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五四運動過去整整九十年了,對這一運動的看法和評價卻頗不一致,有的甚至大相徑庭。尤其是近二十多年來,對“五四”及其所代表的“新文化運動”持有微詞的大有人在;有的甚至認為這一運動割裂了傳統,從而使國人在前進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果真如此么?我們不妨讓時光倒流,仔細回顧一下百年前中國的社會狀況,尤其是回顧一下當年提出“打倒孔家店”這一口號的歷史背景。
在兩千多年中國的歷史長河里,儒家學說一直是作為皇權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而存在的。盡管到了清朝末年,西風業已東漸,但儒家的統治地位卻絲毫不曾動搖。中華帝國的最后一位“大儒”康有為甚至在戊戌變法前寫出《孔子改制考》,首立“孔子創教”說,力圖將孔子尊為教主。辛亥革命之后,中華民國成立伊始,教育部即于1912年1月和5月,兩次通令廢止讀經。可見,早在“五四”之前,“尊孔”和“反孔”之間的搏擊就已經開始了,而且顯然是在政治制度的層面上展開的。正是由于帝制的覆滅,民主共和浪潮的興起,才引起帝國遺老遺少們的恐慌。這里需要提及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康有為的弟子陳煥章。陳煥章生于1881年,師出康門,又于1907年赴美留學,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獲博士學位。遺憾的是,這位留學美國的博士絲毫也沒有接受民主思想的洗禮,回國后倒是緊跟其師,大力擁戴儒學。1912年10月,他與沈曾植、姚文棟、梁鼎芬等人,在上海創辦組織了一個“孔教會”,由他本人擔任總干事,并在全國各省市成立了支會。1913年2月,他又主編《孔教會雜志》,在曲阜發起和召開第一次全國孔教大會,舉行大規模的祭孔典禮。民國政府明令廢止讀經,他卻力主尊孔讀經,還跟隨康有為等人一起公開提出“定孔教為國教”,宣稱要“大倡孔子之教,聿昭中國之光”。當然,如果這些主張僅僅是停留在思想文化的層面上,抑或僅僅作為一種學術性的研究與探討,那倒也無可厚非,然而它迎合的卻是當時復辟勢力的需要,是對辛亥革命走向共和的一種反動。就在“孔教會”成立的前夕,1912年的9月,袁世凱發布了《崇孔倫常文》。之后,又于1913年的6月、11月兩次下達《尊孔祀孔令》,還親臨孔廟祭奠孔子。其時,全國各地的“孔教會”、“孔道會”、“宗圣會”、“孔社”等等尊孔團體,也紛紛起來呼吁,一致要求將孔教定為國教。由此看來,陳煥章等人的尊孔讀經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化復古,一個簡單的文化保守主義了。他深得袁世凱的青睞,被聘為總統府顧問,不遺余力地鼓吹復辟帝制。1917年張勛復辟(別忘了張勛曾任全國孔教大會名譽會長),依舊是他出來積極支持,后來又竭力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還向國會提出過所謂的“尊孔法案”。
如今,某些學者將上述這些復古復辟的“新儒家”,說成是“對‘五四全盤否定傳統的回應”,未免與史實相悖,有些本末倒置了。分明是先有尊孔讀經為復辟帝制助陣,才后有全面反思傳統的新文化運動。時間是無法作偽的,直到1915年陳獨秀先生才創辦了《青年雜志》(即《新青年》),并發表《敬告青年》一文,指出“儒學不適于現代生活”,“不能支配現代人心”,是當時中國“社會進化的最大障礙”。而“打倒孔家店”這個口號的提出,則是1916年的事,是年2月,易白沙在《新青年》上發表了《孔子平議(上)》,第一次指名道姓地批評孔子,認為孔子早已被漢武帝利用而成為傀儡,從而拉開了“打倒孔家店”的序幕。之后,陳獨秀和李大釗又相繼為文,指出孔子乃“歷代帝王專制的護符”。再后,1918年魯迅先生發表了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借狂人之口說出“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番石破天驚的話來。又過了整整一年,才爆發了五四運動。由此可見,尊孔讀經在前,而新文化運動在后。正是“打倒孔家店”這一響亮口號的提出,正是新文化運動的摧枯拉朽,在政治制度的層面上對孔子思想進行了徹底的批判,才阻止了儒學重返主流意識形態并成為“國教”的可能,同時也為粉碎帝制的復辟立下了汗馬功勞。當今的某些學者罔顧歷史,主觀地認為“五四”否定傳統,造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斷裂,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而以此來指責和討伐新文化運動,更顯得無知和輕率。“五四”先賢們高揚民主、科學、自由和人權的旗幟,接受西方的先進文化,為國人的啟蒙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陳獨秀所說的“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消亡也”,胡適所說的“一心一意的走上世界化的道路”,以及多年后陳序經所說的“假使中國要做現代世界的一個國家,那就應當采納而且必須適應這個現代世界的文化”等等,都是切中肯綮之言,何錯之有?其實,“五四”先賢們從來也沒有全盤地否定過傳統文化。1919年5月,傅斯年等人創辦了《新潮》雜志,在與《新青年》相呼應的同時,提出了“整理國故”的口號,胡適還將這個口號提到“新思潮的意義的高度”。胡適本人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還有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等等,無不充分證明了“五四”先賢們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即使對于孔子及其學說,他們也從來沒有全盤否定過,陳獨秀說得很明白,“我們反對孔教,并不是反對孔子個人,也不是說他在古代社會毫無價值”。陳獨秀對“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非宗教迷信態度”甚至還頗為贊賞呢!可見,當年的“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統治人們、獨此一家別無它號的“店”——這“店”其實就是胡適要“打”的“鬼”,這“鬼”也就是魯迅說的“吃人”的專制與禮教——而非孔子本人及其全部的學說。
作為一種文化,儒學自有它的存在價值,但千萬不能將其宗教化、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但從漢武帝到袁世凱,歷代帝王無不是這樣去做的。哪怕是民國時期各自稱霸一方的軍閥們也大都把孔子當作“護身符”,以“尊孔”、“祭孔”來愚弄民眾,好給自己的稱王稱霸披上一件“神圣”的“合法”外衣。由此可見,發生在民國初年的這場“尊孔”與“反孔”之爭,就絕不僅僅是什么學術爭論,也絕不是什么簡單的“保守”與“激進”之爭,而分明是一場專制與民主、迷信與科學、復辟與反復辟的較量。中國歷代的統治者歷來都是將儒家學說跟他們手中的權杖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的,而中國歷代文人的家國情懷和歷代大儒的“為帝王師”情結,也決定了儒學對皇權專制制度的依附、維護和助紂為虐。“打倒孔家店”的偉大功績就在于它對統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社會制度及其意識形態的核心,給予了摧毀性的打擊。這其中當然難免有些過激的言論和行為,但“五四”的先賢們都及時地予以了批評和修正。比如,胡適等人對學生們“火燒趙家樓”和“痛打章宗祥”這些過激行為的批評,還有胡適將其“全盤西化”的口號及時修正為“充分地世界化”等等,不都說明了這一點嗎?至于某些違背科學常識和客觀規律的提法,如錢玄同的“廢除漢字”,根本行不通,自然也就自行消亡了。因此,我們把以“打倒孔家店”和高舉“民主與科學”旗幟為主旨的新文化運動,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應該說是十分貼切的。尤其是胡適提出的“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一系列主張,既破舊立新又繼往開來,既完整系統又切實可行,即使對于當下的中國也是非常適時和適宜的。遺憾的是,在二十世紀云譎波詭的歷史進程中,真正被割裂的并非“傳統”而是“啟蒙”,先賢們的真知灼見均被棄之如敝屣,“五四”的薪火并未能代代相傳。待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撥亂反正,終于迎來一場思想解放的“新啟蒙”時,沒想到銷聲已久的“尊孔讀經”亦隨即死灰復燃,卷土重來。新一輪“讀經熱”的始作俑者及其鼓吹者絲毫也不諱言其欲將儒學政治化、宗教化和意識形態化的企圖,甚至比他們的前輩走得更遠。重溫一下當年的“打倒孔家店”,我們不難發現,與陳煥章等人相比,中國當下的“新儒家”不僅價值取向如出一轍,其權欲和野心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而還妄想領銜二十一世紀,“東化”西方,統治整個世界。對此,我們難道不該保持足夠的警覺并給予必要的批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