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這是我這一兩年一直在關注與思考,并在許多場合一再談及的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溫飽問題的中國,應怎樣實現制度、文化、價值與生活的四大重建?今天,我想和諸位一起討論其中的一個方面:生活重建的問題,或者說,從生活重建這一角度切入,在另一層面上討論四大重建問題。
對消費主義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質疑
我想從當下所面臨的全球性金融危機說起。這一次金融危機可以說是震撼了全球,并引發了對許多問題的重新思考。這種反思涉及許多方面,其中和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有關的,是人們發現,引發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的貪婪,超前消費,而在消費透支的背后,是一種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由此引發的是對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及其背后的消費主義價值觀的反思。而這樣的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價值觀,不僅盛行于歐美西方國家,而且在中國甚至是在中國的農村也是大有市場,深刻地影響了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一代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
消費主義所建立起來的是怎樣一種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呢?概括地說,有以下幾個特點。一,物質第一,欲望第一,以滿足不斷增長、不斷變化因而永無止境的物質欲望為追求目標,在其背后是一個將人視為“物質欲望動物”的理解與想象;二,以高消費(奢侈消費,一次性消費,高額度、大批量消費)和豪華享受為“現代生活”,這背后是一種“現代化”想象;三,以消費能力和消費生活為社會地位、個人成功、聲望的評價標準,消費便成為人們生活意義的來源和不斷追求的對象。甚至可以說它在不斷地制造關于什么是“成功人士”,什么是“社會品位”,以及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幻象;四,為滿足無止境的物質欲望,就必然無止境地追求金錢,形成“金錢崇拜”,在中國的體制下,為追求“錢、權交易”,也會同時產生“權力崇拜”和對權力的馴服,因而,這樣的消費主義是得到權力和市場的雙重保護和鼓勵、支持的;五,以上一切想象、理解、追求都是以人們想象中的“西方世界”,而且主要是“美國模式”為樣板的,這背后同樣有一個西方(美國)崇拜,以至于“現代化、全球化就是美國化”的想象;六,消費是有等級的,這樣的消費等級盡管實際是社會不平等關系的一個折射,但卻被“消費面前人人平等”的假象所掩蓋,并形成了論者所說的消費倫理:“只要你能掙,你就可以花;奢侈在當今不算什么,掙不到、沒得花才是問題;達不到當今流行的消費水平是你無能,是丟面子的”,由此形成的是“有錢奢侈光榮,無錢消費可恥”的輿論。在這樣的輿論壓力與誘惑下,就大大加劇了消費競爭。“用一切辦法掙錢供消費”成為追求,也形成了高度緊張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同時產生的是隨時可能被淘汰的不安全感與焦慮感,造成了許多生理和心理疾病。以上幾個方面,實際上是構成了一種“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的。當消費主義占據了支配地位時,它同時是一種“文化霸權”,它控制了人們的消費的“需求”與欲望,就控制了人們的價值選擇和以此為前提的制度的生產與再生產,以及生活方式的選擇。
因此,這樣的消費主義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是可以從幾個方面進行質疑的。首先,消費主義鼓勵的是一次性、高額度、高批量的奢侈消費,它就必然是“對能源、材料、資源、技術以及勞動的高消耗,通常也是對環境、生態的大規模的破壞。這個問題,我想今天已經看得越來越清楚。特別是今年所發生的能源危機、氣候危機以及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更是向人類提出一個警告:這樣的高消費、高消耗、高污染、環境大破壞,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不僅不允許,而且幾乎不可能了。應該說,人們所稱羨的美國發展模式和生活方式,是在世界殖民帝國時代的特殊條件下形成的: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實際上是在國內實行高消費、高享受,而把必然同時產生的環境危機、生態危機轉嫁到了作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不發達國家。我們且不說這有違社會平等、公正的原則,而且在今天的世界顯然已經不可能復制,像中國這樣的人口眾多的后發達國家再也不能、也不可能走這樣的高消費、高消耗、高污染的道路了,而必須作出別樣的選擇。這一點,我想,在這一次全球金融危機中,我們應該看得更清楚,而且這樣的別樣選擇具有越來越大的迫切性。
當然,更重要也更根本的,是這樣的消費主義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它會對現實生活中的社會不平等、腐敗等消極現象,以及體制和市場的弊端形成掩蓋和遮蔽,使之合法化、合理化,同時對年輕一代進行錯誤的引導:因為從根本上,它將導致人的異化。這里需要對消費與消費主義作必要的區分:物質消費的合理性是無庸置疑的,我也經常引用魯迅的那句話——“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發展就不僅是精神的發展,也包括超越生存、溫飽層面的物質生活的發展與享受;但魯迅同時又解釋說:“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消費主義的要害和問題,在于消費的目的不是為了實際需要的滿足,而是被刺激起來的欲望的滿足,“人們所消費的,不是商品和服務的使用價值,而是它們的符號象征意義”,在這樣的“虛幻的和無止境的需求”中,人事實上成為自己欲望的奴隸,物質的奴隸,像人們常說的“房奴”、“名牌奴”等等,而且如前所說,還必然成為金錢的奴隸和權力的奴隸。而且激烈競爭中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也會夢魘般地壓在人的心上,即使得到了奢華享受,也只是瞬間的感官滿足和虛榮心的滿足,難以產生持續而實實在在的幸福感。
這樣的消費主義在中國已成趨勢,不僅得到權力和市場的支持,而且事實上是得到“千百萬人的‘積極同意和‘主動實踐”的。而且還特別得到許多青年,也就是你們的同代人的認同,許多城市里的青年都以成為這樣的高消費、高享受的“成功人士”為自己的夢想。鄉村年輕人,有機會出入于城市和鄉村的年輕人,更是這樣的城市時髦的追逐者。這都構成了消費主義的某些正當性:盡管消費主義作為一種引領社會的思潮是存在弊病,并會產生有害影響的,但作為個人,如果是用自己誠實的勞動去追求高消費,高享受,也似乎無可厚非,我們不能用道德主義的眼光去評價、看待消費主義。
這樣,我們既不認同消費主義,甚至持批判的態度,又無法從根本上來改變這樣的趨勢,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
我們理想的“新生活”
我想從四個方面來展開討論。
第一個要提出討論的,自然是如何處理物質與精神的關系,也就是說,在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人在獲得生命所必須的物質以后,我們應該做怎樣的選擇?是像消費主義者那樣無止境地追求物質享受,以不節制的物欲滿足為生活的意義,還是另作選擇,不追求物質生活的奢侈豪華,而轉而追求人的精神生活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向人的生命本質邁進:人最終和動物區分開來,人之為人,就是因為人有精神的追求。這是另一種活法:追求簡單的物質生活和豐盈的精神生活,做一個“外表生活儉樸,內心世界豐富”的人。用我這幾年,一直向年輕朋友鼓吹的話來說,就是“腳踏大地,仰望星空”。
這里有生命的取舍,一方面,是舍棄,“需要極少”,過簡樸的生活。我最近正好看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將循環經濟建設成為新的生活文明》(作者:潘洪其,載2008年9月1日《北京青年報》),談到循環經濟的基本原則就是資源消耗的“減量化”與資源“再利用”,并據此提出了“新生活文明”的原則:“新的東西消耗得少些,再少些,舊的東西用得多些,再多些。”那么,我們這里講舍棄,講“需要極少”,就是符合未來經濟發展的趨勢的。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人自身的發展。有人曾將這樣的簡樸的生活稱為“自然的生活”,這是大有深意的,就是說它是更接近人的自然本性的。現在大家都在提倡吃簡單的有機食品,拒絕過多的人為加工,恢復食品的自然本色,這是很有道理的。其實也不只是食品而已,人也應該過更為本色本性的生活,在我看來,這樣的拒絕奢華的簡樸生活或許是更接近人的生活本色、自然本性的,也更利于人的健康。另一面,還要獲取,“需要極多”,就是精神的需求,人的內心的需求應當得到最充分的滿足。當下這個煩囂的世界,外在的誘惑太多,我們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反而容易忽略,而人的內心世界恰恰是最豐富最廣闊最有發展空間的。內心世界的枯竭才是生命的真正危機,忽視我們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就使我們從根本上遠離了人的本性、本色。
這里還有一個如何對待人的欲望問題。我在這里要向大家介紹一篇周作人的文章——《生活之藝術》。文章談到“中國生活的方式現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就是縱欲,非連酒字都不準說即是浸身在酒糟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果則是同樣的污糟”。他因此提倡“生活之藝術”,要旨是“禁欲與縱欲的調和”,“歡樂和節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周作人認為,這樣的“調和”和“節制”也就是中國儒家傳統中的“禮”,他說:“中國現在所切要的是一種新的自由和新的節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這是1924年,即距今八十多年前的理想,或許到了今天才顯示出它的意義。因為這八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為基本的生存而努力,在大多數人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談“生活之藝術”本身也有點奢侈;現在,我們在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以后,就可以來談這類精神上的奢望了。
談到人的精神生活,我想提出兩個建議。
首先,我們要使“閱讀”成為我們精神生活的一個基本組成,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據說法國作家福樓拜曾說過一句話:“閱讀是為了活著。”陳平原先生在一次關于讀書的演講中引述了這句話,并且說:“這么說,不曾閱讀或已經告別閱讀的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這也太可怕了。”話雖可怕,但也說出了一個道理:閱讀對于人的生命意義和健康發展是不可或缺的。據說美國總統尼克松也有一句名言:“所有我認識的偉大的領導者幾乎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們全部都是偉大的讀書者。”他提出了一個“偉大的讀書者”的概念,是很有意思的:讀書能夠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使你成為一個精神的“偉人”。瑞士著名作家黑塞對閱讀對人的意義,有一個很好的闡釋:閱讀是人“獲得教養的途徑”。作為個體的人,我們的生活是有很大局限的,受到我們生活在其間的現實時間和空間的極大限制。我們如何和百里千里萬里之外的人世間、宇宙空間建立聯系?如何和百年千年萬年之前的歷史文明建立聯系?只能通過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閱讀來實現,閱讀是我們打破自身局限,和歷史與現實的民族文化、人類文明建立精神聯系的基本手段和途徑,而有沒有這樣的精神聯系,就關系著人的生命的意義、質量,可以這么說,我們正是通過閱讀,使人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生命的自在狀態進入自為、自覺狀態。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從人的精神需求、從人的生命本質來重新認識閱讀的意義;這樣,閱讀才能成為我們生命發展的內在需要,成為我們基本的生活方式。
其次,我們要格外重視體育。坦白地說,我是受到了奧運的啟發,才思考這個問題的。而且我來談是有些尷尬的:因為我這個人的最大毛病就是不鍛煉身體,因此,我大談體育的意義,只能是紙上談兵,并且多少有些自我嘲諷的意味。
我在報紙上看到美國著名黑人田徑運動員歐文斯說的一句名言:“奧運會不僅是比賽,還有尊重他人、生活倫理、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以及如何對待自己的同類”,“奧林匹克主義是一種將身、心和精神方面的各種品質均衡地結合起來的人生哲學”。這里談到體育對人的身、心健康的發展的意義,以及體育背后的生活倫理、人生哲學,都是點到了體育的本質的。
我在奧運會的集中展現中所看見的體育,是一種“美麗人生”。首先是“人體之美”。有一篇奧運評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題目是《發現美麗是奧運會的魅力之一》(作者:張天蔚,載2008年8月23日《北京青年報》)。文章談到,“從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誕生之初,展示、發現、欣賞人體之美,就是運動會最重要的內容”。作者提醒我們,“對體育運動的魅力和價值”,要“有更全面的認知和體會”:通過這次北京奧運,國人已經擺脫了“唯金牌論”的迷思,但只是一味強調學習運動員的“拼搏精神”,也依然沒有走出“宏大的議題”,還需要能夠“公開、快樂、健康地欣賞運動員在賽場上所展示出的美麗”。我以為,這是抓住了要害的:體育的第一要義是關乎人的個體生命的健康發展,而且首先是人的“軀體的雄健,協調,美麗”。而我們的誤區,恰恰是要么像我這樣完全不注意自己的肢體的健美,要么就是像某些消費主義者那樣,一味地追求“美容”消費——這樣的“美容消費”的問題,一是注重人為的裝飾美,而忽略了人體的自然美,二是美容成了時尚,并不真正關心人自身的人體健康。對于我來說,談“人體之美”似乎晚了一點;但對于諸位來說,卻必須趁自己還年輕,一定要通過體育鍛煉來達到自身軀體的強壯和協調——在我看來,這是人體之美的兩個基本要素,這不僅是人的生命發展的基礎,而且本身就體現了人的生命的意義,人的魅力。
第二個問題:我們的生活應該保持怎樣的節奏?如前所說,消費主義者為達到高消費、高享受,必須有高收入,也就必然以高度緊張(工作的緊張與內心的緊張)的快節奏的生活為代價。問題是能不能有另外的選擇?前幾年我在探討貴州的發展道路時,就接觸到這樣的問題。我發現,貴州老百姓在長期的農業社會里,形成了一種“安閑、散淡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方式可能帶來某種惰性,必須進行一定的改造,注入更多的活力,以適應新的建設與開發的需要”。我的問題是:“我們是不是應該對這樣一種貴州老百姓長期形成的,也是歷史選擇的日常生活方式多一些理解與尊重,并將其轉化為新的建設的精神因素。比如說,我們能不能以一種‘從容坦蕩的心態來進行貴州的開發和建設,不那么急于追求高速度,而是以‘慢而不息的精神,追求社會經濟更為平穩的發展,在‘緊張與‘安閑、‘進取和‘散淡之間取得某種平衡,重建既對傳統有所繼承,又能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既舊且新的日常生活方式?”這里談到了“慢”,這也是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發現自己所關注的無論是教育,還是鄉村建設,都是“慢的事業”,都不能立竿見影,急于求成,而是需要長時間的努力,潛移默化,逐漸見效的。因此,與之相適應的生活節奏也應該“慢”,更準確地說,是“慢而不息”,這背后是一種生命的“韌性”力量。
安閑與散淡的慢生活,還蘊含著一個生命命題,即“閑暇”對于人的生命健全發展的意義。這也是周作人所鼓吹的“生活之藝術”:“我們于日用必須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練愈好。”這其實正是中國的一個傳統,強調“無用之用”、“無為之為”。林語堂就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談《悠閑生活的崇尚》,認為“愛悠閑”是中國人的“性情”,“是由于酷愛人生所產生,并受了歷代浪漫文學潛流的激蕩,最后又由一種人生哲學——大體上可稱為道家哲學——承認它為合理近情的態度”。閑暇還有一個意義,即是“意味著人可以專注于自己樂于從事之物,在追求自己的興趣中獲得樂趣與滿足”。個人小樂趣、個人小自由很容易被忽略,但對于個體生命的健全發展卻十分重要。還需要強調的,是我們所說的“閑暇生活”,和“無聊的生活排遣”是有著質的區別的:后者是生命萎縮的表現,而閑暇展現的恰恰是生機勃勃的積極的生命狀態。
第三個問題:如何重新認識鄉村生活的意義。我們前面所說的簡樸的物質生活、豐富的精神生活,有一位偉大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就是美國作家梭羅,他的第一個實踐活動,就是他二十八歲時只身一人來到他的家鄉城外的瓦爾登湖,自建小木屋,自耕自食兩年有余。他說他的目的是要“想過一種經過省察的生活,去面對人生最本質的問題”。后來美國著名的哲學家愛默生也在這里定居,還吸引了作家霍桑等一批十九世紀美國的杰出人物。后來梭羅寫有《瓦爾登湖》一書,上世紀九十年代介紹到中國,也產生了很大影響。梭羅和他的朋友的實踐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就是他們在鄉村生活中重新發現了我們在城市的現代文明中失去的生活文明和人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