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地學術界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重寫文學史”思考中提出的意在打通中國近、現、當代文學歷史聯系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我認為只有在中國內地、臺灣、港澳地區文學互為參照的視野中才能對后世顯示其文學史的當代重構性的價值。而香港文學正是以其自身的存在,不斷對大陸學術界的文學史研究提出挑戰性的歷史質疑和建設性的學術課題,成為“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重要出發點。
中國內地高校的中國現當代文學課程一向以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分界,然而,當我關注到1945至1949年的香港文學時,這種分界就受到了挑戰性的質疑。1945年8月光復后的香港,由于恢復了港英政府統治的傳統,在國共內戰日益激烈的中國內地之外,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生存發展提供了一種較具有包容性的空間。而在這一空間產生的文學形態主要的并非戰時中國文學形態的延續,而是后來50年代文學的先聲。例如,“左翼文學”力量利用香港戰后的和平環境,為共和國文學形態的形成做了直接而充分的準備,一是全面詮釋、宣傳毛澤東“講話”的文藝思想,確立其權威性;二是將“大眾化”置換成“革命化”,并將香港文學的本地化進程納入其軌道;三是開展文藝批判運動和作家自我改造運動,“預演”了日后大陸文學大批判的諸多模式。而隨著內地、臺灣、香港在政治、經濟、文化格局相異的社會空間的日漸明晰,香港文壇盡管在文化認同上較“沉迷”于英殖民地的從屬屬性,政治對峙的模式也難以擺脫中國內地和臺灣的影響,但香港意識已從家園意識、本土歷史意識中萌生、提升,從而使香港城市文化資源得到了多方面開掘。例如通俗文學所有門類在戰后的復蘇、興起,中西文化交織滋養中的傳統“文人型”作家與香港英殖工商社會市民文化的互動,報欄文章、市民小說中逐步產生出的香港文學新范式,香港現代主義文藝思潮對于政治無力感和文化邊緣性的抗爭等,而且這都構成了戰后香港文學“主體性”建設的內核,成為香港左、右翼文學的交匯所在。這就帶來了對戰后中國文學的根本性課題的啟示,特別是在近三十年文學的命題上、在“重寫文學史”的思考上,更顯示出其存在的重要性。
1976年,中國大陸“文革”結束;1982年香港歸屬的談判啟動;1986年,臺灣“黨禁”結束,言論開放。三地政治局勢皆發生重大變化,但其差異性顯在,時間相差也較大。那么,什么是70年代后中國文學的根本性課題呢?
在中國大陸,五四時期的思想啟蒙,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救亡,五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革命,八九十年代的改革開放,構成了一個個極富時代性的社會“命題”,并“轉換”成文學的時代性命題。但如果考察香港文學,會發現,社會轉型影響著文學,但并不構成社會的時代性命題和文學的時代性價值間的顯在對應關系。例如,香港回歸無疑是20世紀香港社會最重大的事件,然而它并未成為香港文學歷史發展或轉折的界限。70年代后,香港文學更注重對現代工商社會的價值尺度、生活節奏、消費方式調適、應變、抗衡的實踐,由此開始呈現其在速食文化環境中堅持從容的審美創作,在商業的集體消費方式中保留、拓展個性的多元形態的品格,并逐步形成既擺脫“英聯邦空間”的文化認同,又相異于中國內地意識形態的香港意識。例如,“九七”回歸至今已十年的香港小說在延續80年代以來自身流變脈絡中移步換形,不僅其敘事極少渲染“九七”回歸的政治意義,繼續演繹著尋香港“真身”而難得的種種寓言,即便是“九七”政治小說,所寫也是從人的根性、香港市民日常生活中萌發的政治傾向、彌漫出來的政治氛圍,因而帶有濃濃的香港鄉土性。“九七”作為香港的時代因素進入小說敘事時,也只有香港本土情愛、情義中才顯示其存在,作品由此表達的,仍是對香港“城與人”的關切。
更值得關注的是,“九七”后的香港小說仍在豐富自己的藝術傳統中不斷拓展都市美學的表現空間,從以往香港后街里巷的“鄉土”寫實空間,到當下更多具有混雜性、多元性、虛擬性的空間形象的豐富呈現,從以往在香港民間情義的尋繹中為香港立傳,到當下野心勃勃地從現代日常物件的流變中完成香港人城相依的歷史敘事等……這些才構成了“九七”回歸后香港小說的流變脈絡,也構成了香港小說的時代性價值。
香港文學之所以能避免將社會的時代性命題“等同”于文學的時代性價值,根本原因在于香港社會百年發展已形成穩定的多元價值的社會結構,即不僅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有各自獨立的價值運作,而且各個領域內部也發展出較穩重扎實的多元價值。在這種情況下,文學能真正在自身的層面上回應時代性,也才能真正形成文學的多元形態。
相比較之下,臺灣“黨禁”和言論自由開放二十年,整個社會的運作還沒有形成穩定的多元價值。“統獨”的政治問題之所以會牽扯、乃至耗費全民全社會的時間精力,經濟、文化、教育都被裹挾進來,恐怕就在于政治仍具有“單一的權威的特質”①,由此引發的“文化認同”也潛在而有力地影響著臺灣文學,但同時,臺灣文學也以其多個方向的探尋以及“派”的消解、“代”的凸顯推進著社會多元價值結構的形成。所以,70年代后的臺灣文學是在不斷掙脫政治權威的影響中,逐步孕蓄起文學的多元化形態。而盡管70年代后中國大陸文學也日趨多樣,甚至從“時代共名”寫作過渡到了“無名”狀態,但整個社會仍遠未形成穩定的多元價值結構,經濟、文化、教育對政治的依附性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因此,創作的活躍并未突破社會主義文明主導下的文化消費的多樣性。即便是90年代后的寫作,眾聲喧嘩,游離于政治體制外的創作日趨活躍,但國家意識形態的力量無論在社會文化資源的掌控上,還是對社會閱讀傾向的引導上,仍具有強大的影響,文學創作層面上的自由仍是有“度”的。
所以,70年代后中國文學的根本性問題是如何在促成穩定的多元價值的社會結構的歷史進程中真正實現文學的多元化,如果這樣去考察7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那么不僅有可能完成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的歷史“整合”,而且有利于在充分關注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的差異性中深入到各自深層次的機制層面。
70年代后的香港文學能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提出上述根本性的啟示,在于其多元性具有歷史傳承性和包容性,同時也在于其文化的海洋性、世界性。并非沿海區域、城市文學一定具有海洋性,海洋性首先具有敏感于接納不同事物的開放性。香港地處中西文化交匯之處,香港文學一向得世界文學風氣之先,其探索性、開放性依托著香港豐富的海洋文化資源而顯得持久、強勁。一是在香港現代、后現代的本土環境中,香港作家始終從創作個性出發去吸納世界文學資源,香港文學跟世界文學的“對接”得到了多層面的展示。戰后,從前輩的徐訏、劉以鬯,到中生代的梁錫華、西西、也斯,再到新生代的董啟章、黃碧云,他們的創作都既與世界現代、后現代思潮有個人化的“同步”呼應,又在“回歸”中對傳統、本土的文化資源有深入的開掘,從而使得香港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對話背后始終有一種充盈活力的傳統在支撐。二是香港文學自然一直有它的生存困境,但它始終“邊緣”性的生存反而使它能從容交融不同的文化資源,兼有大陸和海洋的心智。這些都使得香港文學的多元形態有廣闊深厚的基礎。
香港文學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還有著其他多方面的意義。例如,五四新文學后的很長時間里,中國文學基本上存在于“鄉村中國”的視野中,獨立的、審美的城市文學形態一直顯得貧弱,尤其在50年代后,大陸城市文學聲音沉寂。然而,香港文學不僅一直有力延續著“城與人”的話題,而且已經有了深厚的“都市鄉土”意識,即城市是香港人根之所在。從早期侶倫、舒巷城的城市鄉土、風情小說,到后來劉以鬯小說呈現的“圍城”,西西小說解讀的“失城”,也斯小說描述的“游城”,吳熙斌小說憧憬的“返城”,黃碧云小說恐懼的“離城”,再到施叔青、李碧華小說為香港城立傳的努力,乃至當下董啟章長篇巨著呈現城與人的互依共存而各自呈現出獨異的“靈性”,當城市人在物的隱形墻后的個人化感受被表達得如此豐富,絲毫不遜于以往鄉村小說呈現的內容,并孕蓄出城市哲學時,香港文學也就為20世紀中國文學提供了一種成熟的視野。又如,香港文學給人印象深的是流行色彩很濃的武俠、言情等小說,但這些流行文類有著被人忽略的提升性,正是這些通俗文類與流行歌曲、功夫電影等藝術結合在一起,讓西方廣大受眾接受了現代東方審美的一些因素。所有這些,都會拓展中國內地學術界建構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思路和格局,使之得以擺脫“中原心態”、“啟蒙思路”等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遮蔽。例如思想啟蒙和民族認同間的矛盾沖突,一直是建構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一個難題,而英殖時期及其后的香港文學呈現出了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民族認同的復雜糾結,表現出了國族認同、倫理價值認同、文化審美認同等多個層面的民族認同,非常有助于我們去探尋民族認同的本質,它與思想啟蒙的契合點在哪里,由此反思民族整體內在形上的反西方主義、傳統民族性資源中公民性的匱缺等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影響,從而把握好思想啟蒙和民族認同的關系,其中的歷史經驗是非常有價值的。
總之,香港文學由于其一以貫之的開放性,在深層次上為中國文學建立著某種坐標。香港空間狹小,其文學在數量和某些質上難以提供重大影響,但它有助于揭示中國現當代文學深層次機制對“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影響是巨大的。■
【注釋】
① 熊秉元:《歷史的腳步——臺灣經驗停看聽》,載《南方周末》2007年10月4日16版
(黃萬華,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