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后期,海峽兩岸文化交流有了很大的進展,諸如《胡適全集》《錢穆文集》,還有蕭一山、南懷瑾等人的著作,大陸征得版權公開出版,就是一個明顯的標志。臺灣也出版了《魯迅全集》(解放前舊版)和錢鐘書先生的《錢著七種》。錢先生對此用了一句象征性的形容語,說他的著作在臺出版,“是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從暗中流傳的鄧麗君到歌星來大陸走穴。直至高層次的學術著作互相出版,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到2009年春節,兩岸在千呼萬喚中,終于將“大三通”變成了現實。團團圓圓亮相臺北,成了一大喜慶高潮。
錢先生把這種血濃于水、同根同種的大文化走勢講得寓情理于辯證法之中。他說:“水是流通的,但也可能阻隔;‘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流’往往變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像‘海峽兩岸’的大陸和臺灣。這種正反轉化是事物的平常現象,比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語言,而正是語言,也常使人彼此誤解以致冤仇不解。由通而忽隔,當然也會正反轉化,由隔而復通。現在,海峽兩岸開始文化交流;正式出版彼此的書籍就標志著轉變的大趨勢。我很欣幸,拙著也得作為表示這股風向的一根稻草、一片樹葉。”他以自己的著作在臺灣的命運,折射出了兩岸文化交流的人心大潮的無可阻擋。
其實早在1981年4月6日,就有一位海外媒體的記者拜訪錢先生,有過這樣的對話:
問:您的作品是高質量。文采飛揚,而且十分耐看,這幾乎是公認的了,您有何體套?
答:有一位叫萊翁·法格的法國作家,他曾講過一句話,寫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說,假如你追一個女孩子,究竟喜歡容易上手的。還是難上手的?(笑)
問:這個比喻很妙。我看一般人也只能容易上手的,因為難上手的他們追不上!
答: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還是不重視她的。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寫作人的心理。他們一般不滿足于容易上手的東西,而是喜歡從難處著手。
問:您在“文革”中受到很大的沖擊嗎?
答:早在1958年,拔白旗時,我就被選中,《宋詩選注》成了典型,大批判文章連篇累牘充斥大報版面。日本京都大學小川環樹先生在《中國文學報》寫了一篇很長的書評,記得仿佛說“有了這本書以后,中國文學史的宋代部分得改寫了”。文章的譯文是《文學遺產》已故主編陳翔鶴叫人譯出來給我看的。這當然使我很高興和感激。這部選注是文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已故鄭振鐸先生要我干的,因為我曾蒙他的同鄉前輩陳衍(石遺)先生等人的過獎,就有了一個印象,以為我喜歡宋詩。這部選本不很好,由于種種原因。我以為可選的詩往往不能選進去,而我以為不必選的詩倒選進去了。例如:文天祥的《正氣歌》、《過零丁洋》就未曾入選,當然會受到責難。胡頌平引胡適之的話說,他“對選目很不滿意”,但對錢鐘書的評注,卻認為“確實寫得不錯”。
這些話刊登在臺灣的刊物上,引起了讀者們濃厚的興趣。
最近,木葉訪問了臺灣文化史專家許倬云,許先生說:“錢鐘書先生是絕頂聰明的人,我對他極為佩服。錢先生淵博是極淵博,我們沒有人能趕得上他,但是他逃避再補的可能威脅他的災難,他的研究絕不能成套,一成套可能就給人打了,不成套你怎么打法。他自保。”木葉說:“那么這樣就得犧牲一些真知灼見……”許先生答:“那個沒關系,是他的選擇,他選擇他的生命,不選擇真知灼見。”(見2009年1月23日《文匯讀書周報》)
許先生是我欽仰的臺灣學者,我想對他的高見作兩點小小的補充。我覺得,這也是兩岸文化交流的題中應有之義吧——
第一,關于逃避現實。埃斯庫勒斯在《阿伽門農》中有一句名言:“智慧從苦難的經歷中得來。”恕我斗膽地倡言,如果不親歷“文革”苦難,錢鐘書寫不出《管錐編》。曾有朋友問錢先生:“您寫它的主旨何在?”錢先生含笑答道:“天機不可泄露!”這個“天機”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歷經磨難的有識之士們(例如夏衍、巴金、黎澍)都已經開始的對人類亙古未有的“文革”進行的反思。盡管他們遭難經歷和寫作視角并不相同,但目標卻是一致的:中國為什么會發生這場浩劫?它的歷史根源、文化思想和社會基礎是什么?錢先生說自己是“怯懦鬼”,依我看,他在“文革”極左狂熱并未消退的時候,能寫出如此淳信明義博學洽聞的大著作,正說明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者。
柏拉圖在《辯解篇》中引蘇格拉底的話說:“沒有反思的生活不值得過!”中國的先覺者們幾乎是同時發出了“中國需要重新進行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吶喊,這正是積極反思的結果。
在共產黨內,長期擔任領導職務的老一輩革命家李維漢于1980年6月19日接受《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哲學家汪子嵩的訪談時,說到他曾經與鄧小平進行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談話:“中國必須繼續進行反對封建主義!”李維漢這次談話由于種種原因,當時未能公開發表;2003年3月在一家雜志上終于刊發了這篇塵封了二十多年的訪談錄。李維漢說:“我認為反封建的問題是黨和國家帶根本性的問題……有些問題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造成全民族、全國這樣大的悲劇……我們的民主革命是要反帝反封建。反對帝國主義做得比較徹底,而反封建卻只做了一半,而且是比較容易的一半……在延安整風中反洋教條,但對封建主義沒有碰。封建主義侵蝕黨很厲害。可以到各方面去看看,是不是相當嚴重、普遍?‘四人幫’宣傳法家,韓非講‘權、術、勢’三個字……‘文革’中這三者全都有,相當厲害!”1980年8月18日鄧小平發表的《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就是與李維漢談話之后的產物。
李維漢同志提到韓非。我認為此人屬于封建社會上升期的一位偉大思想家,進步作用不可否認,他的參驗論矛盾說是不可磨滅的理論貢獻;但他把君主獨裁文化專制玩弄權術發展到絕對真理體系的地步,比馬基亞維里更系統更完備,早了一千八百多年。錢先生對之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嚴厲的抨擊,《管錐編》中涉及韓非達到113處,為引用歷代哲學家言論之首。歷代統治者把外懦內法當作最精妙的武器:立桎梏,設囹圄,訓有司,著刑書。鍛干戈,固城池,充府庫,保符節,禁關梁……基本上都是從韓非武庫里找來的。君主深居簡出,以“飛鉗”術鼓勵臣下講出心里話然后夾住舌頭治罪,絕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嫡親……這在《韓非子》里都有。
錢鐘書對封建專制主義這具死而不僵的活尸進行了解剖,但他卻把《管錐編》比作野芹、桔梗,并非救國醫案,十全大補。恩格斯曾經盛贊“黑格爾的思想方法比其他哲學家杰出”,是他“那成為它的基礎的偉大的歷史感”(《政治經濟學批判》第168頁)。我們從錢先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談藝錄》中對科舉、腐儒、謀官的批判,已經覺察到他的歷史感之精銳;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對歷史上最完備、最典型、最成熟、具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封建主義專制的徹底無情、極具說服力的批判,則反映出錢先生思想方法的基礎已超乎“五四”前賢關于“打倒孔家店”的吶喊。現實是歷史的延續,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說得好:“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擺在人們面前的迫切課題就是:反思“文革”;這是最現實的歷史,也是歷史感最強烈的現實。但錢先生確實出于自保,采用雅馴文言著述,正如楊絳所說:“就是要讓紅衛兵們看不懂,他們要看懂了,我們就要被打死。即令‘粱效’們有的段落能看懂,但他們那點兒學力想批判也批判不了。”
繼“五四”先賢之后,錢先生作為思想家的品格和面貌,并不表現在登高一呼振臂吶喊上,從字面上你找不出一句“反封建”的口號(皇權、極左壓根沒有)。它們潛伏在《談藝錄》和《管錐編》二百多萬字的字里行間。由于錢先生并沒有從字面上直接提出反封建的口號。加上有很大部分是他感興趣的領域——探討哲學、史學和人生以及研究文學創作規律和藝術技巧的論述,所以很容易被人誤認為與政治無關(他自稱)的“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的純學術著作而忽略過去。從這個意義上說,錢鐘書確實是逃避了現實的迫害。
錢先生比較早地覺悟到:中國只有走現代化、全球化和民主化的道路,否則,很難屹立于世界強國民族之林,他在“文革”后寫的《管錐編》補訂本第23頁,對政局表面鴉雀無聲的一致通過,就曾進行抨擊說:“孟德斯鳩嘗論亞洲之專制一統不足為訓,政體當如音樂,能使相異者協,相反者調,歸于和諧。正晏子所言‘和’非即‘同’也。”早在二十多年前——1978年,錢先生就提出“社會和諧”的見解。這不是具有洞察力的明證嗎?
第二,關于錢先生對他的學術思想是否成套——形成體系,他曾寫信向我表明他的衷曲:
“我不提出‘體系’。因為我以為‘體系’的構成未必由于認識真理的周全,而往往出于追求勢力或影響的欲望的強烈。標榜了‘體系’,就可以成立宗派,為懶于獨立思考的人提供了依門傍戶的方便。祖師解決具體問題的手段,徒子就執行為公式,徒孫就信奉作教條。馬克思說:‘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吐溫說:‘耶穌基督而活在今天他肯定不是基督教徒’(參看尼采:“基督教徒只有一個,他已釘死在十字架上了”);都包含這個道理。拙作《談藝錄》515~517頁,《管錐編》1540頁也微示此旨。當然,不提出‘體系’。也一樣可能成為宗派;那是防不勝防的,只好盡量不搭空架子,盡量在我罷了。”
《錢鐘書論學文選》第三卷第三編第五章即《大師開宗立派之流弊》,有興趣深入了解錢鐘書的兩岸讀者,可以找來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