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津是市政府副秘書長、海浪港區建設指揮部副總指揮。馬青山是本地一家民營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包下了海港港區一個重要工程標段的土建項目。
余津跟馬青山約好下午四點見面,地點在靶場。余津已經發狠了,無論如何,即便得罪也要逼馬青山就范。
這位馬老板自稱大苦力,其實不一般,他父親退休前曾為本市中層領導,任過建設局副局長。他自己當過兵,在一家兵工廠干過保衛干部,然后到市工商局當科長,末了下海經商,憑著政商兩界豐富人脈,迅速發財致富。
余津的正事是催施工進度,逼馬青山上馬。余津不跟馬青山多糾纏,指著門外給了馬青山幾句硬話。五天之后,如果馬青山還是磨蹭,他會想辦法安排一支施工隊伍和機械進駐靶場,馬老板收拾好這里的茶壺茶杯,準備移交走人。
馬青山把一行人送到停車場,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是余津自己的電話,是省委組織部干部監督室的副主任陳正月,說找余津有事協助一下。
話沒聽完,余津顧了說話,沒顧著腳下,不留神間一腳踏空,跌跤倒地崴了右腳。崴得相當嚴重。
2
余津傷得不輕,趾骨骨裂,醫生建議最好是住院,臥床治療。余津卻拿了藥就走人。陳正月的電話不是祥兆。
陳正月要余津協助的事情還是“紅樓事件”。雖然余津已經證明過了,但她稱還不夠,需要補。陳正月那個部門專職監督相關官員,是余津這種人升遷中必過的一道關卡。這人嘴上也挺客氣,實際對余津很警惕,不甚友好。他們倆以往并不認識,去年才第一次見面,因為考核。
去年下半年,省里派考核組來本市考核班子和干部,為市級班子換屆做準備。陳正月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余津屬被考核對象之一,當時他在下邊當縣長,在那個位子上已經干了七年。按照常規,余津通常需要接當一段縣委書記,然后才有可能升上市一級,這一回例外,市委書記曹承宗力推他作為副市長人選,因此余津成了重點考核對象,很令眾人關注。
當時一個黃昏,余津接到電話,讓他當晚趕到市賓館考核組駐地,找一位陳正月主任,有事約談。見的就是陳正月。她表示歉意,說要了解“紅樓事件”,讓余津講一講。
紅樓事件是個什么事?本市一起有名的官員腐敗案,發生于兩年前。本市市區北部新區有一個高檔消費場所,名為“新城激情廣場”,建成后很紅火。紅樓是該激情廣場里邊的一座獨立小樓。那年秋天,有企業老板招待四位本市官員于該樓夜宴,飯后招待夜宿嫖娼。幾個月后事發,被稱為紅樓事件。
涉案四位官員里,最大一位是副市長,還有一位是市建設局長,一位副縣長,三人均被撤職判刑,不只因為嫖娼,是因為查出了受賄。當晚四人中只有余津毫發未損。他與受賄案無關,當晚參與夜宴,卻沒有參與宴后余興節目,因為他剛巧接到縣里一個急電,提前離開了。
余津明白,干部考核時候,可能會翻出許多舊事,考核組通常要做些了解。余津告訴她當時恰逢連日下雨,本縣山區一座公路橋橋體發現險情,公路部門緊急報告,他急忙趕去查看。
但陳正月收集到的簡報卻表明,處置危橋時間與“紅樓事件”發生的時間為同一天。這就是說,余縣長是上午處置完危橋后,晚間才去紅樓。這與余津的說法不合,順序顛倒。
余津點頭,不慌不忙,說考核組同志真是細心,但是這件事值得陳主任這么費心嗎?他因為什么原因離開紅樓并不特別重要。
但紅樓事件案發后,涉案三位官員供詞都提到余津當晚與他們一起吃飯嫖娼。“這個情況不奇怪。當時我跑到包間外接電話,回到包廂時才發覺那幾個都不見了,各自與小姐進了房間,只有紅樓的值班經理在等我。我跟值班經理打個招呼就匆匆離開,沒跟其他人打照面。”余津說,值班經理很清楚事情經過。
余津不想跟她這么玩,當即決定設法脫身。出了考核組住的樓,余津沒有一刻耽擱,一進轎車就打電話,找人了解背景。余津找到了省委組織部的一位熟人。一問原來陳正月不卑不亢有緣故,這人是政法大學畢業生,在檢察院反貪局干過,參與過若干個官員大案辦理,然后才調到省委組織部搞干部監督。并且還親自查辦過自己的老公。
余津按照陳正月要求,寫了一份情況說明,于第二天親自送去。余津的這份說明除了強調自己只在紅樓吃飯,因故提前離開,未參與嫖娼外,沒有提供新情況和證明。那以后他再沒見過陳正月。
紅樓事件終于沒有成為他的問題。余津被作為副市長人選之一上報,但他最終還是被刷了下了。因為余津那個縣里出了事情:一輛幼兒園校車與貨車相撞,幼童五死五傷,而那輛校車竟是報廢車輛,違規運行。事件被媒體廣泛報道,縣里責任人分別受到追究處置。余津未受追究,但是提拔頓成泡影。
事后,市委書記曹承宗把他調出來,到市里工作。市里要在沿海海灣地帶建設海灣港區,發展臨港工業。市里成立了海灣港區建設指揮部,由市長親任指揮。余津具體負責,被確定為常務副總指揮,這個位子通常應當由分管副市長擔任。因為港區建設指揮部屬臨時機構,所以還給余津另掛了市政府副秘書長,作為他的正式身份。
從縣長到副秘書長,職級沒變,卻讓人感覺是下來了。他知道曹承宗這樣安排,是考慮讓他從校車事件脫出來,同時也在給他機會。市政府調整后,副市長沒有配滿,留了一個職數,政府領導分工時交通建設一塊沒有指定副市長負責,由市長暫時兼管。這時把余津調到指揮部負責這一塊,領導的意圖很明顯。
此刻余津到指揮部工作已近半年,外界又在傳聞他即將往上動一動。不遲不早,此時陳正月再次趕到,說的還是紅樓事件。顯然又有人舉報了。
3
余津要求指揮部人員密切注意馬青山的動態。余副總指揮給了馬老板五天時間,如果不聽,五天后再看公母。此后數日僵持。余津咬緊牙關,沒有再到靶場,也不打電話催促,只是密切注意,并著手準備應急措施。第四天馬青山突然組織行動,工地施工全面啟動。
余津松了口氣,感覺踏實了。此刻對他來說踏實非常重要,一瘸一拐之際,腳下如果是一洼沼澤,那就壞了。
幾天后,余津期待中的的大事終于到來:省委主要領導光臨本市。
來的省委書記姓曾,他們下來是例行公務:參加本市市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按照規定,類似生活會與余津關聯不大,因為他還隔得遠,副秘書長不算市領導。但是大領導下到基層,通常不是坐一坐就走,一般都會抽空視察、調研,了解一些他想了解或者地方上想讓他了解的情況,這就與余津有了關聯。這一關聯為什么有望聯到余津這里,而不是其他哪位官員?這里邊有些特殊緣故。
領導來的那天上午,余津接到曹承宗的一個電話。曹承宗告訴他曾書記安排下午調研,日程很滿,目前沒有視察海灣港區的安排,但是他還是想說服曾書記上工地看看。
這就是曹承宗給余津的一大機會。余津知道曹承宗準備領大領導到工地,除了表示對本市未來經濟發展的重視,也為了讓領導看一下此間這個干部。
那天很湊巧。省里領導原本沒打算視察工地,領導的興趣在本市北郊的高新科技園區,那里已經初具規模。卻沒想到前往最后一個企業視察時發生了意外:領導忽然要求停車,車隊止于中途。
原來工業園區主大道正在搞綠化,有工人在道旁植樹。領導早年是學林業的,曾在林業部門工作多年,種樹是他本行,此刻雖然視察的是高新工業,畢竟未能忘本。于是就發現了問題:這些樹老家不遠,挖出之后,卻未于最佳移栽時段運抵園區,主要原因是運輸,受制于本市目前的交通狀況。
領導即批評:“曹承宗,你們這是種樹,還是砍柴?”曹承宗抓住時機,適時檢討,承認此間問題不少,不僅在種樹,更在于發展。這個高新科技園區雖然條件相當不錯,眼下引進項目卻非常吃力,很重要原因就是周邊交通滯后,特別是沒有港口依托,種樹變成砍柴,辦企業也難成活。所以近幾年市里狠抓一批相關項目,以建設海灣港區為突破口。海灣港區項目牽涉比較多,報批過程很復雜,曾書記曾屢次過問支持,目前港區一期工程正在開拓施工,進度喜人。
“曾書記可以去看看工地。”曹承宗提議,“促進一下要害部位。”曹承宗承認,海灣港區剛剛動工,眼下還是荒坡野灘,可看的不多。不過卻是本市一個重大決策,事關今后幾十年發展,所以特別想得到領導關心重視。
領導來興致了,決定前去。領導看得很詳細,也很挑剔,其間問了許多事項,包括不少數據和細節。余津瘸著腳緊隨身后,問什么答什么,居然沒給問倒。“看來你這個副總指揮很熟悉情況。”當著余津的面,領導對曹承宗表揚。
曹承宗直截了當,置余津于風險之中。他告訴領導,這位余津是爭議人物,當過七八年縣長,配合過三任縣委書記,做過不少事情,有過幾次機會,但是到了關鍵時候,總有不同聲音。去年曾經推上去為副市長人選,最后拿下來,沒用。因為縣里翻了輛校車,死了幾個小孩。
這個人個性也有些毛病,經常顯得比較例外,會做事不會找人。他有一個非常突出,為許多人所不具備的優點,就是能碰硬,敢想敢為。這個人可以做急難險重之活,哪塊硬骨頭啃不下來,派他上能解決問題。例如搞海灣港區建設,市里條件尚差,征地拆遷,施工投建,處處艱難,別人望而生畏,他指哪打哪,雖然不是市領導,不易協調,卻能想盡辦法,一件件拿下。眼下很多地方都是混事的多,守成的更多,余津這種人也難得。
“所以我一再推薦。”曹承宗說。大領導看著余津,沒有吭聲。曹承宗點到為止,不再多講。
黃昏時領導結束視察,上車離開。待領導的車走遠,余津往地上一坐,站不起來了。原來他的右腳又壞了。剛才陪領導一瘸一拐,結果就過了臨界點,傷骨沒能撐住,他感覺到腳掌“啪”的一下,幾乎可以聽到傷骨斷裂的聲響,鉆心疼痛火辣辣迸起,讓他差點喊出聲來。
當時領導就在近側,不能叫,他咬緊牙關,死活把疼痛忍下。此刻不僅得忍,還不能落下,得努力跟上。只一會兒,他渾身淋漓,內衣濕透,滿頭大汗。人家一走,他骨頭就散了,坐地不起。
到了醫院一查,果然是傷骨再裂。醫生要求他絕對臥床,不要再下地走動了,否則將終生一瘸一拐。他在家里躺了兩天,第三天就坐上轎車直去省城。他去見陳正月,親自到她辦公室拜訪。
他說自己希望當面跟陳主任說明一下。紅樓事件中,余津所在縣當時正在查處一起案子,牽連到縣建設局長。由于縣委書記去中央黨校學習,縣長余津依例當家。那一天余津接到一位副市長電話,讓他馬上到市里一下。余津不敢耽擱,匆匆趕去,領導正在開會。黃昏時會議結束,副市長一招手,讓余津跟著走,一起去了紅樓。他在那里見到了先到的另兩位官員,他們與余津都是熟人,其中那位副縣長跟余津是一個班子的,為他的副手。坐在包廂里等他們的還有一個陌生人,就是出錢招待的企業老板。副市長把老板介紹給余津,余津當即心里有數。
那次犯事的建設局長就是這位老板的親弟弟。余津清楚必須離開,一旦陷進去就壞了,所以一接電話趕緊走人。
后來,這個案子越滾越大,最終辦成一起大案,牽扯了不少官員,包括紅樓事件中的四位領導。其過程是縣建設局長在審查中為求立功減罪,不止交代了個人受賄情況,還說出了紅樓的事情。最后副市長等三位完了,余津無事,全身而出。
4
一個月后,上級派來兩位處長對余津情況進行復核。復核相當順利,未出意外。
眼看瓜熟蒂落,卻有人在關鍵時刻往關鍵部位上發送了對余津極其不利的信息,最終把他拉了下來。
舉報事項不是別的,還是紅樓。舉報信附有兩份附件,一是紅樓事件中落馬的那位副縣長的旁證材料。另一附件是當晚吃飯時的照片,余津在照片正面,兩邊分別坐著兩個小姐。
這封舉報信最講究的是時間,它恰在余津等擬提拔人員正式上會之前送達。這就是說,有關省領導上午看到了這封舉報信,下午就發現要討論該同志的提拔事項。其間沒有足夠的批示、核查與反饋的時間。舉報信提供的情況,特別是旁證和照片頗具刺激性,涉及領導干部腐敗和用人不正之風,讓人不能不認真對待。
于是余津未得如期通過,省領導們議定繼續了解核實,任職暫緩。
事情如果只到這里,也還留有一線希望。偏偏緊接著另有一項任職研究,意外地發揮了作用。那一次會議還討論干部交流事項,安排數位省直單位領導下到地方任職。省交通廳一位王姓年輕副廳長原定交流擔任省會城市的副市長,研究時,有一位了解情況的領導提出異議,說省會城市現任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與這位副廳長有姻親關系,是他妻子那邊的親戚,回避為好。
這時有人想起剛剛被暫緩的余津,提出這個市還有缺額,他們不是希望補一個能抓港口交通建設的副市長嗎?姓余的暫時用不上,可以用這位姓王的。交通廳副廳長下去管港口交通建設,非常對路。領導們一討論,覺得這一選擇合適。
就這樣,本市來了位王耀副市長,余津連一線希望都沒有了。現在余津處境極其尷尬,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往上跳,回頭再當縣長也不可能,副總指揮則什么都不是,余副秘書長進退維谷。
他表現出不受影響的樣子,如同他向曹承宗所做的表態。但是他身邊工作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并不是表面顯現出的那么豁達。
元旦前夕,李玉芳,余津當年的副手,馬青山的女副縣長私下跟余津聯系,要于當晚請領導吃飯。
酒桌上,李玉芳突然說陳正月是她同學,很要好。余津腦子里一下子燒了起來。陳正月對他了如指掌,除了卷宗,原來是有內線。
這時酒力上頭了,余津即下令李玉芳給陳正月掛電話,他要跟她敘敘舊。李玉芳不知底細,樂意效勞,當即打開手機,電話很快接通了。余津告訴陳正月,今晚他與李玉芳等同志在一起喝酒,才知道她們是同學。因此特地打電話邀請陳主任,請她過來聚一聚。
陳正月很遺憾,現在正忙。她告訴余津,需要的話她可以給這邊市里的110 打電話,請他們來護送余副秘書長。如果還不行,她也可以直接找一下曹書記,請曹書記去視察余副秘書長醉態。
余津擺手說別管她,就算她真給曹書記打電話,咱們也不怕,繼續喝。
第二天上午,曹承宗突然光臨。走時,指令余津,“坐著別動,不送。少給我一瘸一拐。”書記離去,余津的腳指頭一抽一抽,酸痛直入骨髓。
5
此后,陳正月突然從省里趕來,核實余津被舉報事項。從常規上講陳正月他們必須這么做。因為這封舉報信在關鍵一刻發揮作用,導致余津暫緩任用,這以后需要對舉報事項進行查核,無論真實還是不實,都需要向領導反饋,這是干審部門也就是干部監督室的業務。
余津說自己后悔了,那天不該喝酒,不該讓李玉芳給陳正月打電話。他不否認電話里確實提到自己紅樓之夜另有勾當。具體做什么他不好多講。
陳正月他們回去了。幾天后,馬青山給余津打來電話,說上邊最近又收到不少舉報信跟余津相關,有的還是從北京轉下來的。除舉報紅樓那件事,還有其他,余津當過那么多年縣長,手頭經過的七七八八事情不少,仔細一點,總是可以找到些東西。據說領導很重視,已經把曹書記叫上去談話了,準備對余津立案徹查。
春節到了,除夕夜開始下雨。當晚余津在海灣港區,與留在工棚沒有回家的工程管理人員和民工一起過年。晚間九點來鐘,市委書記曹承宗隆重光臨。慰問堅守于工作崗位的干部職工。
領導離去。余津心里忐忑,覺得領導此來別有他意,卻沒法開口相問。
春節假期結束,上班頭天就傳出了與余津相關的重大新聞。余津擬提名為設區市副職領導人選。
后來才知道,曹承宗為了這一安排做了最大努力。曹在親自前往海灣港區工地考察余津現狀后,下決心強力推薦。曹承宗原是市委書記兼市人大主任,他提出自己不兼,把市政府一位資深副市長提起來。這就騰出一個副市長位子,余津得以安排。
事情還得益于陳正月。她找曹承宗匯報,稱有必要查實余津當晚行蹤,但是余津不合作。她詢問曹能否幫助他們?曹承宗很意外,問她為什么找他問這個?陳正月說,她覺得答案很有可能在曹書記這里。曹大驚,當即找出自己的工作日志,居然如陳所言。
原來那天晚上余津是接到曹承宗的電話,匆匆離開紅樓去了曹承宗的辦公室。當時曹有興致,他們徹夜共處,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就是一起下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