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小俊
以當下和古代相比較,如果硬要作出高下判斷,其結論無非是“今不如古”,或者“古不如今”,當然若要表述得準確一點,可以加上“就某方面而言”云云。“今不如古”,在中國古人那里屬于主流話語,雖然也偶有別樣的聲音,但不足為大觀。例如唐代杜佑《通典》卷一八五《邊防一》序云:“人之常情,非今是古,其樸質事少,信固可美,而鄙風弊俗,或亦有之。緬惟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有居處巢穴焉,有葬無封樹焉,有手團食焉,有祭立尸焉。聊陳一二,不能遍舉。”既肯定“非今是古”是大方向,也指出“古不如今”之處“或亦有之”。另外像“人心不古”之類的慨嘆,時時可見。譬如《鏡花緣》第二十七回:“三代以后,人心不古。”《三俠劍》第五回:“現時的年月,人心不古,詐術百出。”《補紅樓夢》第十六回:“即如《西廂記》上的故事,大傷風化而人反艷稱,可見都是人心不古的緣故。”《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回:“人心不古,詭變百出。”1895年,嚴復這樣剖析中西之別:“尚謂中西事理,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1〕到了二十世紀,情況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古不如今”經常成為時代的強音,像“太白斗酒詩百篇,農民只需半袋煙”之類的“紅旗歌謠”,就將這種觀念演繹得極為生動。不論是“今不如古”還是“古不如今”,倘若先存其于頭腦中,再來看古代的人和事,那視角就會有兩種:要么仰觀,要么俯察。仰觀與俯察,運用得好,視野開闊,不至于有“只緣身在此山中”之嘆;用得不好,其弊有二:或因崇拜而輕信,或因無知而傲慢。
就說俯察,本身是一種絕好的視角,俗話所謂“站得高,看得遠”。譬如我們現在回望幾十年前的學術論著,既可見前輩的貢獻和地位,也可見其缺點和不足。因為幾十年間,資料的發現、方法的引進、觀念的更新等諸多因素,完全可以使我們的眼光更為高遠。畢竟,我們借以立身的是前輩的“肩膀”。這既不是要否定前輩的成績,也不是以今日之標準苛求前輩,而是學術發展的必然要求,否則,學術豈不是永遠原地徘徊?但是,我們承認“學術在進步”的同時,仍有必要追問:后來者是否一定就比前輩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或者,學術是否一定在“進步”?一個典型的反例是,品讀《蕩寇志》,魯迅先生說:“書中造事行文,有時幾欲摩前傳之壘,采錄景象,亦頗有施、羅所未試者,在糾纏舊作之同類小說中,蓋差為佼佼者矣。”〔2〕幾十年后,很多學者卻因該書的“立場問題”而輕視之,其間的高下不言自明。可見“學術在進步”有時是事實,有時也只是擬想,套用哲學術語說,它是描述性的(進步已經發生),同時又是規范性的(進步應該發生)。
俯察四大名著,是否也會有類似的狀況呢?我們的時代,距離羅貫中們的時代已經幾百年了。這幾百年,物質領域和精神層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是“進步”,可以說是全社會的共識。既然“歷史在進步”,我們就比羅貫中們“站得高,看得遠”,俯察他們的作品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歷史在進步”的命題能否絕對成立,仍不可不辨。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現代化的過程,都提出了這個問題:普遍的“進步”是否可能?“科學、知識確實是不斷增長著,技術及其功效也不斷擴張著。但是,力量的追求和科學的增長并未保證德性和幸福一定隨之增長。現實生活不僅更多地證明了章太炎在世紀初的觀察:善進化,惡也進化;樂進化,苦也進化。而且我們今日發現,現代社會普遍地陷入價值失范的困境。更進一層,我們應該追問:幸福是否可以用量化的尺度來比較?品嘗‘XO的現代人,是否就比濁酒一杯的杜甫有更多的快樂?”〔3〕如果“進步”并不是普遍的真理,我們俯察古人的作品就應當小心:也許在某些方面,我們還不如古人,或者我們和古人之間,根本就沒有區別高下的可比性。
譬如我們曾經說,《三國演義》的局限性之一是“英雄史觀”,即所謂帝王將相創造歷史的觀點。的確,若以“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觀點為進步的和正確的,那“英雄史觀”當然是落后的和錯誤的。且不管這兩種歷史觀是否決然對立,我們試想一下,《三國演義》若以“群眾史觀”為主宰,它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是以一個人、一個家庭或一個村落為中心,寫他們在亂世中的悲歡離合,進而反映社會歷史的變遷。可是這樣就能反映“人民群眾創造歷史”嗎?恐怕未必。然而除此之外,我實在想像不出《三國演義》如何表現“群眾史觀”。
近代以來的學人曾對中國歷朝正史有過很多批評,如斥為帝王家譜,只為封建帝王將相樹碑立傳云云。這種批評實在是對中國史書的傳統缺乏同情和了解。“帝王的本紀,與西方的帝王傳記有別,鮮及帝王的私生活,絕非帝王家譜,實是以帝王為首的國家大事編年,保存了一個朝代史事的進展與全貌。列傳原是各社群里的代表性的重要人物,不僅包括皇子、后妃、宦官、外戚、循吏、酷吏,而且包括忠義、孝友、儒林、文苑、方技、隱逸,以及烈女、貨殖、四夷,甚至游俠等,包攬甚廣,也可以說是某一社群里的模范(role models),能由‘模范見及整個社群,正是列傳所要達到之目的,顯然與西方所謂的個人傳記,大異其趣”〔4〕。由此再來看“據正史,采小說”而成的《三國演義》,其以“帝王將相”為中心,自是順理成章,而且讀者由“帝王將相”可見歷史面貌,亦是題旨所在,正如嘉靖本卷首修髯子《引》所云:“今古興亡數本天,就中人事亦堪憐。欲知三國蒼生苦,請聽通俗演義篇。”
以“進步”的“群眾史觀”俯察“落后”的“英雄史觀”,自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豪情,然而其間亦容易出現偏頗。這不僅由于“進步”與“落后”的命題本身尚可再討論,還在于以今衡古、由高向下的遠距離“審視”,不如設身處地、平心靜氣的“體貼”更能領會古人的真意。而另一種相反的視角——仰觀,也同樣有可能產生偏差。
仰觀的起源有二:一是“今不如古”的觀念,即“崇古思想”;二是“經典”的聲望,它讓我們肅然起敬。于是,面對古代的作品,尤其是古代的“經典”,后人很容易在進入之前,就已經預備了仰觀的目光。西方有“正典”(canon)一詞,分別譯自希臘文和希伯來文,意謂“量尺”或“量桿”。這表明正典是一系列在信仰和教義上具有絕對權威的書卷,可以用來比較和衡量其他的著作或教導(決定它們是否正確)。我們這里說的“經典”,與“正典”意思相近。倘若在閱讀之中,發現實際的感受與最初對經典的期待有差距,很多讀者可能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讀不出它的好處?莫非我的理解力、感受力跟不上經典?”等到認同它為經典——不管這一過程是自然發生的還是努力靠攏的結果——它也就成了標準,其他作品的高下皆可據此判定。
李零先生說他早年讀《論語》,感受是:“此書雜亂無章,淡流寡水,看到后邊,前邊就忘了,還有很多地方,沒頭沒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訓,還是道德教訓,論哲理,論文采,論幽默,論機智,都沒什么過人之處。”他又說:“如果沒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時候一樣,像很多外國人一樣,既沒人勸我尊,也沒人勸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樣(不讀《論語》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5〕所謂“心理暗示”,撇開“尊”或“不尊”政治宣傳不談,當包括“《論語》是經典”。有了這樣的“心理暗示”,就自然仰望之,推崇之,很多論斷甚至不需要論證,因為讀者覺得:“經典”嘛,就是如此!那態度,大概就像“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論語·鄉黨》)。
讀《三國演義》,經常會有“心理暗示”。“四大名著”的名號,和“四大發明”一樣,是中華燦爛文化的代表。不少讀者在閱讀作品之前,就已從教科書、學術著作或各種媒體中,獲得了“《三國演義》是經典”的心理暗示。很多文學史教科書,正如有論者所說,是“如數家珍”,目的在于告訴我們,中華文明史上有多少優秀的作家和偉大的作品。《三國演義》自是其中的“大部頭”。而普通讀者自己的閱讀過程,在相當程度上是對這一暗示的印證。所以一旦有人(如李新宇、潘知常諸先生)試圖顛覆《三國演義》的經典地位,立即就有人高呼“保衛名著”、“名著豈容玷污”。說實在的,當代的那些顛覆之論,我沒有看到一家令人信服的;可是“保衛名著”之類的聲音,也多是情感訴求而非學理剖析,其邏輯大概是:是經典就該仰觀,供我們仰觀的作品就是經典。“文革”時有一支歌曲唱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與此種邏輯頗為相似。
回過頭來看“《三國演義》是經典”成為主流話語之前的相關討論,較之于當代《三國演義》研究的主流論述,我的感受,套用梁任公論清初學術的話說,就是:“雖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6〕例如:
明代莫是龍《筆麈》:“野史蕪穢之談,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書,焚之可也。”
周馥《負暄閑語》:“閱《三國演義》,則覺其張皇粉飾,無足觀矣。”
平子《小說叢話》:“今人誤以為《三國演義》為第一才子書,又謬托圣嘆所批,士大夫亦往往多信之,誠不解也。”
冥飛《古今小說評林》:“《三國演義》為歷史小說之最佳者。”
著超《古今小說評林》:“《三國演義》上不署名字,胡應麟詆之為鄙俚,謝肇浙(淛)斥為士君子所不道,然其博搜古籍,貫穿聯綴,有波瀾,有變化,亦奇作也。”
王國維《文學小言》:“《三國演義》無純文學之資格,然其敘關羽之釋曹操,則非大文學家不辦。”〔7〕
這當中的有些觀點,在今天看來也許“幼稚”,然而無論貶或者褒,它們較少受到“心理暗示”的影響,則是不難體會到的。
吳小如先生曾談到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他說:
實事求是的方法,平心靜氣的態度,是治學問起碼的條件。我們既不能用批評現代人的標準來苛責古人,也不能毫無保留地對古人全盤肯定。更應引為大忌的是,不能單從個人興趣出發,以一己主觀的好惡來隨意臧否歷史人物:或用嬉笑怒罵的態度對古人亂加貶斥,或對古人寄予一些無原則的同情。〔8〕
這段話,也可移植過來討論古代的、經典的作品,譬如《三國演義》。“苛責古人”或“全盤肯定”,“亂加貶斥”或“無原則的同情”,從介入視角上來說,實由“俯察”或“仰觀”所致。理想的視角當為“平視”,也就是“實事求是的方法,平心靜氣的態度”。當然,這是個理想境界,說起來輕松,要真的做到,不太容易。
注釋:
〔1〕《嚴復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
〔3〕高瑞泉:《論“進步”及其歷史》,《哲學研究》1998年第6期。
〔4〕汪榮祖:《史學九章》,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01頁。
〔5〕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7〕此數條論述皆轉引自朱一玄、劉毓忱編:《三國演義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8〕吳小如:《古典小說漫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