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藝術,有同有異。同者,存貌寫形,寓意抒情,均破滌孤煩,發乎胸壑,展現一個時代的生機。異者,工具不同,方法不同,審美境域也各有別。自古以來,幾大軸心文化利用天時地利,鑄造強兵銳勢,呈現遼淘疆域的人種影響,希臘、羅馬文化沿地中海播揚,與希伯萊文化及歐陸各地各族文化相爭互融,譜寫人類文明歷史的主要篇章,并在近現代形成強勢,在全球范圍內被稱之為西方文化。中華文化在東亞洲的廣袤大地上,依靠喜馬拉雅的天然屏障,自成天地,領養生息,其文化脈絡歷數千年而不中斷,只在近代驀然面對強勢西風的挑戰,自我文化模式呈現衰微與重振的階段性局面。中華文化被歷史地視為東方文化的代表。因此,東西藝術之間,有同有異,有爭有融,成為20世紀全球文化的最基本的話語背景,也幾乎是所有東方國家近代發展中遭遇的文化事實,以及它們存亡圖強的主流思考。西方文化遭遇現代化、工業化之后的諸病,對人性的異化進行深刻反省,企望從不同的文化中汲取自然生存的養料,突破心理上的倨傲與偏見,構筑一種全球想象的格局。他們以理性的眼光來理解和認識非西方的文化,汰選那些“不同之同”的東西。東方國家在近代歷史上由于實力與技術的劣勢,處于下風,本土的文化一再面臨繼絕存亡的挑戰,在西風東漸的世紀歷程中,東方甚至采取了主動西方化的變革策略,鑄造“同之不同”的文化,即那些葆有自我特色、卻又經受了現代洗禮和強烈變革的文化。于是西方尋找“不同之同”與東方謀求“同之不同”的兩條策略之途,橫亙今日全球文化版圖之上,編織起一張密集雜錯而又生動鮮活的當代藝術之網。在這些巨網上,有一些網絡將西方眼光中的求“同”與東方變革中的求“不同”糾結在起,形成被東西方共相認同的當代藝術的亮點。陳家泠先生的藝術正在這樣的點上。
我最早看陳家泠先生的畫,正巧不是在國內,而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德國漢堡。當時我在那里留學,也正面臨般東方學子在西方文化氛圍中的困境。陳先生的中國畫在漢堡大受歡迎。有喜歡他那種不露痕跡、巧奪心目的筆墨效果的,有喜歡他那種寧靜內斂、淡雅儲素的東方意味的。陳先生的畫風與傳統中國畫判然有別,常讓熟悉中國傳統繪畫者不禁發問:這是中國畫嗎?細味之下,那其中端的是一派中國韻昧,點點劃劃滿含中國筆墨的雅淡之趣,正屬于“同之不同“的 類。與此同時,這種“不同”又讓西方人觸到了他們所悉識的點、線、面構成的東西,并從心理體察到克利、米羅等抽象繪畫中的自由放任的精神和自然神蘊的東方意象。也就是說,陳先生的畫正好滿足了西方人尋覓“不同之同”和東方人渴望“同之不同”的雙向冀求,滿足了西方以不同文化來構筑全球想象語境、東方借取變革之風來拓展中國畫新貌的多層心理。陳家泠先生繪畫的成功似乎在那個時代就揭示了東方現代藝術在兩種文化間漂泊的一種命運:對西方來說他是遠親,對東方自己來說則是一種叛逆和跨越。
陳先生曾說“繪畫必須遠走他鄉。”正是在西方的遠鄉,陳先生《開放的荷花》迎來特別的關注。那荷花原是水中的生物,在陳先生的筆下更化作霧中 般。那霧是墨霧,是色霧,中國繪畫的筆法隱沒和彌散在霧色迷瀠之中,卻又一層層地積淀下來。那荷花仿佛不是真相實形,而是濃霧聚結而成。枝干如游絲,在墨塊濃霧中牽行,完全無法分辨實形與倒影。霧讓濃者愈濃,淡者愈淡。荷花與蓮藕從濃墨映襯的高白處清雅探頭,細風一如淡墨輕輕蔽著花藕,在有無中婆裟。“荷花嬌欲語”(唐·李白《淥水曲》),“新妝蕩新波”(語出唐·李白《越女祠》)。搖曳處,花隱枝移,唯剩層層疊疊的墨點,在風中化作霧般的斑塊,回返到迷瀠之中。在這里,面不是面,是扶搖在胸的氣壑:線不是線,是靈動催人的流風,點不是點,是密層層地發自胸臆的呼吸。這氣壑、這流風、這呼吸,由內而外地溢出,又由外而內地歸返。風、氣、呼吸是真正的霧源,蓮荷因那霧變成了一片生命的謎。
這氣壑、流風、呼吸都是一種淘洗,將那蓮荷反反復復地淘洗。“體素儲潔,乘月返真”(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洗練》),那荷花被洗得堅白,如鋁出銀,那蓮葉因洗伐之功,雖瑙磷亦可愛。但那真正被淘洗的是人心。心源的淘洗日練,不練不純。那漫長的自然的歷練之后,是還其原初的本來,是返璞歸真的純然。洗練在這里得到的,是其所是的驗證。洗練不是一種繪畫的形式,而是生命的一種品類。這種品類之于陳家泠也不是一種刻意的追尋,而是一種自然的涌現,一種通過洗和練、通過洗練自身來涌出本己的擁有。天趣,中國繪畫最為可貴的品質,活現在荷與人的共生中,活現在淘洗練神的恬然之樂中。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洗練》)今日即當下。流水注入,生氣活潑;前身寓前世,明月高懸,三生夙業意,一份深沉的無以逃遁的命運之感。陳家泠先生曾經滿懷深情地懷念他的恩師潘天壽先生和陸儼少先生。潘先生的大氣磅礴,陸先生的殉道精神,已然成為淘洗他的生命的瓊漿,那真正從他們那里宿命般繼承下來的,是對生命本色的珍貴,是化盡前人血骨、練氣歸神的孤行者的靜氣。陳家泠先生探尋出中國繪畫生機勃勃的新語言,但在根源處照耀著他的仍是中國繪畫的傳統深化的精神。本著這種精神,無論多么遙遠的探尋之路。都將指向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