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刺客地

賦　格

那天中午，我在古布拉克一巴扎爾干邊防檢查站驗牒過關，告別土耳其，入境伊朗。進關后先和其他旅客拼出租車到距離土伊邊境最近的城市馬庫，再換乘長途汽車去首都德黑蘭。馬庫屬于伊朗西阿塞拜疆省，是個群山圍護的河谷小城，四境荒涼，汽車站里的車子看上去十分破舊，與國境那邊的土耳其相比，貧富差距很顯然。有意思的是，我看見好幾輛長途客車車身上漆著英文短語“Good Bye”，有的拼寫錯了，寫成“God Bye”或“God By”字樣。

同車人似乎沒有會講英語的，語言不通，一路無話。薄暮時分到達伊朗西北重鎮大不里士，停車吃飯時，意外地聽見桌旁有人用英語招呼我：“日本?韓國?”

“不不，”我指著自己說：“秦。”他臉上露出恍然明白的表情。

經驗告訴我，中亞、西亞各國語言里“中國”的發音一概是“秦”，假如我自報家門“瓷器”(china)，對方往往一頭霧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下巴”(chin)——“秦”。這位--伊朗人大概不知道，“秦”這個地名在我的母語里對應著一個2000多年前的時代，和他們的帕提亞(安息)古國一樣久遠。

交談片刻，我便得知他是一個水利工程師，比我年輕5歲。已婚并且有兩個兒子，家住德黑蘭郊區，剛剛從土耳其公干回來。他從口袋里掏出工作證和兩個孩子的相片給我看，另有一張大學學位證書和一本皺巴巴的英語教材。他說他在學英語。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家庭幸福事業有成、勤奮好學熱情開朗的伊朗有為青年。

我們吃過烤雞塊和波斯馕，重新上路，工程師坐在了我身邊。他想了解有關我的一切：職業，收入，婚姻狀況，宗教信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等，尤其好奇為什么一個“秦國人”要來伊朗旅游，而且孤身一人。對于他的問題，我只能簡單回答，我從歐洲過來，往中國去，已經在路上走了將近兩個月，還有將近兩個月的路要走。至于為什么遠行，我說不出答案，也就沒有告訴他，我是辭了工作出來的，做好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無家可歸、不務正業(假定旅行不能算作一項事業)的打算。旅行在我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別人卻不大可能明白，尤其對一位家庭幸福事業有成的穆斯林青年，更是很難解釋清楚。

“無論如何，到了德黑蘭，請一定住到我家里。”他懇切地向我發出邀請。

我謝絕了他，說時間緊迫，沒有要在德黑蘭逗留的計劃——也是實情。我的伊朗過境簽證只有10天，非常局促。

他再三請求，甚至把右手貼在胸口上，對我表白：“請相信一個穆斯林的心意。”我知道，按照《古蘭經》的訓誡，每個正直的穆斯林都必須善待賓客，對任何遠道而來的陌生人都要傾其所有，管吃管住，款待三天三夜，甚至對敵人也是一樣，三天三夜過后方能兵刃相見。我相信今日伊朗依舊留存著這種好客的古風。

但我還是抱歉地說不。最終，他不再堅持，無奈地沉默了。

借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燈，我辨認著窗外起伏不平的地貌。大不里士以東，公路進入伊朗高原，隱藏在北方那一帶山脈背后的荒原，大概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刺客谷”吧?馬可·波羅在《寰宇記》里記載，從前有位名叫阿拉丁的老翁，在兩山之間筑起極盡富麗的宮殿，花園里水、乳、酒、蜜四溢，美女婉轉歌唱，如仙境一般，然而這位山老有著極其陰險的心機，他豢養了一批勇敢健壯的少年，用麻藥迷惑他們，將其引入宮中，嘗盡耳目之好和肉體歡娛，少年們不能自拔。便死心塌地做山老的走卒，為他執行暗殺任務。山老基本上想滅誰就滅誰，在鄰近國家大搞恐怖顛覆活動，直到被西侵的成吉思汗軍隊消滅為止。

有史家考證說，山老實有其人，所用致幻藥物就是俗稱“哈吸吸”(hashish)的印度大麻，英語中“刺客”一詞assassin(馮承鈞先生譯作“哈昔新”)即由“哈吸吸”得來。自十字軍東征的年代開始，刺客黨的事跡便不斷見諸報道，不大可能是馬可·波羅的杜撰，但故事里的仙境和美女是否真的存在，我覺得可疑。那很可能只是刺客黨人吸食“哈吸吸”之后的幻覺罷了。

“20世紀最后一位浪漫旅行家”芙蕾雅·斯塔克在游記《刺客谷之旅》里寫，她探尋到的刺客谷實際就是加茲溫城東北方向的阿拉穆特山谷，據說那里至今不通汽車，需帶上向導，像斯塔克一樣騎騾前往，在山路上顛簸數日才能到達。山谷入口處十分隱蔽，兩山夾護，很容易錯過。

斯塔克在1931年先后兩次徒步穿越刺客谷，首次繪制出從加茲溫到里海之間山區的詳細地圖，這個英國女人的游歷和文章并不總是引人入勝，但她身上確有一股獨特的浪漫味道，一部分來自斯塔克本人(比如，她37歲時決定離開英國出走巴格達，從此開始在阿拉伯世界和波斯高原四處游歷，究竟什么原因使一個“中婦”突然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很讓我好奇)，而另一部分，我相信與她身處的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那個時代有關(比如斯塔克在中東的活動多少跟英國情報部門有關，旅行家和間諜的雙重身份在今天看來別具一種浪漫色彩)。

我忽然意識到，車輪下的公路實際上就是無數前人踏足過的絲綢之路。斯塔克選擇以巴格達為出發點探索刺客谷，可見南邊的美索不迭米亞平原距離這里不遠，同樣地，北邊的里海和高加索山脈離這里也不遠。這一夜，我們是在歐亞陸地與中東的縫隙里行駛。

天亮時進入德黑蘭省，工程師下車前再三叮囑我，德黑蘭是個大城市，一定要當心扒手和騙子。他把右手放在左胸與我道別：“GodBye!”

人們早已忘記“G00d-bye”本意是“God be with you”——“愿神與你同往”。只有在伊朗，“再見”至今沒有失去它的原始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