沒什么好講的。”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用王屹的話來說,那天的競選現場有點像一場“才藝表演”。王屹前面的一個候選人當場獻唱,后面的一個則像演小品一樣拿出手機來“打電話”,還有畫畫的、講笑話的……與他們相比,王屹的演說顯得那么平淡無味。
“我講的,如果他們能聽進去,應該能聽得出我有很大的抱負。可是,下面幾乎沒人認真聽,很多同學干脆低下頭去做作業了。”王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說,“還沒講完,我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投票結束了,落選的王屹依然坐在空蕩蕩的禮堂中。好友來拉她時,發現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走在回寢室的路上,她的頭昏昏的,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噴涌而出:“怎么辦,怎么辦,權益中心怎么辦,對不起,對不起大家,我為什么不好好準備,我為什么這么不爭氣,現在可怎么辦……”
“8顆牙齒的微笑”
“選舉就是這樣,”周爾怡說,“那些投票的同學對大部分候選人都不是很熟悉,你得學會吸引眼球。只有讓人家記住你,才有可能選你。就算是‘實干家’,如果不會推銷自己,同樣會被‘刷’下去。”
周爾怡競選的是學生會副主席。對于這么“高級”的職位,她深知自己“初三學生”這樣的身份實在是太沒有說服力了,何況學校里知道她的人也不多,一想到要在全校同學面前與學哥學姐們競爭,她的心里就沒了底。思來想去,爾怡決定在競選策略上“走一步險棋”:不講“施政綱領”,重點介紹自己。因為自己資歷淺,“施政綱領講得再好也沒人信”。
競選演說稿一改再改,終于改到自己滿意,可是拿給好朋友一看,朋友卻說:“太‘平’了!”“我本來就沒啥特長,既不幽默,也不激情,長得也不特別好看……”“誰說的,你笑起來很好看。”“是嗎……”
朋友這么一說,爾怡想起初一時,班里一個男生惹惱了她,那男生說:“笑一下嘛!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正好露出8顆牙齒,很好看的。”
朋友繼續鼓勵她:“選不上也讓大家記住,周爾怡笑得很好看!”
是的,微笑代表真誠,代表積極,代表熱心,代表陽光,代表燦爛的青春,沒有人會拒絕微笑……
選舉那天,爾怡特地把她喜歡的兩位年輕男老師拉到現場為她助陣,希望他們的到來給自己帶來鼓勵。盡管如此,在禮堂外等待上臺時她仍然緊張得不得了。
上臺了。“我是一個笑起來露8顆牙齒的女孩……”爾怡這樣介紹著自己,雖然雙手忍不住顫抖,但臉上始終保持著好看的微笑。
爾怡希望爭取到150張選票,實際得到了將近200張。后來,校網的報道中寫道:“她用8顆牙齒的微笑打動了大家。”
“她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跟我不一樣,陳思毅完全是靠施政綱領取勝的,而且她還有個競選團隊呢,真是太強了!”周爾怡感嘆說。
在決定參選前,陳思毅有點猶豫——想參加,但自己沒什么知名度和影響力,沒有勝選的把握。她向朋友征求意見,結果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對學生會的看法。
按理說,學生會是學生自己的組織,但大家卻感覺學生會和學生之間總好像隔了層什么,學生會埋頭做了很多事,卻好像和學生沒多大關系,同學們不太知道,也不太關心,也就是在換屆選舉的時候熱鬧一陣。
這跟思毅的感覺一致。她想參加競選的原因正是想“改變學生會”。
朋友們還說,其實我們也很想參加學生會,可是每個班只有一個候選名額,有這份心,但是沒有機會。
陳思毅決定了:就算選不上,也要用這個機會來表達我們的意見和心聲!
朋友們組成了思毅的“競選團隊”,積極為她出謀劃策,還幫她設計制作了一張宣傳海報——兩張紙,一黑一白,黑紙上一行大字,“她不是一個人在戰斗”,白紙上簽滿了支持她的同學的名字。關于陳思毅的個人信息,除了名字外,什么都沒有。“希望保持一點神秘感,讓大家對你有好奇心。”思毅說。
有意思的是,海報貼出以后,很多同學在那張白紙上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競選演說中,思毅直陳學生會存在的種種問題,承諾自己當選后,將推動學生會工作的“公開化”,讓學生會更貼近學生,讓同學們更了解學生會、更積極地參與學生會。最后她告訴大家:“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我背后有人”,這“人”是所有想為大家做事卻沒有機會的同學,她是代表他們來競選的。
最后,陳思毅以超過90%的得票率當選為新一屆學生會的秘書長。“其實我只是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思毅說。
“除非他不參選……”
“想贏得競選,首先要讓人注意到你,然后讓人認識你,最關鍵的是你提出的綱領不僅能打動人心,還得讓人相信你有實現它們的能力。”王克一總結道。
其實王克一并沒有花太多力氣在競選上,他早就是杭外的“名人”了。上一屆學生會中,他擔任志愿者協會的負責人。這是當時的學生會中跟學生聯系最密切的部門。杭外的志愿者人數眾多,克一他們經常組織大家到社會上進行志愿服務,比如為民工子弟小學的孩子們建立“陽光基金”、去敬老院看望老人、到西湖景區為中外游客做“雙語導游”,等等。同學們在志愿服務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也成了王克一的忠實擁躉。
另外,克一參加過北京奧運會的“奧林匹克青年營”,在“模擬聯合國”活動中表現優秀,他還是象棋高手,學習成績也很好,人又長得帥……“除非他不參選,否則學生會主席的位置非他莫屬!”記者遇到的幾個同學都有類似的評價。
事實的確如此。
~PART~Ⅲ
若說王克一沒在競選上費心,也不對。除了跟別人一樣貼海報宣傳自己外,他還特地到初一、初二年級去“走班”。
所謂“走班”,就是一個班一個班地進行拜訪,只要不在上課時間,每個候選人都可以推開任何一個班的門,為自己“拉票”。克一之所以選擇初一、初二,是因為“他們進校不久,可能還不太了解我”。
“除了讓大家了解我,我也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低年級的同學對學生會有更多了解,希望他們多多參與。”克一說。
周爾怡還清晰地記得兩年前,也就是她剛上初一,作為新生對這所學校還充滿好奇的時候,忽然看到很多人來班里演講。“敲敲門,說聲‘大家好’,就進來了,然后開始介紹自己,說自己競選的理由,請我們支持……”這種“走班”的方式給爾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覺得,這里是一個很大的舞臺,有很多的機會,你不僅需要才華,還需要勇氣和熱情。”
~PART~Ⅳ
“他們是老師的傀儡”
王屹在“權益中心部長”的競選中落敗,勝選的是另一位從未參加過學生會工作的女生。選舉結束后,那個女孩主動找到王屹,希望兩個人聯手“撐起”權益中心,還說:“你不做,我也不做。”
權益中心成立兩年來積累的經驗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無論誰當選,都不能輕易丟棄。而在王屹看來,這些經驗背后有太多的辛酸。
權益中心有過成功為同學們“維權”的案例。有一次他們發現食堂的菜不干凈,而且一個打飯的員工態度也很差。他們找到食堂負責人,反映了這些問題。后來食堂方面貼出告示,承認那天工作人員偷懶沒有洗菜,向大家道歉,并承諾今后加強管理,那個態度不好的員工也被調離了崗位。
但權益中心得到的責罵遠比贊揚多,而且同學們碰到問題也大多不會去找權益中心。“很多‘大事’我們做不了。”王屹無奈地說。一次學校下令收繳學生們的吹風機,簽字保證以后不帶來才能由家長取回,并且表示會安裝公共吹風機。在那段日子,大家洗完澡后,面對濕漉漉的頭發毫無辦法,于是怨聲載道。王屹代表權益中心去和校領導交涉,希望能重新考慮一下。然而學校的回答是:“亂用電器,著火怎么辦?生命和方便哪個重要?你們學生會不要管這種事!”
王屹灰頭土臉地被頂了回來。同學們確實有困難,校領導說的也在理,“可是那種夾在中間又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不爽。”
有一天王屹在校園里無意中聽到兩個同學的對話。一個提起某個問題,說要不要找權益中心反映一下,另一個說,權益中心?他們就是老師的傀儡!
王屹的心立刻變得“拔涼拔涼的”。
“學生會是學生的學生會”
“我們到底代表誰,學校還是學生?”這樣的疑問不僅存在于權益中心,也存在于學生會很多部門的成員心中。大家總覺得自己很努力地在為同學們做事,同學們卻不認可、不知道,甚至不關心。怎么辦?
“新一屆學生會有個明確的理念:學生會是學生的學生會。”王克一說,“我們要關注學生關注的問題,解決學生發現的問題,組織學生喜歡的活動,而不應該高高在上。”
在“走班”的過程中,曾有一位初一的同學向王克一提出,他們這些新生很想盡快地了解學校、熟悉學校。選舉結束后,權益中心組織一批新生參觀了圖書館等學校設施,還請來高年級的同學與他們交流互動。新同學非常喜歡這個活動,這讓王克一他們的信心更足了。
陳思毅競選時提出的“貼近”和“公開”正在變成現實。上個學期,他們嘗試著開了兩場“民主懇談會”,讓學生會與同學們面對面,干部們匯報自己近期的工作情況,沒做到或做得不好的也向大家解釋說明,同時聽取大家的意見和要求。“沒想到真來了不少人,也發現大家真有參與的熱情,”思毅說,“雖然還遠遠談不上成功,但畢竟開了個好頭,只要堅持下去,相信我們會越做越好。”
雖然落選,但王屹最終還是回到了權益中心。記者去采訪時,她和她的伙伴們正忙著在同學中間走訪調查,他們想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到同學們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改變以前那種單憑自己去發現問題或者坐等投訴上門的方式。幾天后,她通過郵件告訴記者,他們收集到了不少問題和意見,準備對其中一些具體的投訴作進一步調查,然后按照從易到難的秩序代表大家向學校提出意見和建議,尋求解決或者溝通的辦法。
“全校同學都盯著你”
新學期,作為秘書長的陳思毅決心整治學生會一直以來存在的一些部門和干部做事松散、拖拉、效率低下的毛病。但學生會秘書處并沒有獎懲的“實權”,怎么整治?她想出了辦法——民主監督。
新一屆學生會要求各部門在學期之初就制訂好工作計劃,按月列出自己要做的工作、要舉辦的活動,然后把它們張貼在學校的宣傳欄里。“這就像軍令狀一樣,全校同學都盯著你,做不好你自己也沒面子。”
同時,學生會的工作做得怎么樣,思毅用抽樣調查的方法讓全校同學來打分,作為每個部門期末考評的依據。“考評的結果也要公開,期末還要通過民主懇談會向同學們述職。你做得好不好,自己說了不算,要讓大家來說。”
要搞什么大型活動,要制訂或修改制度,學生會以調查的形式聽取大家的意見。思毅沒有忘記當初競選時的口號,只不過現在可能得改一改:“我們(學生會)不是‘一小撮人’在戰斗!”
所有接受采訪的杭外學生會干部都有一個共識:我們是同學們一票一票選出來的,每一張選票都寄予了一份信任,每一張選票都承載著一份責任。
雖然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不小差距,但他們畢竟已在路上。
【記者手記】
在幾天的采訪中,陳思毅的一段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說:
最讓我感到快樂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心態不一樣了。上學期有一次在寢室的衛生間里洗澡洗到一半,熱水停掉了。要擱以前,我只會覺得這是自己的權益受到了侵害,要么罵兩句,要么找誰去訴訴苦算了。但現在我會想,這是不是很多同學都會遇到的普遍問題呢?我會去進一步了解,去找更好的解決方式。我想這就是責任感吧:想到的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自己代表的群體——現在是一個小群體,將來會是一個更大的群體。
我聽著,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少年中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