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炳泉,那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建國前夕我被調回新華總社,三年后調離,這個期間我認識了炳泉。我記不起同他有過什么個人交往,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總是帶著誠懇的微笑,態度謙虛厚重。近來為了出版懷念炳泉的書,老友邢方群和李炳泉夫人劉可興來找我,還有幾位朋友多次談起他。每次談起,他那總是誠懇地微笑著的臉、那謙虛謹慎的儀態、那恂恂君子的形象,便在我眼前顯現出來。
我最初認識他就聽說他在地下工作期間做出過重大的貢獻。我至今記得的有兩件大事。一件是中共中央遷移到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以后,國民黨方面探到了,準備重兵突襲。李炳泉以新聞記者的身份在北平做地下工作,以他為首的職業青年支部及時得到和傳遞了這個情報,使中共中央得以轉危為安。我聽過傳達,毛澤東說當時中央身邊部隊很少,便唱個“空城計”,由新華社發表新聞,說我軍已經獲悉這個詭計,現正嚴陣以待云云。說得有鼻子有眼,對方見計謀敗露,取消了這次行動。另一件是北京得以保全而沒有毀于戰火,李炳泉也有一份功勞。那時候北京叫做北平,平津戰役中炳泉作為中共地下黨的代表,會見國民黨華北和北平的最高軍政當局傅作義將軍,轉達了中共中央關于北平和平解放的意圖,然后陪同傅作義的代表前往解放軍平津前線指揮部談判,結果是我國這座文化古城完整地保存下來了。
炳泉從西南聯合大學讀書時期開始從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應當說貢獻很多。別的不必多說了,僅僅是參與了這兩件事,就足以令人敬重,但是他卻表現得若無其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他那謙虛誠懇的微笑就更加叫人欽佩了。嚴格說來,不公然自吹自擂并不太難,許多人未必做不到。炳泉的過人之處在于叫人看不出來他做了些什么。現在回想起來,炳泉對他所做的一切泰然處之,表明他真正打心里認為,那一切都是他應當做的,不值得一提。有些人喜歡擺譜、喜歡擺老資格,這個“擺”字實在妙極了。他們不需要吹噓什么,他們那神氣、那身段、那姿態就十足表現出來。炳泉不“擺”,雖然他有擺的本錢,他的資格比某些“延安來的老干部”還老一點。宏觀地說,這是那一代地下工作者的共像,他們把默默地奉獻作為自己的職責。微觀地說,這是他那高貴品質的表現。這一點更為重要,因為畢竟并非每一個地下工作者都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他那誠摯寬厚的笑容給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刻,我相信我說這些話沒有說錯。可惜我見事遲,那時候沒有這份敏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交上他這樣一位可敬的朋友。
1971年我回到新華社,他已經不在了,他已經在1970年被迫害死去。他去世之前是新華社外事部主任、全國記者協會書記。1978年10月新華社為他舉行了骨灰安葬儀式,我代表“李炳泉治喪委員會”致了悼詞。老實說,最初我只是在辦一件例行公事,所謂致悼詞不過是念悼詞罷了。但是悼詞中說到了他一些事跡和他的遭遇,我念著念著自己也深深感動了,我記得我漸漸地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把悼詞念清楚。這個可敬的人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啊:他一生致力于革命,但是他被他所從事的事業吃掉了,吃得尸骨無存。那天的儀式叫做骨灰安葬儀式,其實骨灰盒里只有他用過的一副眼鏡、一頂帽子。
他究竟是怎樣死的呢?最標準的說法是被迫害致死。被迫害致死有兩種可能:自殺或者他殺。李炳泉屬于哪一類,現在已經很難追究,并且我寫這篇文章不是要追究,我只是要想一想。在李炳泉死去的時候及其以前的許多歲月,人們不僅沒有不說話的權利、沒有不舉手的權利,而且沒有不活的權利。哪怕是被迫害得走投無路而自殺,也是犯罪。如果李炳泉是自殺的,他的罪名就是“畏罪自殺”,“自絕于黨和人民”,當時那些人果然給他加了這個罪名。
炳泉有自殺的可能嗎?“不可能!”陳理昂在電話里十分肯定地回答我說。他和炳泉屬于同一類“犯人”,每天在“專案組”管制之下一起勞動。在炳泉死去的兩天之前,他們偷偷地交換過對形勢的看法,當然主要是關于他們自己的命運。那天炳泉說他們的問題一定會弄清楚的,這點是毫無問題的,黨決不會冤枉他們的。“一個具有這樣的信念的人會在兩天之后自殺嗎?”兩天以后專案組貼出大字報,說李炳泉這個“無產階級最兇惡的敵人”“畏罪自殺”了。理昂說得很激動:“我絕對不相信,那完全是胡說八道!”
陳理昂當然沒有資格去察看尸體。王唯真看到了照片,他說照片很可怕,看來有傷痕,嘴角有白色的東西。我同幾位朋友在電話里討論:難道炳泉是服了安眠藥嗎?吃安眠藥自殺的人是死得很平靜的,而且他被關押著,得不到安眠藥,也得不到懸梁的繩、割腕的刀片等等任何可以自殺的條件。既然不是自殺,就只剩下另一個可能:他殺。那么,那“他殺者”是誰呢,有什么證據呢?以上所說的都是推測,不是證據。而且我在前面說過,我只是要想一想,不是要追究,追究得一清二楚也不能使李炳泉復活。至于那些迫害者,簡直不值得一提,他們普遍地不受法律的制裁,但愿他們能進行道德的自省,提升他們自己的靈魂。現在我認為最最重要的是我們大家都來想一想,作為一個問題,李炳泉之死很值得我們好好想一想。
偉大領袖毛澤東說他一生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把蔣介石國民黨趕到幾個小島上去了,這件事全黨都贊成、都說好;一件是文化大革命,這件事黨內贊成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這兩件事。前一件,從中國共產黨成立的1921年算起,到1949年,用了二十八年。后一件,從1949年算起,到1976年,用了二十七年。對后一件事人們往往只從1966年算起,那是不對的,既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任何事物都有一個醞釀和發生、發展的過程。如果把文化大革命看成毛澤東心血來潮的沖動,那就把他老人家和毛澤東思想太小看了、太低估了。那是毛澤東思想的合乎邏輯的產物,是1949年建國以來接二連三的批斗運動必然要走到的一步。我這篇文章之所以強調想一想,目的不在于追究,是因為在這個大形勢之下,大家在劫難逃。至于受難者是李炳泉或者張炳泉、王炳泉,迫害者是女人或者男人、是這些人或者那些人,都帶有很大很大的偶然性。至于雙方個人的表現,當然大不一樣。這大不一樣的表現,決定于各人的品質、修養和經驗等等,這又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
我認為文化大革命最大惡果之一是敗壞了我們民族的道德。其中最顯著的是鼓勵說假話,完全不顧事實,可以任意剪裁甚至捏造事實,斷章取義更不在話下。總之,在一切為政治服務的信條之下,踐踏唯物論的起碼要求。說假話的有獎,不說假話的倒霉,說真話的受罪。林彪有一句名言,“不說假話做不成大事”,這是他的經驗總結,他說得很坦白。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經過四年之久的批斗審查和勞動改造之后,得到了“解放”,取得了進入“干校”的資格。在“干校”聽到我們機關發生過一件很可笑、其實應當說是很可恥、很可悲的事。有一位中層干部,當然也屬于走資派,他做了一個報告,講他怎樣學習和怎樣改造的收獲。他說他曾經當了特務,經過學習改造和激烈的思想斗爭,覺悟了,交待了自己的罪行。感謝黨的寬大,他一定痛改前非。這是個表演大師,他說得痛哭流涕。他得到了掌聲,特別是得到了當時運動領導者的表揚。我的老伴在牛鬼蛇神之列,雖然不在同一個部門,也必須去聽這個大報告。后來才知道那人說的全是假的,全是他編造的。那時我們那個機關叫做中共中央中南局,文革中撤銷了。我不知道這位表演大師后來到了哪里,是不是升了官。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受批評,更不會受處分,因為他宣傳黨的寬大政策很有力,立了功。只應當嘉獎。這里我要特別強調的是,這樣的事和人,延安整風搶救運動中多得很。
整個說來,文化大革命運動是延安整風審干運動的翻版。這兩次運動的最高領導都是偉大領袖,延安時期的總學委和后來的文革領導小組事實上都代替了政治局和書記處;康生那時是總學委副主任,這時是文革小組顧問,這個格局也大體不變。不過文化大革命聲勢更大、范圍更廣,行為更公開而毫無顧忌罷了。比如任何單位都可以自設監獄、自立公堂,都可以拳打腳踢動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地逼供信,李炳泉就是在這樣的監獄和公堂里遭受那一切的。而所有這種種,沒有一樣不是一脈相承,沿襲著延安整風審干搶救運動那一套。別的不說了,不要扯寬了,還是只說鼓勵講假話這一條。
我認為鼓勵講假話、老實人吃虧,敗壞了我們民族的道德,使我們中華民族道德淪喪,這是延安整風搶救運動和文革最嚴重的罪惡和禍害。《炎黃春秋》2003年第10期刊登了方實《我在延安被“搶救”》一文,從1943年3月到1946年2月,他被關入監牢受難將近三年之久。他毫無“問題”,突然被戴上手銬關到監牢里,同時被命令不許對同屋的犯人說自己的名字,只許說牢里給他編的號碼。
他是怎樣從監牢里放出來的呢?后來“組織上”號召“坦白”,并且正里巴經地出現了所謂的“規勸組”。方實寫道:“一天,規勸組有人悄悄對我說:我就不是特務、漢奸。不管你是不是,只要你交代了就行了。寫什么都可以,四頂帽子(叛徒、托派、漢奸、特務)隨便給自己戴上一頂就行。但是,要把你如何當上特務的、上級領導是誰、帶了什么任務、如何混入邊區、又發展了誰等等講清楚,……”
方實考慮了很長時間,終于在1944年初“坦白交代”了。他說他的哥哥葉篤正在“一二·九”運動中游行時被捕,當了特務。他到延安來是受他哥哥葉篤正的派遣,他把在延安獲取的情報送給他。方實接著寫道:“交代以后果然寬大了,立即從窯洞里放出,享受了比較寬松的待遇。當時我想,反正葉篤正也不是黨員,又在大后方,我說的事情難以查證,任我坦白。雖然被寬大了,待遇也比較自由了,但是當時我內心卻極為痛苦。過去我沒有說過假話,更沒有在政治性質的問題上造過謠,現在為了這點自由、寬大,竟然栽贓自己是特務,誣陷我的親兄弟是我的特務上級,這還算是人嗎?!還有沒有一點做人的道德和尊嚴?!如果現在再發生類似延安搶救運動一類的事件,即使置我于死地,我也一定堅持真理,堅持實事求是,再不做這樣的丑事、蠢事、傻事了。”
讀著他這些話,我激動得幾乎要掉眼淚。方實是我的老朋友,朋友們都知道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想不到他競做了這樣一件事,而且這許多年來他經受了多么揪心的痛苦。他現在把這件事和盤托出,這需要何等的勇氣,何等的胸懷!這種出自真誠的勇氣和反思使我十分感動,十分敬佩。
方實被釋放以后又過了兩年,1946年2月,他終于等到了組織對他的甄別結論,這時候他才明白,關押他的主要依據來自一個同志的揭發。方實寫道:“至于她為何誣賴我為特務,我想,在那個非常時期和非常環境,面對外部的強大壓力,在逼供信下為了過關亂咬別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不是也在高壓之下誣說我的哥哥葉篤正是我的特務上級,派我到延安來‘搜集情報’嗎?”
我沒有去過延安。延安出來的人告訴我:那次整風審干運動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檢舉揭發,然后坦白交代、繼續檢舉揭發。這兩個階段都要開許多大會小會造聲勢,會上領導號召,群眾批斗以及樹典型、立標兵等等。最后一個階段是逐個甄別作結論,落實政策。我見過一位女士,人們說她亂咬了許多人,后來那些人經過批斗審查甄別都沒有問題,都恢復了自由,是黨員的恢復了黨籍。這位女士響應號召有功,因此釋放的特別早,當然更不受處分。
世界上有那種惡劣的投機取巧的聰明人,也有善良得太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大傻子。我看炳泉就屬于后一類,當然他有他的特點。在地下工作中,在敵人的營壘里,他智勇雙全,游刃有余。但是當他來到自己這方面,到了自己的家,他就喪失了警惕,解除了武裝。他秉性善良忠厚,地下工作強調組織紀律性,組織紀律性特強又成了他第二天性。他當新華社國際部副主任的時候,這一點曾經為延安來的國際部黨支部書記所稱道。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狂風暴雨,來勢的兇猛尤其使他做夢也想不到。這里還應當加上我們古老的中國的一句古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兒女。”這許多因素綜合起來發生作用,把李炳泉這位智勇雙全的斗士變成了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大傻瓜。他傻到把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和專案組看成了黨的組織,黨的代表,看成了自己的領導和上級。
專案組在他死后給他做了結論,說他是“一個罪大惡極的階級敵人”。他的“主要罪行”的第一條是:“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他使用了最惡毒的語言,誹謗和咒罵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對無產階級司令部每一個領導同志都進行了誹謗和攻擊,并且還全面系統地攻擊和咒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個罪大惡極的階級敵人。”
這條“罪行”是怎么來的?是有人聽到的嗎,不是。那是專案組捏造的他和他妻子的“私房話”。既然是“私房話”,別人怎么知道?開頭李炳泉當然不承認。后來專案組的人裝腔作勢,手中拿著一卷紙,以表演大師的手法,說他妻子已經揭發了,這是她揭發的材料。在李炳泉心目中,專案組是黨的“組織”,“組織”難道會作假?這個忠誠老實的共產黨員想不到他以命相許的黨組織不僅會作假,還會欺騙他,詐他!于是他只好認賬,簽字認可。難道他不了解他的妻子,不相信他的妻子嗎?否!他當然了解,當然相信。但是,他妻子是一個“個人”,“個人”可能犯錯誤,何況在這種大風大浪之中!而專案組是一級組織,是黨的代表!這里我想起那位著名的作家趙樹理。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人家逼他承認他是叛徒,逼得他死去活來,他無可奈何,便說:“黨現在需要我當叛徒了,我就當一回吧。”我跟趙樹理很熟,他為人忠厚,也很幽默。幽默被稱為含淚的微笑,我們想想他這句話里飽含著多么多的眼淚!文化大革命是偉大領袖親自發動和親自領導的,當時文件里和報紙上天天這樣說,唯恐人們執行不力,還不斷發出“踢開黨委鬧革命”等等的“最高指示”。造反派也罷,專案組也罷,都是奉命行事。他們手中有尚方寶劍,好比電視劇中“如朕親臨”的金牌,所以他們確實也都是黨的代表。至于有些人特別地奸巧欺詐、殘暴兇險,企圖撈好處,向上爬,一方面固然由于他們是被培養起來的“馴服工具”,另一方面也同他們自己那低劣的品質分不開。總之,在地下工作中足智多謀、英勇無畏的李炳泉,在他為之拼命奮斗的新社會變成了一個舉止失措的不能自保的大傻瓜。他妻子劉可興為這個“私房話”的問題跟他吵了一架,然后夫妻倆抱頭痛哭。我希望可興把那場爭吵詳細寫出來,她說她一定要寫的。我希望她的回憶能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炳泉和他的死,從而進一步看清那場史無前例、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十年浩劫。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