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也牧這個名字,對于今天的人來說,已相當陌生了。然而,他卻是1951年時共和國一位家喻戶曉的“名人”。1950年,《人民文學》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小說主人公是出身于知識分子的干部李克,妻子則是工人出身。因此,夫妻之間生活和情趣上產生了矛盾。而丈夫則努力培養妻子能像自己一樣去體驗城市生活,并相互溝通,取長補短,最后重歸于好。小說一經面世,便贏得了一片叫好聲,全國幾十家報紙爭相刊載,并被改編成話劇、連環畫,由鄭君里編導、趙丹主演的同名電影也隨之問世。然而,僅僅到了1951年的6月,便風向陡轉。首先,是“革命家”陳涌在10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蕭也牧創作的一些傾向》,對蕭文提出批評。進而逐步升級,最后對蕭形成了圍攻之勢。需要指出的是,在所有的批判文章中,下列“兩信”最具殺傷力。6月25日,《文藝報》發表了“讀者李定中”的來信:《反對玩弄人民的態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并加了唯恐火藥味十足的“編者按”。“來信”說蕭也牧“對于我們的人民沒有絲毫真誠的愛和熱情”,主人公是以一種“輕浮的、不誠實的、玩弄人物的態度”,“從頭到尾都是玩弄她”!“如果照作者的這種態度來評定作者的階級,那么,簡直能把他評定為敵對的階級了”。蕭也牧是一個需要“踢它一腳”的“癩皮狗”。8月25日,時任《文藝報》主編、文協黨組書記、中宣部文藝處處長等顯赫職務的丁玲,又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作為一種傾向來看———給蕭也牧同志的一封信》,稱蕭“不是寫實際生活……而是把我們的干部小丑化,因此它是蔑視生活的”。信末更為嚴厲:“希望你老老實實地站在黨的立場,站在人民的立場……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很快就會丟開你,而且很快就會知道來批判你的。”可憐這位才華橫溢、來自晉察冀解放區的江南才子由此蒙難,他的集子從此成為禁書,人從團中央宣傳部被貶謫到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又被劃為“右派”,開除黨籍,屢遭批斗和凌辱。1970年10月15日則被管教人員亂棍打死在河南信陽潢川縣的黃湖五七干校,因為是屬于“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人”,故被埋在了一個亂墳崗上。待到1979年平反昭雪為他舉行追悼會時,有關部門去找他的墳塋,而那薄棺和尸骸早已無影無蹤。因一篇小說遭如此下場,真是千古奇冤。《我們夫婦之間》寫了些什么呀?聯想到50年代初“革命干部”進城后的爭相換老婆,小說實在離現實和真實還很有距離。需要說明的是,30年后經丁玲之口道出了“李定中”的真實身份:那是大名鼎鼎的馮雪峰!(史料參見《世紀》,石灣文)
蕭也牧的悲劇,我以為是始于延安“搶救運動”之“左”禍(或人禍)繼續發展的結果。陳涌、丁玲、馮雪峰等,都在延安待過,而丁玲更是反戈一擊批判王實味的主角。當時那種批判的特點是:捕風捉影,任意放大;無限上綱,不準爭辯;踐踏人權,任意凌辱;以言定罪,批倒批臭,直至將人整死方罷甘休。從下面幾人當年的“批判詞”中,便可窺見當年那“特點”之一斑:陳伯達:“王實味的思想是包含一個反民眾的、反民族的、反革命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替統治階級服務的、替日本帝國主義和國際法西斯服務的托洛茨基主義。”艾青:“他把延安描寫成一團黑暗……這種立場是反動的,這種手段是毒辣的。這樣的‘人’,實在夠不上‘人’這個稱號,更不應該稱他為‘同志’!”丁玲:“……我說是揭發他的掩藏在馬克思主義招牌下的托派思想和他的反黨的反階級的活動,粉碎這種思想,打擊王實味這人……并且反對一切對王實味還可能有的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人道主義,失去原則的,抽象的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范文瀾:“王實味是個什么人?他是個托洛茨基分子……你們看這個人渾蛋不渾蛋?……用盡了苦心去挽救……希望把他從茅坑里救出來,可是他卻想把我們拉到茅坑里去。”(吉林文史出版社,張鈞《王實味全傳》)看看當年的這些“炮火”,與批判蕭也牧時有什么兩樣?與之后的批胡風、批馬寅初、批彭德懷、批“合二為一”、批“三家村”以及改革開放后的批周揚,又有什么區別?
眾所周知,馮雪峰、丁玲等人的命運后來也很慘,這與周揚有很大關系。而到晚年,已積極反“左”的周揚又被胡喬木一棍打翻,直至病逝。不妨這樣想一想,假如丁玲、馮雪峰不被打倒仍做文壇“總管”或“分管”,那么,文藝界的冤假錯案會少些嗎?我想絕對少不到哪里去,蕭也牧、胡風這樣的悲劇人物照樣會出現。原因就是延安“搶救運動”以來對知識分子的改造、懷疑、敵視、打擊乃至消滅的政策,不但沒有被取消,相反卻愈演愈烈。“左禍”是個“攪肉機”,丁玲們要么是“機器”的掌控者去整人,要么是“機器”的迫害者被人整,很難逃脫“必居其一”的命運。
王實味、胡風、馬寅初、吳晗,包括丁玲自己等的悲慘遭遇,都與中央高層乃至最高領導的欽定有關,而蕭也牧卻沒有這個“待遇”。那么,為什么他仍在劫難逃呢?竊以為這與丁玲們不問是非、盲目“緊跟”有很大關系。陳涌批蕭文章發表的20天前,毛澤東在《人民日報》發表了《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一連串尖銳和嚴厲的質問震驚了整個思想文化界。在這種情況下,緊跟領袖,掃蕩那些“污蔑農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毛澤東語),也就成了文壇當政者們的最緊要的任務。他們不但需要表明忠心,積極響應,而且需要獻出戰果,于是端起獵槍遍尋那些符合所謂“我國文化界的思想混亂達到了何等的程度”的目標,《我們夫婦之間》及其作者,便成了他們的第一個“獵物”。丁玲隨之將對蕭也牧的批判擴大成了一種運動,將小說改編成了電影、連環畫、曲藝的有關作者,一同拿來問罪,同名電影更被誣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對工農兵誣蔑,對共產黨的誣蔑”。從此之后,運動接連不斷,差不多都是先從文化思想界開刀。而領袖發令、丁玲們“緊跟”的橫掃思想文化界的這種“模式”,一直持續到1975年的評《水滸傳》。直到今天,人們對此才算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
大概是1978年前后,當時國人反思建國后中國為什么寫不出像《紅樓夢》那樣的鴻篇巨制,為什么出不了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趙樹理那樣的大家,而那樣的大家在解放后為什么一個個都無所作為“江郎才盡”。這一切,從1951年批蕭也牧開始,或者追溯至1942年的批王實味,大概就注定了吧。
(選自《智者的思考》/閻長齡 趙敏 主編/中國時代經濟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