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學術的尊嚴

錢鐘書被學人譽為“文化昆侖”。錢基博是這位“文化昆侖”的父親，一個認真、勤勉、方正，且在文學上多有建樹的老一代學問家、教授。讀傅宏星編著的《錢基博年譜》(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2月版)，不僅為老先生淵博的學問所折服，也為他有趣的趣事所擊節感佩——他一絲一毫不馬虎，不徇情。考試60分及格，可就是差那0.1分，也不高抬貴手放學生一碼。

劉衍文說：他給學生評分，常常是59.9分，不及格!學生與之爭辯，先生就一題一題、一點一點為之細算，如說某題應得幾分，某處錯一點，要扣幾分；某處又錯多少，該扣幾點幾分，算下結果，恰好一分不少，半點不多，正是59.9分，這0.1分無論如何加不上去。弄得學生無言可答。穆時英當時在光華大學讀書，在文壇上已暫露頭角，卻因讓錢先生打了59.9分留級而放棄學業的。

在1937年的時候，有學生在黑板上明寫著“請求免除月考”并說：胡適之先生即不考試。錢先生當即厲聲說：“最有名的人，未必最不錯。如同學不肯考試，我無以測驗同學對我所授，是否真實了解；我即不給分!”曾經有個學生以他的課程考試不及格不得升級向他抱怨說：先生你知道我在此一年所耗五百馀金乎?現在擲之無用，都是你的原因。錢先生說：你今叩大學之門，來求學問，如不肯自下苦功，千萬黃金無所用!還說：我們教師批及格分數，或許隨便；如果批不及格，無不招怨，非萬不得已不肯；以人情誰愿意招麻煩也!況我所授學程，有星期作業分數，有月考分數，有大考分數三者總合平均，乃為學期分數；無論及格不及格，一分一厘，皆有來歷，豈比僥幸一日之短長!汝說我五十九分點九，不予及格分數。我則謂教師通融分數以迎合學生情弛心理，取其歡心，絕不計學術之尊嚴，此實中國教育之大恥!

錢基博先生對學生嚴格是出名的，但他有他的道理。他曾經這樣說：“我服務小學三年，中學師范七年，大學十五年，前后及二十五年，我覺得我沒有對不起學生的地方，就是我從來沒有遷就過學生。我認清我作教師的職責，就是教學生，不是捧學生；學生不是天之驕子。”不過，我們也不要一味覺得錢先生太沒有人情味道，他說的“如果批不及格，無不招怨，非萬不得已不肯；以人情誰愿意招麻煩也!”的話正說明他對學術的敬重。據他的學生王紹增回憶說，1930年他在無錫國專畢業，在錢先生指導下撰寫畢業論文。一向以打分苛刻的先生，慷慨地批了100分。

回想今天的高校師生之間，大有棄置學術尊嚴與不顧，某種交易支使下的“慷慨人情”，早把學術拋到幾霄云外了。正好讀到2008年第10期《讀書》封二上的“畫說”——《從正經到扯淡》(陳四益文)，正可以印證錢基博先生“59.9分”陳文這樣說：“招收碩士、博士是正經。若是實力雄厚，擴招也是正經，在職讀碩、讀博當然同樣是正經。但若力量不足而大量擴招，不夠資格也帶研究生或把研究生只當廉價勞力；畢業答辯找一幫哥們兒，好也罷，差也罷，一概通過，送出了事；在職讀碩讀博，只要有錢有權而能‘貢獻’于學校，不問是否真讀，一概送上方帽，正經也就成了扯淡。”我覺得，為了把目下學界的“從正經到扯淡”惡行扳回為“從扯淡到正經”良行，不妨提倡和發揚錢老先生的“59.9分”精神。而其最核心的內涵，就是不馬虎、不徇情、沒有私心。他給穆時英59.9分是為了學術，他給王紹增100分也是為了學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