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是新時期著名作家。這位梅開二度的寫作圣手,在你面前一點作家的樣子也沒有。他從不包裝自己,很坦誠地把自己的心靈零距離地呈現在你的面前。濃烈的武進方言不太好懂,聽不十分清晰,但他是在很誠懇地與你對話,以至于30年之后,他的音容笑貌還讓你不忘記。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79年,方之病危,住在省人民醫院12病區。編輯部讓我和顧小虎看護他。來探望的人很多,其中有高曉聲。他身材不高,面孔黑黑的,像一個農民。由于長得普通,我沒有太注意。顧小虎介紹說,他叫高曉聲,剛剛發表了《李順大造屋》,很轟動。經這一番介紹,我頓時想起來,不久以前,我到省作協,看見他拉著一輛車,車上有幾個裝著白木耳和香菇的大號塑料袋,他兒子騎在上面,把他當馬趕。在這之前,人們都以為他早已病逝,沒有想到,他帶著自己培育的土產,也帶著《李順大造屋》這篇文革以后的開山之作拜訪作家朋友們來了!高曉聲一面聽小虎介紹,一面用手摸著下巴笑著。有幾分得意,也有一點自謙的意思。在農村長年艱苦的環境里,高曉聲的肺被切掉兩葉,肋骨拿掉三根,肩膀一邊高,一邊低,走路氣喘得很,但他還是來看望方之,看了好幾趟。開頭的時候,方之講得多,他好激動。當年辦《探求者》,是高曉聲出的主意,執筆寫的宣言,被打成這個右派集團的頭頭。方之也在其中。自從兩人被打成右派以后,二十多年沒見面,壓在心里的話講不完。再以后,方之病情加重,講不動了,瞪著眼睛聽他講。他的武進鄉音很重,我需慢慢聽,聽不清楚,再向小虎打聽。他勸方之不要著急,才四十七歲,把寫文章的事先放一邊,身體是第一位的,以后的路長得很。說著說著就表演起自己發明的養生拳法,動作類似于華陀的五禽戲。其中,有一個動作我還記得:雙足分開,腳趾緊緊抓著地面,小腿、大腿、上半身相互垂直,雙手平伸,然后直立。“兩只腳一定要緊緊抓著土地,我們離不開土地,抓緊就抓住了命根子。”高曉聲說。雖然講的是養生的道理,從寫作的角度來理解他這一席話,就更有含義。據高曉聲說,打成右派以后,沒有從省文化局轉糧油關系,只得撈魚摸蝦,編筐做小買賣度日。如果不是這一身養生拳法,(或者說,如果不是堅信生命),早就上了西天。他的話很質樸,但很有生活道理。小虎說:你別看他的氣質像個農民,他是大學生,曾經在上海讀經濟系,有文化的人下鄉,對生活的悟性就是不一樣。
以后有過幾次接觸,印象深的一次是在廬山,青春雜志社辦筆會,邀請他給青年作家們開講座。
即使走上講臺,高曉聲依然那么隨和,平易近人。他介紹自己的成功,和被打成右派有很大關系。在浩劫年代,磨難能夠成為財富。當時,右派必須從事最艱苦的勞動,客觀上便接觸了社會最底層的人。雖然生活的境況很無奈,但開鑿到了文學的源泉。高曉聲回憶他起先賣魚的時候,不好意思,用破草帽捂著臉。這時候的心理活動在激烈地撞擊,金錢的貧困、人情的冷漠阻擋不住思想的激蕩。人的價值隨同個人的遭遇受到解剖,這就獲得了一些作品好的主題。高曉聲還把自己當成幸運的“出土文物”。右派幾乎沒有看書看報的權利,客觀上就沒有受到“高大全”“假大空”之類極左的影響,粉碎四人幫以后拿起筆就能寫,寫的都是生活真實。
高曉聲代表作是“陳奐生系列”。《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在首屆和第二屆短篇小說獎評選均被評為一等獎,對于江蘇文學界來說,是絕頂的盛事。陳奐生實有其人,只不過,不姓陳而姓高。是繼“阿Q”以后,又一個中國農民文學形象。為了塑造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在高奐生身上開掘,也在自己身上找影子。《陳奐生上城》中間有一段最精彩的情節:陳奐生為了買帽子,賣油繩,感冒了,被縣委吳書記救護住進縣委招待所。醒來以后,生怕弄臟了新綢面被子,床不敢躺,沙發也不敢坐。聽說住一晚要花五塊錢,農民的劣根性的心理活動了。尤其是付了五塊錢以后,偏用腳踏沙發,不脫鞋進被子,用“睡足時間”的辦法“把老本撈回來”。離開招待所以后,回過來一想,被縣委書記請進招待所,花了五塊錢是一種榮耀,從心理上自我滿足。
我聽說,這段情節源于高曉聲本人。剛剛改革開放那一陣,江蘇省作家代表團到四川游覽,住在成都錦江賓館。26元一個晚上。別的作家按照旅程進行活動,高曉聲窩在賓館不肯挪身。26元當時是滿大的數字,高曉聲替公家舍不得。他想,一天才24小時,一個小時就是一塊多錢,索性整天趴在案頭上寫東西。他把自己的這種心理附會到陳奐生的身上,加以發揮,構成了這一傳世的情節。
高曉聲長年居住在常州武進。曾幾何時,這是滬寧線上一個“黃金分割點”。往西,鎮江一帶以務農為主,往東,蘇、錫、常可是中國鄉鎮工業的發祥之地。武進處在中心位置,處于中國首批百強縣前列。這成為高曉聲作品的天然背景。改革開放時代需要表現經濟騰飛中的人物故事,武進鄉鎮是很好的平臺。從某種角度講,高曉聲生逢其時,生逢其地,他抓住了機遇。
機遇像節日的焰火,在每一個人的眼里閃光。許多人都是看客,焰火稍縱即逝,而高曉聲伸手就抓住了它的光源。不光是戲劇性的事件,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注意觀察,敏銳地思索。有一次,他站在長江路口,我以為他在消閑。哪知道他在觀察街頭現象。他對我說:你看,從前騎車人遇到什么事都要把腿跨過車座跳下來。現在,無論男的女的,即使面對交警也神態自若地把兩只腳放在車兩邊站著說話。我望望街上的騎車人,果然如此。對于中國農民,他也有精辟的分析。他說:“他們善良而正直,無鋒無芒,無所專長,平平淡淡,默默無聞,似乎無有可以稱道者。他們是一些善于動手而不善于動口的人,勇于勞動而不善思索的人。他們老實得受了損失不知道查究,單純得受到了欺騙會無所察覺,他們甘于付出高額的代價換取極低的生活條件,能夠忍受超人的苦難,很少幻想。他們最務實,相信能依靠自己的勞動活下去,堅信共產黨能夠讓他們生活逐漸好起來......但是,他們的弱點確實是很可怕的,他們的弱點不改變,中國還會出皇帝(且說陳奐聲)。
高曉聲在青春創刊初期是熱心的輔導者之一。我個人對他有一份小小的欠疚——高曉聲曾興頭頭地送一篇作品《周華英求職》給我們,當時,青春雜志用稿有一個嚴格規定:作者年齡必須在35歲以下。雖然是名家之作,但是也經我的手退還給了他。我想,在九泉之下,高曉聲這位大度的作家不會計較這件事吧。
(作者曾任青春雜志副主編)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