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上海越劇院到人民大學去慰問正在大煉鋼鐵的人大師生。演出的劇目是傅全香和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為表示對藝術家的尊重,那天晚上學校有關人員特地請來了老校長吳玉章同志觀看演出,
在演到祝英臺哭墳的那一場戲時,在臺上側幕邊看戲的人大工作人員開始不安起來,因為他們發現坐在第一排中央的一直笑容可掬的吳老,他的神情開始發生變化,他微微低下了頭,眼中閃出淚光,進而泣不成聲。于是趕緊通知校長辦公室的干部,請他們把吳老送回住所,說:“真不該請吳老來看這樣的苦戲,看把老人家哭得多傷心!到底年紀大了呀。”
最近,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吳玉章同志一篇從未發表過的短文。這是吳玉章同志1946年10月在延安接到他生平唯一的妻子游丙蓮女士在老家四川病故的消息后,百感交集,懷著沉重的心情寫下的悼文,賴以寬舒重壓在心中對亡妻長期以來缺少照顧的不得已和歉疚感。文章樸實無華,短短千數字,卻寫出了一個那一時代革命知識分子的情感世界,和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寬闊胸懷。
關于游丙蓮的生平,今人知之甚少,只知她是由父母之命嫁到吳家的,一位四川纏小腳的農村婦女,似乎沒有讀過什么書,而吳玉章卻是一位那時在中國被視為國之棟梁的,不僅身穿洋裝,而且相貌出眾的留洋學生。任何人看來,那都是一段并不匹配的姻緣。而且他們統共只有六年共同生活的時間。那么,是什么維系著這段長達五十年之久的婚姻直到雙方生命的終了呢?難道僅僅是約束于一紙婚書的承諾嗎?既然有著那么大的文化差距,婚姻生活又是離多聚少,這對夫婦還能存在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感情嗎?這篇悼文給了我們解答:
文章第一段里寫道:“我哭丙蓮。我哭你是時代的犧牲品。我們結婚有五十年,我離開你就有四十四年。我為了要打倒帝國主義壓迫,專制主義的壓迫,社會生活的壓迫,在1903年正月,離開家庭到日本,隨即參加革命。家中小兒女啼饑號寒,專賴你苦撐苦掙。雖然無米無鹽,還要煮水烹茶,使炊煙不斷,以免玷辱家門。由于你的克勤克儉,使兒女得以長成,滿以為革命成功,將和你家園團聚。樂享太平。……”
看來,除了革命事業,吳玉章也是一個夢想著過太平生活的平常人,有著一般家長對于家庭的責任感。他之所以視游丙蓮為他婚姻的最后歸宿,除了出于對她對自己參加革命工作的支持而發自內心的感激,作為丈夫,更重要的還應該是對于游丙蓮人格的欣賞。那是一種傳統中國婦女特有的美德,雖然她并不能確切知道丈夫在外面世界為什么要干革命和革命的全部意義,但是她相信他,因為她找不到不信自己丈夫的理由。于是她獨自一個人毫無怨尤地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和在國統區作為革命黨家屬所必須面對的種種麻煩。這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夠做到的,而她卻是歷盡千辛萬苦地做到了。這樣的女人應該是值得愛的。女人的美有兩種:一種是外貌的美,這種美是有條件的。它會凋謝,會憔悴。另一種則是內在的美,這是源于她行為中所表達出來的真摯和善良。這種綜合出來的美會隨著時間的積累而愈臻圓滿。吳玉章選擇的是后者。這種感情是綿長的,堅韌的,是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也許從這里,我們可以找到后來為什么吳老一直沒有續弦的理由。
吳老對游丙蓮深沉的懷念之情,還表現在對于她養育了一對令自己為之驕傲的兒女的感激。女兒長大后,繼承了母親善良的秉性,不幸的是她也繼承了母親多舛的命運。她中年喪夫(丈夫被反動派殺害),帶了六個兒女受盡了人間苦楚,還要幫助老母操持家務,侍奉左右。現在相依為命的母親又離她而去,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吳玉章盡管痛惜她們的處境,卻又無能為力,這時能不為她放聲一哭嗎?其實他的這一哭,不僅哭的是游丙蓮,也為女兒的不幸而哭,為全中國有著同樣命運的妻子而哭。
游丙蓮在艱苦的環境下把他們唯一的兒子吳震寰培養成一個有報國志向的青年知識分子,對于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這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悼文里寫道:
我哭丙蓮,我哭你為我養育了一個好兒子,學會了水電工程。他十七歲離開你,二十年在外使你時刻憂心,他秉承了我們勤苦耿介的天性,和為人服務的精神。他有磨而不磷,捏而不緇的操守,不貪污腐化而為社會的罪人。十八歲赴法國留學,畢業后就在法國水電工廠服務八年,蘇聯國家計劃局服務四年都得到了好評。他為祖國神圣抗日戰爭歸來,因日寇封鎖,機器不能輸進,就謀自力更生。他自己設計,以本國的器材建成了長壽的水電工程。國營事業的獲利,常常使這工廠占第一名……
然而,就在全國解放前夕,命運又以它新的殘酷打擊了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就是這個在他心底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吳震寰也在河南去世了。
民間有一種說法:“人生最為悲痛的事,莫過于少年喪親,中年喪偶,老年喪子。”而對于吳玉章來說,所有這些傷痛,僅僅是在他兩位兄長為革命犧牲后(一位死于辛亥革命,另一位犧牲于大革命)悲劇的延長罷了。也許發生在吳玉章一個人身上的家庭悲劇,在那個時代,正是那些執著的革命者無法逃避的宿命吧。
這篇悼文,給我們說出了一個革命家庭生離死別的故事,也使我們終于得以解釋為什么看《梁山伯與祝英臺》這個戲時,老人會如此的悲痛欲絕。也為我們解釋了經歷了這樣的人間悲劇,吳玉章還能一如既往,堅守一個革命者擔負的時代使命的理由。
文章寫道:親愛的丙蓮,我們永別了!我不敢哭,我不能哭,我不愿哭,因為我中華民族的優秀的兒女犧牲的太多了!哭不能了事,哭無益于事,還因為我們雖然戰勝了日寇,法西斯蒂,而今天我們受新的帝國主義和新的法西斯蒂的壓迫更甚。國權喪失,外貨充斥,工商倒閉,民不聊生。而內戰烽火遍地,滿目瘡痍,我何敢以兒女私情,松懈我救國救民的神圣責任。我只有以不屈不撓,再接再厲之精神,團結我千百萬優秀的革命兒女,打倒新的帝國主義,新的法西斯蒂,建立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的新中國。丙蓮!安息吧!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廣大的人民。
全國解放后,一直擔任共產黨中央委員的吳玉章不戀棧于官場,婉言謝絕了請他擔任政務院副總理的建議,低調地選擇了人民大學校長的位置,把個短期培訓班性質的華北大學,居然有聲有色地辦成了全國一流的中國人民大學。這個學校為全國各地一批又一批地輸送當時極為需要的各級領導干部,他們一個個都成了建設新中國的生力軍。同時,為了提高當時大量的文化程度不高的工農干部的文化素質,他辦起了工農速成中學。后來那些有名的像紡織部長郝建秀,作家高玉寶等,就是從那里出來的。作為教育家,一個曾經出國留學,看到過發達國家民眾知識水平的人,他太知道教育救國的道理了。而這,正是作為革命家,吳玉章此時唯一的選擇。他始終把自己定位為新中國歷史建造隊伍中一個普通的國家公務員,一個為人民服務的知識分子。吳玉章用自己一生的辛勞和眼淚實踐了悼文中對亡妻的承諾。
這是一個真實的,有關革命者的故事。像吳玉章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像他經歷過那樣的悲劇故事,今天也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時代發生了變化,沒有人再需要作出像先輩們那樣的犧牲。因為今天已經是市場經濟的社會,人們的價值觀也發生了變化。因而也有人說今天是人欲橫流的社會,那些理想主義的觀念已經過時了。這種說法也許有他們的道理,但對于人民的公仆來說,有些理想和原則是永恒的,離開它,你就沒有資格進入公務員的門檻,甚至不夠資格當一個合格的公民。吳玉章為人民服務的一生給我們留下了思考,留下了對照的典范,特別對那些口口聲聲高喊著為人民服務的口號(這個口號還沒有“過時”,因為經常把它放在嘴上,有時還能為他們的形象加分),卻陶醉于已得的高官厚祿,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顧,放縱子女親友對公共財富巧取豪奪,卻不允許社會輿論監督的人。對那些輕易爬上領導崗位后不思進取,專工拉幫結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人。對那些接受政府委派,在喊著為人民服務的口號下,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發下天文數字年收入的某些言必稱三個代表的企業高管來說(他們的年收入竟然達到一個普通農民年收入的兩至三萬倍!),這個口號豈止是諷刺?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羞辱了全國人民,也嚴重地挑戰了立國的初衷,動搖了社會穩定的基礎。
這絕不是什么危言聳聽,看看全國各地頻發的所謂“群體性事件”,其起因無非是群眾的合法利益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因為投訴無門才鋌而走險。目的是要引起更高當局的注意。難道這還不足以使那些游刃有余地弄潮于官場和商場之間的新貴們猛醒嗎?
他會怎么想,如果吳玉章還活著的話。為了救國,他應該會為哪些人再辦一所以如何做人為重點的速成中學呢?
責任編輯 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