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上海人對溫州人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像我這種經常出差的人最先感覺到了這一點。先是指定溫州人住國光、安東這些小旅館的決定取消了,排隊購船票在身上編號、托運行李特別規定之類的“特殊待遇”也沒有了。上海人托溫州人帶的也不再是菜籽油、蝦干之類的東西,而是“東方表”、四喇叭收錄機之類的舶來品,于是可以聽到這些話了:“格溫州赤佬還有本事,幫阿拉買的四喇叭還真(便宜)!”“迭格東方表是溫州人送的,蠻靈格。”這些是指走私貨,上海人的優越感受到了沖擊。上海牌手表本來是不錯的,一百二十元一只,走私的東方表六十元一只,還是全自動。本來要排隊購買的紅燈牌收音機,現在讓四喇叭的走私收錄機比下去了,放在柜臺上無人問津。而溫州人手中就有這些價廉物美的東西,溫州人的地位開始提高。
雖然走私只在溫州猖獗盛行了短短的年把時間,卻在提高溫州家庭工業水平方面起到了重大作用,聰明的溫州人立即模仿這些舶來品。我這里不是在提倡走私,在閉關自守的年代,走私物品的沖擊讓我們的產品提高一個檔次是不爭的事實。不僅如此,隨著走私進來的大批收錄機,大量的鄧麗君們的錄音帶隨之進來,既提高我們的收錄機生產水平,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歌壇通俗化的肇始。
溫州的發展確實迅猛。不久之后,原先在上海向“阿鄉頭”討“專用券”的地方,現在為溫州人所承包了。再接著,溫州生產的皮鞋、服裝、打火機、小商品之類也成了上海市場上的搶手貨。溫州人去上海終于松了一口氣,可以抬頭正眼看上海人了。
一旦走到平等的位置上,大家就會以平常心對待對方了。上海人認為溫州人聰明,豪爽,做生意上有一手,可教,可交也可學。溫州人認為上海人素質好,辦事認真,效率高,上海的商機又特別多,也是可交,可學,在上海還可以賺到大錢。于是雙方都很喜歡對方,雙方都以有對方做朋友為榮。
溫州人與上海人的來往非常密切。比之上海人與附近的杭州、蘇州、寧波關系好得多。上海人說杭州人是“杭鐵頭”,“刨黃瓜兒”。說“寧可聽蘇州人吵架,不聽寧波人說話”,反過來又說“蘇州人太嗲”。惟有對說話奇腔怪調,一句也聽不懂的溫州人最佩服。這種關系也影響到文化界,我當時在編輯《文學青年》期刊,與上海《萌芽》雜志同類型,大家發行量都很高,編輯之間便成了好朋友,洪波時任《萌芽》編輯主任,我任《文學青年》副主編,倆人關系“特鐵”,便有了他去香港之后到溫州投資一事。但洪波經常說,他的經濟頭腦還是向溫州人學的。
過去溫州到上海,輪船是最好的交通工具,現在溫州人做生意“時間就是金錢”,24個小時太慢了,時間都耽誤在輪船。其實,24個小時還是正常的時間,如遇大風或大霧,那時間就說不準了。寫到這里我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尷尬事,大約是1986年,溫州作家李濤結婚,邀請了好幾位上海文友。
洪波他們是先一天坐輪船,順利到達溫州。張振華(現復旦大學教授)他們晚一天坐輪船,算好時間24個鐘頭后到溫州正喝喜酒。李濤忙,讓我去碼頭接,結果連個影子都沒有。以為錯過時間,他們先到李濤家了,問了李濤也沒人到。再打電話到港務局問訊處,人家已經下班,連個接電話的人都沒有。打電話到上海問,他們的家人也著急,明明昨天準時上船的會不會出什么事。“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何況兩位朋友不見,喝酒都沒有心思。直到第二天早上打電話到港務局,才知道海上大霧。又得通知上海他們家屬,以免焦心。那時手機尚未流行,與他們本人是無法聯系的。只說大霧,到底是大霧不能開,只能眼巴巴地等著,抑或已經觸礁正在設法救援?直到晚上,他們才姍姍來遲,在輪船上待了四十八個小時,他們顯得疲憊不堪,我們也哭笑不得。又得打電話給他們家屬報平安,又重新設宴為他們接風、壓驚。我們當時就議論,輪船這么慢,早晚會淘汰。
果然,這時的溫州人已經財大氣粗,國家不投資,我們自己來,溫州自己掏腰包修機場和鐵路。飛機一通航,立即爆滿,溫州到上海由每天一班發展到每天六七個航班。未等鐵路筑成,溫州至上海的輪船航班就壽終正寢。這就是市場經濟的運作規律。
現在,曾經是維系溫州與上海關系的主要交通工具輪船已經消失,但溫州與上海的關系卻更加密切。如今大批溫州人去上海是為了投資。大老板去上海劃地辦公司,建造工廠,如正泰集團、德力西集團、均瑤集團在上海都有規模不小的基地;小老板去上海購房為增值,也為將來在上海能有一席之地。上海的房地產因而讓溫州人炒得熱燙燙的。據說目前上海浦東陸家嘴的“濱江花園”是全國房價最高的公寓,“濱江花園”的一半業主是溫州人。上海許多高檔樓盤的推出,大都要在溫州造勢做廣告,有的還在溫州設立長期的銷售點。我的不少親友在上海有房子,如我辦國貿大酒店的合伙人陳建國,便在“濱江花園”擁有不止一套房產。我們酒店門口的一間鋪面,就是被租作銷售上海房產用的,樓上的房間還有長期包租的上海房產公司在溫州的辦事處。我本人曾經在兩年多時間里,每星期來往上海一二次,最多時一天一個來回,也是為了上海的房產項目。上海的溫州商會非常強大,會長是上海十大杰出青年企業家之一的溫州人楊介生,顧問是曾任東海艦隊副司令員,現已退役的劉際潘少將。
溫州選擇上海是因為上海是我國的經濟中心,國際性的大都市,在上海立足可以通過上海走向世界。同時也是選擇上海人的工作效率,嚴謹作風和廉潔精神,使自己的事業做得更大、更好、更順利。上海人選擇溫州是因為溫州人能干,有實力,能為上海的改革與開放,上海的繁榮與發展作出貢獻。
對于溫州來說,上海實在太大了,實力也太強了,溫州無法與上海相比擬,溫州人走進上海僅僅是為了選擇一個可供發展的更大的平臺。溫州與上海的合作充其量只能算是個小伙伴,溫州與上海的交往也只能是“忘年交”,故此我稱它為上海大哥與溫州小弟的關系。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溫州人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提高,已經成為上海人所佩服的小兄弟、好朋友,再也不是“溫州赤佬”或“阿鄉頭”了。
(選自《其實你不懂溫州人》/白暉華 著/團結出版社/200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