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亞玲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常州213002)
對鄉土社會的藝術觀照,給予20世紀40年代的蘇青文字以特有的藝術質素。雖被歸列海派創作,蘇青卻是其中獨異的一個。蘇青的鄉土敘事,不僅表現于對兒時鄉村生活的深情回望,對以寧波為中心的浙東民俗的還原,還映現于對中國鄉土社會人倫道德的剝離和審視。
“人倫”一詞最早見于《孟子·滕文公上》,指各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道德,傳統儒學思想的釋義是行為的原則及其具體運用。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人倫道德,概言之,就是人與人相處時應遵循的基本行為原則。先天的地理位置使得傳統的中國社會以農業耕作為主要生產方式,傳統中國整體上是典型的鄉土社會,鄉土農業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被承續。顯然,與鄉土性不可分離的是中國文化在本質上又表現出倫理化特征,誠如有學者所言:“一個民族越是生產方式落后,越是帶有‘鄉土性’特征,文化的倫理化特點就越明顯,這是因為越趨于原始的社會群體,越重視血緣家族和輩分、年齡等來區分親疏貴賤,來維系社會秩序。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統治者就是利用這種產生于自然狀態中的‘人倫’關系,制定了一整套的協調、整飭人與人和人與社會的關系,規范人們思想行為的傳統的倫理道德。”[1]眾所周知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和“五常”——仁、義、禮、智、信逐漸演化為中國封建社會最高的倫理道德原則。這些為鄉土中國的必然產物又演變為其文化重要成分的倫理教條,深深印記于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其思維難以逾越人倫道德的規約;其日常行為自覺地以人倫道德為規范。即使時代的腳步跨入20世紀現代文明,根植于鄉土中國的倫理道德依然很強勢。蘇青,這個有著“鄉下人”身份認同和鄉村生活經歷的作家,以女性言說者的身份,給予20世紀現代中國社會傳統的倫理道德以特有的藝術觀照,真切地呈示了背負傳統人倫道德重壓的現代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存悲劇。與此同時,面對現代社會女性依然孤獨的人生境遇,蘇青文字對傳統人倫規約又給予一定的寬容和認同。
受制于個體經驗,蘇青的倫理敘事多數直面中國傳統家庭的人際往來和女性人生。面對家庭和學業的兩難抉擇,蘇青最終舍棄了高等學業,回到家庭,養兒育女,相夫教子。對這種因個體經驗的單一所致的創作思路之狹窄,蘇青有著極為明確的體認:
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自己是知道的。這不好的原因,第一是生活經驗太不豐富,第二是寫作技術的低劣。……
于是我的文章材料便僅限于家庭學校方面的了,就是偶爾涉及職業圈子,也不外乎報館,雜志社,電影戲劇界之類。至于人物,自然更非父母孩子丈夫同學等輩莫屬,寫來寫去,便覺得膩煩。[2]
蘇青大多數文字都是圍繞家庭人倫關系展開的,她以《生男與育女》走進文壇,以《結婚十年》贏得美譽,“戀愛”、“結婚”、“女人”、“孩子”、“媳婦”、“父親”、“孝敬”等日常生活語匯,構成其文字世界最基本的話語序列,不斷重復的敘事模式和文本人物反反復復的絮叨,足見中國傳統家庭人倫關系的紛繁、瑣細與微妙。一直視為蘇青代表作的《結婚十年》,是一幅近現代中國家庭人倫關系的“浮世繪”,該文以一名叫蘇懷青的女人為中心,輻射出夫妻、婆媳、兒女、姑嫂、妯娌等種種親屬關系以及雇主和幫傭之間的主仆關系,鮮活地呈現了一個典型的南中國傳統家庭在新舊世紀交替、民族危亡時刻的命運變遷。而另一長篇力作《歧途佳人》也是書寫主人公符小眉因背負沉重的家庭壓力和倫理道德,在現代動蕩的都市漩渦中苦苦掙扎的人生遭際。
對照鄉土中國的社會進程,女性在人倫關系中始終處于受虐的地位,這是不爭的事實。一方面,她們的所謂參與社會僅被限制在家庭這一狹小地帶;同時,她們雖處于二元世界的一個極點,卻從未獲得話語權,“無語的在場”賦予了中國女性身份虛設的特征,即使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和現代化程度的日益提高,中國女性在人倫關系中的尷尬處境始終未得到實質性改善。蘇青的鄉土敘事觸角不僅深入到家庭這個最基本的社會組織細胞,而且直抵女性在現代家庭結構中依然屈辱的生存本相,揭示了現代女性生存危機依然來自傳統人倫道德的壓抑。《外婆的旱煙管》中“我”的外婆屬于舊式女人類型,勤儉持家,從未得到身為不第秀才的外公的正視,卻將外公送的一只旱煙管視為生命的靈魂,須臾不離,直至老死。他是她世界的主宰,死后還在操控她的生命。他占據著她整個世界,她只不過是他的一桿棄置的“旱煙管”。《結婚十年》中的現代女子蘇懷青,放棄繼續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回到家庭,自愿擔當起一個女人一生將扮演的種種角色,但傳統倫理規約下的女性生活范式擊碎了她所有的人生夢想,最終被迫出走。這些女性生活的年代雖有間隔,但存在的方式與意義驚人地一致:她們視若當然地為家庭、男人傾其所有,在男人的視界,她們只不過是物化了的傳宗接代的工具。這就是鄉土中國代代相頌的所謂的“仁”和“義”,不僅漠視、踐踏女性鮮活的生命,也荼毒了她們的靈魂。
鄉土社會試圖借倫理綱常維系、鞏固其永久的統治秩序,而不人道、不科學、不合理的教條規約必然導致其社會成員人性的畸變,也為鄉土社會釀成了消亡的危機。蘇青的文字世界塑造了眾多被封建倫理綱常吞噬的血肉身軀,呈現出其文字之于傳統倫理的巨大顛覆和解構力量,顯示了蘇青深刻的人道主義精神立場。短篇小說《胸前的秘密》,以一個女孩子的視角,講述了一個駭人的故事。一個為人父者,因發覺妻子的不貞而棄家出走,仇恨不僅使他親手將自己弱小的女兒推下懸崖,而且奸淫了無數的女性。《朦朧月》中的外婆,為了獲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家產,將養育多年的親侄兒趕出家門。獸性的血腥、兇殘和自私植根于人物靈魂深處的夫為妻綱、男尊女卑等封建倫理鐵律。
顯然,蘇青著力直面摹寫的是父權社會不合理的人倫規約在現代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上演,彰顯了現代家庭中男女之間,尤其是夫婦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對立,揭示了男權中心社會對女性群體的慣性歧視和壓迫,呼告現代女性為爭得自身權利應作毫不妥協的抗爭。處處流露出蘇青自身痕跡的蘇懷青、符小眉等女性,都受過現代新式教育,基于對男女生理差異的科學認知,她們對現代社會中男女社會角色分工有著自覺的認同,她們的回家與其說是一次撤退,不如說是一次自覺的擔當,經營美好和諧的兩性生活構成她們人生的全部熱望。問題是,她們高估了現實,高估了傳統,也高估了男人。寄予了她們全部熱望的男人原來便不那么紳士和優雅。他們仍舊重男輕女,假養家糊口之名在風月場上尋歡作樂,視生兒育女為女人一己私事,享樂、自私、虛榮、缺乏責任心。他們仍凌駕于女性生命之上,現代女性依舊生活在傳統倫理所織就的大網中。區別在于,伴隨著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對自由的崇尚,她們無法像古代女子那樣一再地容忍或靜默地等待,無休止的爭吵乃至打斗都失去效用之后,繼之是漫長的冷戰,最后決絕地出走,自謀生路。顯然,蘇青的家庭倫理敘事不僅批判了封建倫理綱常對女性鮮活生命、美好理想的扼殺,還為尚在過渡時期的中國現代女性指點了一條自我拯救之路。
在封建倫理綱常長久的擠壓下,在男權中心社會漫長的浸染中,中國女性又無一幸免地漸漸被男性世界同化,乃至異化為自身的敵人。蘇青的文字無情地直陳傳統倫理擠壓下女性自身不察的種種積弱,藝術地揭示了鄉土倫理最終對女性作為生物類群的謀害這一基本社會史實。毋庸置疑,女人間的交往顯然構成蘇青文學世界中最為尖銳的關系之一,也往往是女性主人公最感棘手的一種人際關系。顯然,令蘇懷青最傷神因而心力交瘁的不是與丈夫許崇賢性格的不合與艱難的磨合,而是生了女兒遭受同為女人的婆婆的歧視和冷眼,是與相貌丑陋心地惡毒的小姑子的朝夕相處,是與妖冶的情敵、作為第三者的瑞仙的交往。婆婆的冷眼、小姑子的蠻橫無禮和目中無人實質是家族夫權壓迫的延續,瑞仙的第三者插足角色和妖惑的背后是男性社會色相審美的驅動。《九重錦》中的王梅貞,屢屢失業,衣食無著落,卻鄙視家務勞動,勢利做作。自私、小氣、作偽、虛榮,嫉妒、欺負同類,有意取悅于男性……向來受虐的她們成了男性社會的幫兇,異化為自身的敵人而不察。對女性自身種種積弱的省察,折射了高揚現代女性意識的蘇青對現實的失望和無奈情緒,對中國女性解放任重而道遠的憂患意識,預示著中國現代女性群體意識的深度覺醒以及女性自我完善的主體自覺。
與絕大多數有鄉土氣的中國現代作家頗為相似,當他們站在現代工業文明的立場審視傳統農業文明時,便發出尖銳的批判,而一旦聽命于自己本能的內心欲求,對傳統的鄉土文明又會唱起贊歌與挽歌。蘇青文字在反觀傳統倫理種種非人道時毫不留情,直陳其害,而一旦回到孤立無助的現實境遇尋找出路時,對一些傳統倫理規約又呈示了某種寬容、認同,乃至退守的精神立場。
母愛的敘述,顯示了蘇青文字與“五四”女作家創作的對接,而對母愛無私犧牲精神的過分美化和逢迎,則折射出蘇青對鄉土倫理道德的某種妥協。作為人獸皆有的一種動物天性,人類的母愛天性因融入了社會文化的質素而較動物更加穩固、復雜,帶有更高的審美價值。顯然,由于鄉土人倫規約下女性的邊緣地位,傳統中國較之西方社會更加推崇犧牲女性自我、模糊女性個體生命尊嚴和人生價值的母愛,并且視女性的自我犧牲和自我舍棄為理所當然。這種無視女性個體的生存,不僅嚴重阻滯了包括蘇青在內的中國女性對自身幸福的追求和個體價值的實現,也導致女性自身普遍以這種自我犧牲為個體人生價值的指歸。《蛾》中的明珠孤獨而空虛,在一次欲望滿足之后又悔恨不已,但想到飛蛾撲火“創造了美麗的生命,快樂的氣氛”就釋然了,她“還想做撲火的飛蛾”,因為“有了孩子,便什么痛苦也可忍受,什么損失也可以補償,什么空虛也可以填滿的了”。現代女子蘇懷青,為人媳,受盡觀念陳腐的婆婆的冷眼惡語,每每忍耐和克制。蘇懷青的思路是,這樣的為人處世既是對公婆的敬重,體現讀書人的明達和寬容,更是對自己母親的尊重和呵護,為母親爭得臉面。為人母,蘇懷青為了孩子先是獨自承受丈夫的移情別戀帶來的心理傷害,面臨婚姻關系實難續存,又搬出象征家長權威的公公這道擋箭牌,試圖以此為殺手锏挽救瀕臨破碎的家庭。還是為了孩子,出走的她不僅拒絕愛情,甚至不惜名節去烏煙瘴氣的偽政府謀求生計(正、續《結婚十年》)。母愛,將主人公一切的行為合理化,剝奪了一代又一代中國女性身心自由的綱常規約,竟然成了現代女性用以抗拒人生孤獨和窘困的良方效藥。在此,鄉土人倫道德再次顯示了其深厚的歷史根基和深遠的社會影響,昭示了女性惡劣的現代生存境遇和長久的屈辱地位,也預示著現代女性解放之路的泥濘崎嶇。誠然,無論是沖出婚姻圍城的蘇懷青,抑或蘇青自己,事實上都因受制于潛在的傳統人倫力量,并沒有獲得真正徹底的自我解放。
很明顯,蘇青文字對傳統倫理持有的忍耐、寬容和退守的精神立場,較之20世紀其他作家的鄉土敘事,烙有鮮明的女性印記和時代印記。這不是懷舊,也不是“戀鄉”,“過去”與“家”對女性而言都是夢魘。這是一個內心覺醒、絕壁臨頭、孤立無助的亂世女子企圖確認自我的最后一搏,一種自我保護。手中的器械固然對自身不利,結果也正如西緒弗斯神話,但歷來在場而無聲的寂靜終究被打破,生命終因有了回響而賦予了存在的意義,換言之,容忍和退守,彰顯了中國女性成長路途中心智的成熟和某種斗爭策略的運用。但這種成長畢竟是以與封建倫常的某種妥協,以對“父父子子”“父為子綱”等傳統倫理秩序及其威懾力的無奈認同為代價的,這使得蘇青文字在剝離、審視鄉土人倫之時,一定程度上又削減了其審視與批判的力度。
蘇青文字之于傳統倫理的矛盾取向彰顯了作家思想深處難以逾越鄉土農業文明的羈絆。受傳統農業文明的浸染,鄉土化成為中國現代作家一種普遍的精神氣質,蘇青分明也是其中一個。張愛玲曾描述俗世中的蘇青:“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于她的責任范圍之外。”[3]思想的退守和精神上的“返鄉”,不僅削弱了蘇青文字的思想批判力度,進而影響了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位置,也深遠地影響了作家自身人生路途的選擇。蘇青出生于近現代經濟文化都較發達的浙東寧波,一個較早形成的市民城市。因得風氣之先,蘇青的祖輩和父輩都很開明,父親曾留學西洋,母親也受過較好的新式教育,他們都對蘇青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蘇青還是選擇了回家,希望“有一個體貼的,負得起經濟責任的丈夫,有幾個干凈的聰明的兒女,再加有公婆妯娌小姑也好,只要能合得來,此外還有朋友,她可以自己動手做點心請他們吃……”[4]。回家后的世俗生活擊碎了蘇青所有的憧憬,再次逼迫她離家。正是紅塵中的不幸,磨礪并催生了文學家的蘇青。
蘇青文字一片一片地剝落傳統鄉土倫理包裹著的男權中心社會,執著于現代世俗社會合理而溫馨的人倫探究,這是蘇青的鄉土世界較之其他現代鄉土作家別具一格的所在。她以生成的女性經驗細膩地講述她生活的每個階段、每個角落和曾經的傷痛,本真地在文本中還原她自身,絕少有玩味人間的成分。文字內容結實的真實,言說姿態的坦誠執著,都對現代讀者產生誘惑。無論是從中國女性成長的歷史,還是從鄉土敘事的歷史,都可以走進蘇青,筆者以為,這正是蘇青文字不可輕忽的價值。
[1]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現象研究[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77.
[2]蘇青.自己的文章——《浣錦集》代序[M]//蘇青文集:下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30.
[3]張愛玲.我看蘇青[M]//蘇青文集:下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67.
[4]胡蘭成.談談蘇青[M]//蘇青文集:下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475-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