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寄亡靈

陶　立

2008年3月31日，我國詩壇一顆熠熠生輝的巨星，在流轉游移了八十七個光年后，悄無聲息地隕落了。媒體、熒屏、電波交相傳遞，消息不脛而走，星城頓時陷入一片哽咽、悲戚之中，萬人空巷頷首為英靈送別。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著名“七月派”老詩人彭燕郊先生走了!

彭燕郊先生離世，牽動了許多人的心，其中，尤其是我。我和他跡近患難之交。

記得那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褪卻征衣，從福建前線備戰歸來，剛剛跨進文學這個圣殿。便被湖南的蔣牧良，北京的聶紺弩和駱賓基等三位老作家委以重任，讓我去陪“戴罪立功”的“大右派”馮雪峰搜集素材、體驗生活，寫作反映太平天國起義的歷史題材長篇小說《李自成》。雪峰老人形單影只，踽踽獨行，一個人從廣西那邊走了過來，要在湖南境內沿著當年太平軍起義的足跡“舊夢重溫”。我陪著他風餐露宿，串寨走村，歷時近兩個月，圓滿完成任務。回到長沙，老人幾次囁嚅著咀唇，想提出什么要求，但每每欲言又止。我知道老人謹小慎微，心存芥蒂，故而閃爍其詞。于是，我鼓勵他敞開思想，把心里想說的話大膽說出來，我說我會盡量幫助他的。他這才說出了他想見見彭燕郊的要求，他講了彭先生的博學多識，講了他的為文為人，講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講了他對黨和人民的事業的執著追求和無限忠誠，說彭先生真的是個好人。我聽了十分感動。我原本不認識彭燕郊先生，聽了雪峰老人的敘述和介紹，我同老人一樣急于見先生一面，我私下邀了幾個愛好文學和喜歡讀彭先生作品的年輕人，讓他們暗訪彭先生的形蹤與下落，終于，我們在省城郊外一個簡陋的油漆廠里，物色到一個背靜的角落，人不知鬼不覺地讓馮老和先生見了一面，遂了他們平生之愿。

人間自有真情在。從此，我認識了彭燕郊先生。如今，歲月的履痕，檢驗了先生光明清白的一生，歷史還了他本來的面目，他不是“胡風分子”，胡風也不是什么壞人；當然，馮雪峰就更不是什么“大右派”了!他們同在一個時代，不愛寶馬香車，放棄錦衣玉食，八千里路云和月，輾轉死亡線上，投奔光明，投奔新四軍，投奔抗日民主統一戰線，真心實意地跟著共產黨，用筆當投槍，刺向一切可惡的敵人；他們用生命驅趕黑暗，擁抱光明，迎接和催生了東方那一輪紅日，幫助共產黨建立了永遠的人民民主政權，他們有功無過；他們的燦爛詩篇和光輝著作，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和化腐朽為神奇的人性美和人格魅力，讓我們受用不盡!

認識先生，是一次歷史的巧合；認識先生以后，很長時間，無緣相近。不能釋懷，我心依然。

十幾二十年后，也就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四人幫”垮臺了。黨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彭先生被從桎梏中解救出來，這才讓我有了接受先生幫助教育，并與之合作共事的機會。斯時，我從作協分解出來，受命組建湖南民間文藝，舉步維艱，正在求賢若渴之際。先生善解人意，主動請纓，毅然首先投身民間文藝。先生不僅是著名詩人，也是美育、美學、民間工藝、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等人文科學的學術帶頭人和學有所成者，對民俗學和民間文學尤其情有獨鐘。他熱愛民俗學和民間文學，象熱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熱愛和維護民間文學的聲望和威嚴。一次，我們幾個人會議間歇時間，在蓉園前坪綠地散步閑聊，突然撞進一人，這人不是別人，是我省一個剛剛獲得茅盾首屆文學獎的堂堂知名作家，他指著我們當中一個從北京來的，原在中國民研會工作，后來調到《十月》文學期刊編輯部任編輯，現在又回到了中國民研會的名叫賀嘉的客人，戲謔而又漫不經心地說：“你怎么不在《十月》，不在作協，而要回到民研會那樣的地方去?”隨行的人，相對愕然，只有先生挺身而出，義正詞嚴地譴責了那位知名作家，他說：“此言差矣!你這樣說，是數典忘祖。民間文學是作家文學的母體，沒有民間文學，也就沒有作家文學，大概也沒有你的今天。你這樣看不起民間文學，實際上是不尊重自己的專業，不尊重自己的一種表現。”說得那位名作家無地自容，羞愧難當。先生還時常用我國民間文學泰斗、北師大鐘敬文教授的開山弟子、得意門生，我省師范大學中文系巫瑞書老師矢志不逾，始終堅守民間文學教學和研究的這方熱上和陣地的執著專一精神，啟示和教育年輕一代和后來人心無旁騖，敬崗愛業。剛剛成立的省民研會，編制少(最初僅一人)、經費缺(連《楚風》刊物開辦費在內才一萬八千元)，而要做的事情很多，沒有幾個鐵心漢休想有甚大舉措、大作為。為了做到振臂一呼和者眾，先生不僅身先士卒，帶頭不拿編輯費、加班費，不吃公務餐，走路上下班，還搶干重活、臟活，苦干、實干、巧干，不長時間內，屢拔頭籌，積極參加了籌備并召開首屆民研會全省代表大會，編寫大百科全書之一《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土家族部分，選拔、培養我省土家族、苗族、侗族、瑤族等少數民族民間詩人、歌手代表，參加在北京舉行的全國少數民族民間詩人、歌手代表座談會，為北京、上海和省內幾家出版社，編輯、出版民俗學、民間文學方面有關書籍和讀物，創辦我省第一個民間文學刊物《楚風》等重大活動。

先生積極支持我們創辦當時全國除北京外少有的幾個地方民間文學刊物之一的《楚風》。當時，全國整頓出版物之風甚熾，不少報紙、期刊被砍，辦刊報批十分困難。先生和康灌、谷子元老一起，借重來湘視察并參加省四次文代會開幕式的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同志，請他題寫了《楚風》刊名，這樣才順利通過報批。創刊號的《楚風》，經先生鄭重策劃，周密審訂，付梓出版，交新華書店發行；發行量節節攀升，獲得上下一致好評。時任省委分管文教的副書記焦林義同志說：“這是一本有傳統、有氣派、有特色的地方民間文學刊物，它集國粹、民粹于一爐，知識性、理論學術性兼備；雅俗共賞，開卷有益，一定能夠得到廣大讀者、受眾的歡迎和愛戴。全省文學期刊都要向它學習。”

刊物最初依靠社會力量(即省直有關單位骨干會員)辦刊，分散看稿，主編審訂，集中統稿。主編由先生擔任。先生審稿十分嚴謹，不留情面，在一次統稿會上，先生直面嚴肅批評了我違反民間文學“三性”原則，自以為是，把一篇本來優秀的“原生態”作品。改得非驢非馬的錯誤，要我按“忠實記錄，慎重整理”的要求，重新改好改正。他沒有越俎代庖，本來是對我的一種期盼和愛護。我不領情，反倒拍案而起，措詞激烈地對先生進行反批評。先生鎮定自若，毫不動容，不僅迅速促我反躬自省。而且從此更加加深了我們之間師生之誼。先生執教湘潭大學，本已自顧不暇，但仍時刻牽掛刊物的生存、走向和發展，有一段時間把刊物帶到了學校，由他的高足袁鐵堅、杜平、徐煉，分別擔任文字和美術編輯，與我們一起合編。由于兩地相隔，增加了許多麻煩和不便，但這是保證質量的需要，花點功夫，也在所不惜。有人間先生何苦這樣無私忘我?先生坦蕩地說：“從前，我們的事業被耽誤了。現在，百廢待興，不加把勁，怎么把耽誤的損失奪回來?”的確，做起事來，先生是一個蘿卜頂兩個坑，甚至三個四個坑。

在這里，我要道一聲：“先生，您辛苦了!”

我比較慵懶，不愛動腦，寫作沒有什么長進，越往后越覺得不如從前那樣單靠靈感和生活積累，信馬由韁地寫作，來得容易，來得輕松，所以漸漸地由少寫到不寫了。先生總是鼓勵我勤寫多寫，并熱情地幫我向報紙、刊物、出版社推薦。就在他逝世前不久，他還約我和他一起寫馮雪峰老人的回憶文章，制訂名人傳記采寫計劃。他時刻不忘提攜晚輩，獎掖后生，把承前啟后當做與生俱來應盡的義務。先生的一生，讓我刻骨銘心。先生走時，我抱病在身，不能親自送他一程；我要到他陵前祭掃，絕決等不到來年清明。兩個月后，一個日上三竿、太陽當頂的時分，我到先生故居探幽，先生夫人張蘭欣女士云鬢散亂、一臉憔悴地打開了廳屋低矮的房門，把我引進一間稍見光亮，和廳屋一樣顯得狹小的內室，我想應該就是先生的書房兼臥室。我打量了一下，不到十幾平米的一間房子，除了床鋪、桌椅、書架，便沒什么再新鮮的擺設了。我心里想，一個國家級的知名學者、專家，就在這樣的人居環境里生活和從事研究、寫作，該要用多大的毅力，承受多大的委屈、不便和不安!可他偏不抱屈，也從不叫喊不便和不安。這是一個多么平常而又不凡的人呵!我朝墻上掛著的一幅先生青年時代的生活寫真照默默地凝眸良久，然后深深地三鞠躬；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禱，為先生家里人祝福，也祝先生在另一個世界里再造輝煌，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