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田
文學作品的魅力首先是語言的魅力。近讀長篇小說《銀行檔案》(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5月第1版),深深為青年作家馬笑泉的語言所折服,其感人的魅力時時引發我在閱讀過程中會心的微笑,以及這種微笑過后心靈的震顫。
這種感覺首先來自親切。任何作家,總是生活在一定的地區。任何成功的作家,總會提煉自己生活區域的方言,帶人作品之中。有幸和馬笑泉生活在資江上游的同一塊土地,作品中的方言時時給我迎面吹來一股鄉土味濃郁的親切的氣息。“凡是搞不起一言堂的,都是沒卵用。遲早要被拱下來”,“拱”的含義十分豐富,有弄、搞、拉、撤的意思,更有因拉幫結伙或明或暗反對而被擠下臺的意思,生動地表達了人行行長龍向陽認定“只有搞一言堂”的心態。“在走廊上扯氣的人多了”,扯氣指說話,說閑話,無用的話,甚至是惹事生非的話。“絕沒有想到要扳翹”,扳翹含有憑借某種優勢或自認為的優勢,自我抬高身價,不理他人,不屑顧他人的心態和行為。一個作家,如果想故意顯示一下方言,來凸現作品的地域色彩,那其實不但是徒勞無功的,而且會影響作品的普遍認同。馬笑泉作品中的方言,從其意義上來看,是非用不可的,因為不用這種方言,而要把其豐富、復雜的意蘊表現出來,一種情況是要多用許多文字,另一種情況就是根本無法找到其它語言表達其種種含意。也就是說,馬笑泉并非是想顯示一下方言,而是作品本身逼著作家,非用這種方言不足以表達其含意。一種弱勢語言,要進入強勢語言中心,為運用同一母語的人們普遍認同,也就是成為“官話”、“普通話”,有政治、經濟方面的原因,也有弱勢語言本身的原因。一地一區的方言,其詞匯如果意義特別,含蘊豐厚,強勢語言中沒有詞匯可以替代,它就可能進入強勢語言中心。而這種“可能”,要靠作家去變成現實。也就是說,需要作家發掘、提煉,并通過作品自然而然地推出,讓其“進入”,從而充實、豐富本民族的語言。這是成熟的作家對民族語言發展作出的不易覺察而又不可磨滅的功績。《銀行檔案》中諸多邵陽方言,比如“跳詐”、“放臭”、“通味”、“浮頭”、“二醉二醉”、“有把戲看”、“刮上不少人”、“你比我還雄一些”、“一副賣牛肉的相”、“牛哄哄的向老板”等等,時時讓我感到一種方言的親切,一種弱勢語言的強大表現力。
一部比較成功的作品,其語言的表現力一定是強大的。我讀《銀行檔案》,常常感到馬笑泉筆下的語言具有穿透的力度。這種表現的力度,主要是從四個方面來體現的:
一是提純邵陽地區乃至整個湖南地區的方言。引人注意,說“格外打眼”、“穿衣服不要太打眼了”。“打眼”一詞,形象,生動,而又包含人的感受在內,“不要出人民銀行這個門,省得破別人打爆去”、“把個兩室一廳差點擠爆”,兩個“爆”都有爛的意思,前一個“爆”還有死的意思,但“爆”字更形象,更具直觀性,給讀者印象更鮮明,更深刻。其余諸如“霸蠻”、“溜熟”、“爛臉”、“硬扎”、“蜜笑蜜笑”、“飛龍縣的哪一條街,我沒有走爛過”等等,其表現力度,都是別的詞匯難以達到的。
二是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形容黃建國的穿著,“褲子有門板那么厚”;形容受驚,“心都嚇腫了”;形容喝醉酒,“連頭發根都紅了”;形容高興,“差點要躥到天花板上去了”;形容吃驚,“好像是喊她去跳衣舞”;形容打得猛,“幾乎把趙燕的腦袋打脫”……此類夸張,將其形態表現得活靈活現,將其心態披露得淋漓盡致。一些比喻也十分新奇有力,形容叩機不停地響,說“在腰里養了只蟈蟈”;形容批評,“是在往人心上插刀”;形容糊涂,說“腦袋里一窠糨糊”;形容語言傷人,說“頻頻遭遇來小紅的話語子彈”;形容老人的笑,說“臉上綻開一溝一溝的笑容”;形容語言刺激,說“聲音像電鉆一樣,從他的耳門鉆進去,攪得他的腦神經生疼生疼”…一將抽象化為形象,將觀念化為具體,其功力不是輕易可以達到的。而且,擬物、通感,也常常在文中生動地閃現:“該女的體形看上去頗像鄉下裝酸菜的壇子,臉上笑起來又好像個爛掉的柿子,錢威被她的秋波一送,轉身想逃,卻發現腿都被駭軟了”;“段菲……發出脆亮的笑聲,好像一串玻璃球在大理石地面上彈跳”。此類語言,形象生動,仿佛可觸可摸。
任何一部作品,作家都無法摒棄白描。白描似乎容易,是什么寫什么,不加修飾,不事形容,但其實是一種很難修煉到的語言功夫。“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西風酒旗市,細雨菊花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古詩詞中這些經典名句,都是用白描展示的美妙畫面,馬笑泉的《銀行檔案》語言表現力的第三個方面,也體現在白描上。《陳衛東》一章中,寫陳衛東的穿著,外衣“掛在陳衛東身上”,一個“掛”字,太大和空蕩蕩的感覺惟妙惟肖。寫黃建國的褲子,“顏色要藍不藍,要黑不黑”,灰不溜秋,色澤混濁,如在眼前。黃和平為宋小紅換了一雙沾灰的筷子,“宋小紅看了他一看,竟然覺得心下歡喜,很小聲地說了聲謝謝,馬上變為淑女,垂首靜容,看著桌面”,其竊喜還著的形態畢現無遺,妙至毫巔。
《銀行檔案》語言表現力的第四個方面,那就是調侃語氣帶來的幽默色彩。幽默是一種智慧,調侃是這種智慧的表現,它有時化沉重為輕松,有時寄寓作家淡淡的諷諭,透露出作家對所寫事物的觀點態度和感情傾向,表現作家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寫入行行長龍向陽以權謀私,先給別人安排親屬工作,然后為鄉下侄子謀得崗位:“龍向陽是個交換大師,輕易就把鄉下兩個侄子都交換到城里吃商品糧,讓他鄉里那一大家人都對他熱乎得不得了”,以揚離抑,意味深長。“陳小兵從長沙回來,腰桿子挺直了,人也變得時髦了,動不動就說OK。只是OK說得再多也無助于找工作”,幽默中略露嘲諷,讓人頷首微筆。城信社領導原想巴結人行,為人行安排子弟工作,龍向陽出事了,就不考慮了,“領導總是很現實的,立刻就把溫暖送給了別人”,批判的矛頭深藏于調侃之中。有時,大詞小用,“股里的同志便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對付同行的李竹天,“坐在麻將桌邊……大有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勁頭”,“女兒的眼淚威力無比”,“江平壯實,陳麗豐腴,兩個人抱在一起,頗為壯觀”;有時,運用諧音,“眼睛配合著步法在左頤右盼,時不時還給江平送去一捆秋天的‘菠菜。”有時,正詞反用,面對“一萬塊錢的紅包”,“一再推辭。充分表現了自己的高風亮節,最后因為盛情難卻,只好笑納了,同時答應會給下面打招呼”;有時妙用比喻,寫玻璃廠女工削梨子皮:“手法極好,轉眼就把梨子的衣服脫光,比脫自己的還利索”;有時運用對比,“領導們練的是云里霧里的太極拳,他練的是直來直去的鐵砂掌”;有時運用聯想,“那俄國女人騷勁十足,卻被屈紅旗搞得服服帖帖,這大概是繼左宗棠、曾繼澤之后,中國人與俄交鋒所取得的又一次徹底勝利”;寫人物的心態、行為,意在言外,言淺旨深。此類語言,《銀行檔案》比比皆是,構成了全書的一種幽默、輕松的風格。這種風格體現出作家把握內容、駕馭語言的成熟和輕松,顯得游刃有余,從容不迫。這種風格應當是馬笑泉的作品受到歡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銀行檔案》中,無論是運用方言,運用多種修辭手法,還是運用白描和表達幽默,也無論作家是刻意為之,還是自然出之,反正都讓人感到一種厚重的質感,品味到語言意義含量的豐厚美、深刻美,甚至感到一種穿透心靈的震顫。
馬笑泉的作品已走向世界,成名作《憤怒青年》在法國翻譯出版。他作品豐富,但我讀得不多,《銀行檔案》是目前我唯一讀過的。但就是這一部長篇,讓我相信馬笑泉的作品將以其獨特的魅力,走向未來,走進歷史。
(作者單位:邵陽市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