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進
北京作為中國文化中心,教育發達,人文薈萃,擁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中國的著名學府,匯聚了一大批知識分子,數量多、層次高。僅1947學年度,北京共有學校638所,教職員10999人,學生181575人,占當時北京城市人口的1/7強(14.5%)。許多著名學者、教授都任教于北京。這些知識分子無論深諳國學精粹,還是精通西方文化,都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以他們憂國憂民的責任感,以探求真理的勇氣,積極參與社會的變革,在歷次偉大的群眾運動中充當了先鋒和橋梁的作用,在北京乃至中國的歷史上具有深遠的影響。60年前,他們為北平的解放發揮了獨特的作用。
一
1948年10月,在人民解放軍勝利進軍的形勢下,南京國民黨當局打算把北平的一些大專院校和工廠緊急遷往南方國民黨統治區,國民政府行政院還下達了“國立院校應變計劃”,要求各大專院校擬具應變措施,選定遷校地址,呈教育部備案。然而,在中共地下黨組織和進步師生的爭取下,北平的高校拒絕遷往南方。
1948年11月22日下午,胡適以校長身份在子民紀念堂主持召開了校務會議,最后作出不遷校的決定。24目,舉行教授會正式通過校務會議不遷校的決議,國民黨當局南遷北大的圖謀宣告破產。當時的《觀察》雜志在評論所謂“搶救”時,不無諷刺地說道:最多“可能用幾架飛機帶走幾位正統教授和一顆重不過半斤的關防,來一個象征式的‘搶救!”
國民政府策劃南遷大專院校失敗之后,又拋出“搶救平津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的計劃,對象包括各院校館所行政負責人、中央研究院院士和知名學者教授。陳雪屏在12月初專程飛抵北平,敦促“搶救”對象南下,并派兩架專機來接。
這些在國內外有較高影響的知名教授學者,他們的政治態度連國民黨當局也不能不有所考慮和顧忌。因此,這些教授學者也是中共的主要統戰和挽留對象。
中共北平地下黨學委按照華北局城工部的指示,通過各大學的黨組織,對教授的經濟狀況、政治態度、群眾關系、對學運的態度等各方面進行調查研究,并據此分別進行相應工作。這些教授學者絕大部分具有民主愛國思想,同情和支持學生運動,他們對國民黨積極反共、迫害進步人士及學生運動十分不滿,比如當時具有一定代表性的陳瑾昆先生。
陳瑾昆,湖南常德縣人。1908年官費赴日留學,入東京帝國大學,攻讀法律專業,1917年學成歸國。回國后,曾任修訂法律館纂修、北京政府大理院推事、庭長,司法部參事等職。同時兼任北京大學、朝陽大學、中國大學、司法講習所講師、教授。
1947年初,北平開始了“國大”代表的選舉活動,然而卻被國民黨反動當局所操縱,民主選舉竟演變成一場駭人聽聞的暴行。當天,國民黨當局如臨大敵,在會場附近布置了許多戴墨鏡的特務、打手。大會一開始,暴徒們就開始叫囂辱罵。當陳瑾昆演說時,磚頭瓦片紛紛砸向主席臺,一塊飛石正擊中陳先生左眼,頓時眼鏡粉碎,鮮血進流。陳瑾昆大聲怒斥:“你們這幫特務流氓真不要臉!你們給國家丟臉!”學生們將陳瑾昆護送回家。陳瑾昆不顧傷痛,不怕威脅,對前來采訪的記者發表聲明,表示了自己反對內戰的堅定立場。
中共地下黨很快了解到陳瑾昆的處境和想法,向中共駐北平軍調處代表葉劍英作了匯報。葉劍英親自上門,與陳瑾昆長談時局。介紹共產黨人的政治主張和救國方案,深深打動了陳瑾昆,他從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更加堅定了追求進步、奔赴延安的決心。
后來在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幫助下,陳瑾昆幾經輾轉終于來到延安。毛澤東聽到消息后十分高興,特邀他和夫人到家里做客。席間,毛澤東風趣地說“一磚頭把你打到延安來了,還有國民黨特務為你送行,真得感謝他們啊!”陳瑾昆激動地說:“是您和共產黨救了我們全家,我的這條命已經不屬于我自己了。”經林伯渠介紹,陳瑾昆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8年11月,劉仁在聽取大學委委員項子明的工作匯報后指出,發動學校教職員工和學生共同護校,不光是校舍、圖書、科學儀器不能讓敵人破壞或搬走,更重要的是團結爭取教授、學者、專家能全部留下來。即使在政治上反對過我們的人,也要爭取他留下來。我們的國家是缺少知識分子的,團結這些人對黨對人民是有利的。各校地下黨組織通過進步教授在教授、講師中廣泛地進行工作,選派一些學習成績好、教授熟悉或信任的學生黨員和盟員,登門訪問師長,坦誠地宣傳解放戰爭發展形勢和黨的政策,尊之以師禮,動之以人情,懇切挽留自己的師長在北平從事新中國的教育事業。
北平地下黨學工委負責人崔月犁曾親自上門面晤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請求他們留下,參加解放后新中國的建設。一貫具有民主思想的陸志韋,關鍵時刻表現了良好的氣度和對共產黨人的信任,根據資料記載,“據說燕京的學生們,特別推崇陸志韋先生的鎮定,由于他在最緊急的時期,坐鎮貝公樓,使全校師生打成一片,渡過了難關。”
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已購買了機票即將南飛,劉仁指示地下黨派人與其面談后,陳垣退掉機票,決心留下,后來胡適邀他同機飛走時,也被他拒絕了。陳垣曾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說:“自前月十七八,政府來電并派飛機來接,都未成行,后又敦促數次,均婉謝,因無走之必要也。”
徐悲鴻是一位卓越的藝術家,尤其是他畫的馬舉世聞名。他一生畫過許多的馬,有群馬、雙馬、奔馬等,盡管其姿勢、形態不同,但無不寄托著其情感。“百代沉疴終自起,首之瞻處即光明”、“山河百戰歸民主,鏟除崎嶇大道平”等詩句,表達了他對革命、對民主和和平的激情。北平解放前夕,田漢秘密進入北平,前去探望了多年老友徐悲鴻,并和吳作人等一起暢談了一個晚上。田漢說:“我來北平之前,見到了毛主席和周恩來同志,他們希望悲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離開北平,并盡可能在文化界多為黨做些工作。”徐悲鴻欣然答應了老友所囑。在南京政府第二次派來接學者名流南下的專機中,徐悲鴻也在名單之列,但是,他堅決拒絕去南京。國民黨不斷派人前來勸說,并制造了許多謠言,進行種種恫嚇。恫嚇無效時,又加以利誘,說如果徐去南京,政府可以撥一筆外匯,作為其去印度舉辦作品展覽會之用,也被徐斷然拒絕。
像徐悲鴻一樣思想傾向進步,積極迎接解放的學者教授,在北平還有張奚若、許德珩、吳晗、屠守鍔、費孝通、雷潔瓊等很多人。除了這批進步的學者教授,還有一批獨立學者也在中共的努力下選擇留在北平。譬如擔任北大訓導長的賀麟。抗戰期間,賀麟曾在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講學,受到蔣介石的稱贊,由政府撥款創辦了“哲學編譯會”。因此,陳雪屏推薦他繼陳之后擔任北大訓導長。但是,他與陳雪屏不同。他為人正直,一心學術,不想做官。擔任訓導長后仍任哲學教授,在歷次學運中盡力保護學生。因此學生自治會送他一面錦旗表示敬意。自治會常務理事謝邦定是哲學系學生,平時常向他請教哲學問題,順
便向他介紹解放區戰爭形勢。此時,謝邦定代表學生自治會請他留校執教。但國民黨也力爭他南下。12月13日,國民黨派專機來平接學人,特別提到賀麟。當天王漢斌讓汪子嵩立即去見賀麟,表明地下黨挽留之意。這樣,賀麟也留了下來。解放后,他仍從事哲學教學,80多歲高齡還參加了中國共產黨。
更多的北平教授之所以選擇留下來,他們或是深深眷戀著古都的文化氛圍,或是對國民黨統治徹底絕望,或是所接觸到的共產黨人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或是對他們心中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的一種托付。他們在等待中有茫然,有不安,但更多的還是希望。
由于中共地下黨做了大量的工作,很多人了解了共產黨的政策,看到了中國光明的前途。北平解放時,除極少數人南下外,高等院校及企事業部門的專家、教授、工程技術人員和業務管理人員大都留在北平。北平地下黨組織為新中國建設留住了一大批有學識、有專長、有經驗的寶貴人才。這件事,得到了周恩來同志的高度贊揚。1949年春夏之交,在一次有教授、民主人士參加的招待會上,周恩來同志聽取完劉仁匯報后爽朗而幽默地笑道:你把教授們都留下來了,一個也不肯給蔣介石,難怪有人說你名叫“留人”呀!
二
大學教授們的斗爭還表現在經濟斗爭上。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大肆搜刮人民,進行內戰,法幣大幅度貶值,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通貨膨脹非常嚴重,紙幣近于廢紙。學校的教育經費捉襟見肘,讓知識分子在學術上難以為繼。教育經費一減再減,僅占政府總預算的3%,其中50%還是“三青團”的活動費。北京大學“負債近百億”,而“最迫切待還數目為八十億”。教育界的困難更體現在知識分子的生存問題上。國民黨統治區的教育陷入了越來越嚴重的危機,大學教授的生活和廣大人民群眾一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以清華大學為例,當時薪水最高的教授,1946年12月底可以領取薪金83萬元,夠買23袋面粉還有余,生活比戰時要好。但因物價陡漲,1947年5月,一個教授的月薪不夠買10袋面粉。1947年底10萬元法幣大鈔出籠后,物價更像脫韁之馬,教授薪金雖漲到1000余萬元,卻不夠買5袋面粉。教授生活尚且如此,助教的生活更不堪設想。
1948年初,政府又取消了兩袋面粉的平價配售,更加重了公教人員的生活困難。象牙塔已經不再是世間清高和體面尊嚴的所在。善后救濟總署冀熱平津分署“因念中小學教職員生活較苦”,將慈善機構募集的美國援助的舊衣服發給每位教職員各四件。北平中小學教職員要依靠美國援助的舊衣服才能遮體避寒,竟被稱為“善救平津分署之德政”。
1948年4月5日,北大、清華、北平研究院的7個教職工組織聯合舉行舉行記者招待會,散發了《為爭取合理待遇告社會人士書》:“教育界同仁生活困頓,不從今日起,而今天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幾個月來,教育界同仁除了普通的窮困,三餐不給,兒女啼饑號寒之外,有的弄到精神失常,以至瘋狂,有的服毒,有的跳樓自殺。這些慘狀,都彰彰在入耳目。……為了中國學術文化的前途,使學校和研究機關能走上正常健康的軌道,我們這樣做,在今天是必要的,雖然我們是忍著痛如此做。”
朱自清,作為典型京派自由知識分子的代表,長期生活在北京,浸淫于特有的京派文化氛圍之中,也親歷了一些在北京發生的在全國頗具影響的嚴重事件。他經歷五四運動洗禮,標準的塔中之人,他的夢想就是為人生而文學和教育救國,他的人生軌跡具有強烈的象征性和典型性。他逐漸看清了國民黨政權的真實面目。盡管生活拮據,為了民族的前途和學術的生存,放下清高和知識分子的體面,從象牙塔走上十字街頭,依然保持一個知識分子的崇高民族氣節。
當時他面龐極其消瘦,體重只有38.8公斤,說話聲音低沉,迫切需要營養和治療,而他一月的工資只夠買三袋多點面粉,約150斤面粉,卻有七個孩子需要撫養,日子相當艱難,無奈只好拖著病弱的身體拼命寫文章,才能勉強維持。但是,當1948年5月美國公布了旨在通過減少日本的戰爭賠償達到扶植日本財團、復活日本軍國主義的“特萊伯計劃”,“反美扶日”風暴迅速波及全國。國民黨當局為了收買知識分子,發了一種配購證,可以低價購買“美援面粉”。這一香甜的誘餌,對當時貧困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6月18日,“為反對美國之扶日政策”,“為表示中國人民之尊嚴和氣節”,張奚若、吳晗、金岳霖等110位教授發表拒領美援平價面粉的嚴正聲明,并一致退還美援面粉的配購證。朱自清也用顫動的手,一絲不茍地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當晚,他在日記中寫道:“在拒絕美援和美國面粉的宣言上簽名。這意味著每月的生活費用要減少六百萬法幣。下午認真思索了一陣子,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要采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不到兩個月后,8月6日,朱自清胃病發展到胃穿孔,12日去世,終年不滿50歲。彌留之際,還囑咐夫人說“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簽過名的,以后,不要去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面粉!”
這就是朱自清身上所體現、所彰顯的愛國民主知識分子的錚錚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