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強
(江蘇技術師范學院藝術設計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1)
關于江南漆文化命題的探討,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江南”地理學意義上的區域界定問題,然江南在歷史上是一個涵義寬泛、變動不居的地理概念,學術界至今仍然存在不同認識,嚴耀中先生曾對此作了簡要的概括:“歷史上所說的江南大體上范圍有指長江中下游或長江下游兩種說法,后來還有僅指蘇南及杭嘉湖平原的?!雹倮畈叵壬鷦t進一步指出,江南地區的劃分依據在于它不僅有天然屏障與其他地區間隔,而且更重要的是有同一水系,使其內部形成較為緊密的聯系②。文章從我國古代漆文化發展的一體性與延續性角度,以長江流域為基礎,長江中下游地區為重點,進行江南漆文化的探尋,事實上各個歷史時期江南地區的漆文化中心均位于長江沿岸?;蛟S是自然的造化,上古原生態文明地帶的中軸線北緯30度正好與江南地區中軸線重疊③,而水泊稠密、氣候濕潤、嘉木柔材廣布的江南地區成為漆藝原材料的重要產地,為綿延數千年的漆文化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它東西……”④因此器物文化是生活文化的代表。而漆文化的發生正是源于人們日常生活的需求,據此,江南地區漆文化發展可以分為這幾個歷史階段。第一,新石器時期至商周時期為發生與緩進期,是漆器由早期實用性特征向祭祀與禮制用器的轉型期,其文化背景主要由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良渚文化、夏商周文化等構成;第二,春秋戰國至魏晉是漆文化的第一個繁榮期,其主要特征是漆器由禮器轉變為貴族階層的日常生活用器,晚期出現向藝術化發展的趨勢,這一時期楚文化、漢文化對江南地區漆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第三,南北朝是漆文化發展的一個轉折點,形成了實用性與藝術化漆器二元分流局面,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與宋型文化成為影響這一時期漆文化的主要因素。實用性漆器成為民間生活用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藝術化漆器成為貴族生活中的觀賞器物,并且后者逐漸成為漆文化發展的主流。在這個漫長的歷史傳延進程中,無論是漆器技藝的發展與成熟,還是漆器功能由實用性向精神性、審美性的演變,江南地區漆文化均完整地呈現了我國古代漆文化的演進軌跡。
漆字最早寫作“桼”,甲骨文中的“桼”記錄了人們爬在漆樹上割漆的情狀,后來人們逐漸認識到漆樹的生長、漆液的采割與干燥過程與水有著密切的關系,才增加了三點水偏旁。江南地區氣候溫潤多雨,非常適合漆樹的生長。而漆液一旦干燥后具有絕佳的防水防腐的功效,這正是漆液被江南先民運用于器物髹涂的最初原因,河姆渡木胎漆碗能歷經七千年而不朽是最好的說明。
就考古發現而言,江南地區是目前我國乃至世界發現最早的漆器的地區,時間為新石器時代前期,地點有兩處,第一是浙江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朱漆木碗和纏藤篾朱漆筒形器,距今約7 000年左右⑤,第二是江蘇常州圩墩出土的漆筒形罐和喇叭形漆器等,距今約5 500年左右。這反映了江南地區漆文化多點分布的特點,而且從其“依稀可見的漆文化源頭”⑥判斷,江南地區很可能是我國漆文化的起源地。至于我國漆文化起源的具體時間,著名漆器研究學者陳振裕先生在論述漆文化的源流問題時,則把河姆渡文化朱漆木碗歸為“流”的范疇⑦,其最有力的證據是漆碗髹涂中紅色朱砂的成熟運用,這使得我們相信之前肯定還有一個相當漫長的黑色素器時期,也使得對于漆文化的“源”有了更多的期待。然而,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漆文化已經在上古神話時期的歷史中留下了印記。堯的長子為丹朱,而髹漆有“丹朱而后成之說”,即髹丹朱色漆是紅色漆器的最后一道工序,而丹朱因未能如堯所愿成“器”,最后被流放到遙遠的南方⑧,這為江南地區漆文化歷史增添了一個凄美的傳說。
《韓非子·十過》篇中記載:“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諸侯以為奢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禹作祭器,黑漆其外,而朱畫其內,縵帛為菌,蔣席頗緣,觴酌有彩,而樽俎有飾,此彌奢矣,而國之不服者三十三……”這反映了漆器由早期作為單一食器的原始實用性轉化為祭器的漆文化進步現象。盡管引發了政治上的動蕩,但作為一種先進文化的象征,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新石器時期后期,江南地區漆文化分布區域進一步擴大,在良渚文化、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等遺址中都發現了它的身影,而且在漆工藝上也有了很大的進步,出現了陶胎、彩繪、鑲嵌等新工藝,如江蘇吳江團結村出土的漆繪彩陶杯和梅堰出土的漆繪黑陶壺等。而浙江余杭瑤山出土的朱漆嵌玉高柄漆杯則最為重要,該器工藝精湛,木胎器壁僅為3 mm左右,在杯體與圈足的結合部及圈足近底處的外壁,分別鑲嵌有平面橢圓形、正面弧形突出、背面平整的玉粒一周,從其形制和裝飾看,良渚文化的漆器已經和玉雕結合,已經完全脫離了實用器范疇,成為一種象征地位與權力的禮器,這無疑是我國漆文化發展史上的一次飛躍⑨。夏商西周時代漆器目前在江南地區發現很少,較有代表性的有湖北黃陂盤龍城遺址出土的商代早期彩漆雕花木板遺痕,以及湖北薊春出土的西周漆畫杯等,與同時期中原地區漆器比較,亦具有鮮明的禮器特征。
江南地區漆文化的第一繁榮期可以分為春秋戰國與秦漢兩個階段,此后受戰亂及陶瓷工藝逐漸成熟的影響而步入發展低谷。春秋時期江南地區出土的漆器數量雖然不多,但從湖北當陽趙巷4號墓出土的春秋中期漆器看,其制作工藝已經具有了相當高的水平。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對江南地區數千座戰國時期楚墓的考古發掘,春秋戰國時期的漆文化發展特點逐漸呈現出來。第一,漆文化遺存分布廣泛,楚文化是這一時期漆器藝術的代表。迄今為止出土的春秋戰國漆器集中分布于湖北、湖南、安徽、浙江等省,幾乎遍及長江中下游地區。楚地的鄂西、湘西、川東是優質漆原料的重要產地,這為楚地漆文化的繁榮奠定了物質基礎。其次,楚文化特有的器形如虎座飛鳳、鎮墓獸、木雕鹿以及漆樂器等代表這一時期漆器藝術的最高成就,瑰麗奇異的楚文化為這一時期的漆器藝術注入了充滿激情的精神動力。第二,隨著倫理意識和審美觀念的變化,漆文化開始褪去神性外衣,逐漸融入上層貴族的日常生活。如戰國早期最具代表性的漆器出土于長沙瀏城橋1號墓,共計99件,其中日常生活用器只有幾、梳各兩件⑩。而在戰國中晚期墓葬中,日常生活用漆器的比例已經迅速增加,批量化生產的漆器已經出現在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各個領域,并且逐漸取代了部分青銅器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漆器種類從樂器到車馬兵器、生活器具,幾乎無所不包,漆工藝也得到了突破性的發展,貼金和銅筘技術也已經出現。而且本漆和色漆精制技術也更加成熟,調配的色漆更加鮮艷,使楚地奇麗詭秘的藝術觀念通過漆繪藝術表達得淋漓盡致。在楚國各式漆繪藝術中,最常見的藝術形象是鳳鳥紋,這源于楚人尚鳳的祖先崇拜意識,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也成為楚人立志圖強精神的真實寫照。
秦漢時期是江南地區漆文化由崇禮到尚用的重要轉型期。漆器已經在上層社會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是我國古代漆文化發展的“黃金時期”。其主要特點有:
第一,漆文化遺存已經遍及江南各地,而且先后形成了蜀郡、廣漢郡和廣陵郡等幾個規模龐大的漆器生產中心。從目前的考古資料看,出土漆器超過百件以上的墓葬幾乎分布于江南各地,主要有湖北云夢睡虎地、長沙馬王堆、長沙咸家湖、揚州鳳凰河、江蘇盱眙、安徽天長縣、阜陽雙古堆等等。蜀郡、廣漢郡、長沙郡和廣陵郡是西漢早期與中晚期漆器生產中心,其生產的漆器不僅遍及長江中下游地區,而且隨著漢朝軍隊的遠征其影響往北擴展到中原地區和朝鮮半島,朝鮮古樂浪地區一些漆器上有“蜀郡作牢”的題記,這種影響甚至可能波及到了日本。
第二,承秦制,襲楚風,漆器的尚用意識進一步增強,而且向世俗化演變。原先楚國專供殉葬的虎座飛鳳、鎮墓獸、木雕鹿以及漆樂器在睡虎地秦墓中已經不再出現,含有濃厚禮制意味的漆俎、漆禁在馬王堆漢墓中也已銷聲匿跡。有的漆器則從禮器演化為實用器,以漆匕為例,匕是祭禮儀式中的重要用具,《儀禮·士喪禮》載:“匕,所以別出牲體也?!奔簇笆菑亩χ腥〕鰻奚糜谫奚喜⒕哂星懈罟δ艿膶S霉ぞ?,所以殷商、西周至春秋時期的匕形呈葉片狀,邊緣薄且銳利。隨著用鼎制度的瓦解,匕體前端由扁平開始凹度加深,這樣可以在日常飲食中從容器內舀取羹、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匕已經呈簸箕形,接近于匙,因此,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匕部》載:“匙,匕也。”在漆器的日用化發展趨勢中,楚文化對江南地區漆器的裝飾藝術風格依然有著重要影響,這一方面與楚國疆域一度擁有長江中下游地區全境有關,楚國歷史上曾三次遷都,因此楚文化的影響幾乎遍及了江南地區;另一方面,秦對江南地區統治時間前后不過20來年,楚人對秦文化的抵制是相當激烈的,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因此秦對江南楚文化觸動不大。此外,漢初統治集團的核心成員均出于楚地,上層社會對于楚文化的喜好可想而知。因此,漢初漆器藝術在強調實用功能的同時,裝飾手法則以楚漆器藝術風格為基礎進行了創新與發展,其中以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漆器最具代表性,其實用的器形與神秘怪誕的紋飾風格,可謂是既承秦制又襲楚風,達到了“實用性與藝術感染力完美的結合”。
第三,漢代是我國漆工藝語言系統的初步形成期,許多技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僅如此,漆文化作為漢代生活文化中最突出的表征,也成為反映當時思想文化觀念的重要途徑。脫胎、棬榡制胎技術,以及“銀口黃耳”的筘器技術在漢代已經相當成熟。而金銀片鑲嵌技術是唐代“金銀平脫”工藝的濫觴,針刻工藝則為后來填漆、戧金工藝奠定了基礎,西漢中后期,金銀、瑪瑙、象牙、云母、玳瑁等多種材料開始被鑲嵌在漆器上,更是開創了后來“百寶鑲嵌”工藝的先河。漆器作為貴族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同時,自然也成為其精神生活的重要載體。受當時流行的神仙升天思想影響,羽人、龍、白虎、梅花鹿、青鳥、靈芝、云氣紋等瑞獸圖案成為裝飾的主要題材,一幅幅幻想中“駕蛟龍,乘浮云,白虎引兮直上天”的神仙境界,寄托了人們對長生不老、羽化升仙美好理想的追求,其中以廣陵郡(今江蘇揚州)漢代晚期墓葬出土的漆器最為典型。此外,傳統禮教觀念在漢代晚期至三國時期的漆器中也有大量的反映。由于早期瓷器的發展以及社會動蕩因素的影響,漆器在生活中的地位也日益降低。但安徽天長三國吳將朱然墓出土的漆器表明,蜀、吳兩地依然是這一時期漆文化最具活力的地區,也是江南地區漆文化第一繁盛期的最后余輝。盡管魏晉南北朝江南地區出土的漆器數量較少,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其深刻的社會變革對于此后漆文化的再次繁榮有著重要意義。
器物文化的發展與社會經濟發展密切相連,古代漆文化重心在隋唐以后不斷南移的原因就是江南地區經濟的飛速發展。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北方戰亂頻繁,大量人口南遷,極大地促進了江南地區的經濟發展,唐代安史之亂更是成為南北經濟發展的轉折點。在此后的晚唐、五代十國及南北兩宋時期,與北方相比,江南地區較為穩定的社會秩序更是為經濟的繁榮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南宋以后的江南地區已經是我國社會經濟生活最為富庶的地區了,江南地區漆文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了第二個繁盛期。
這一時期江南地區漆文化的首要特征是形成了實用性與藝術化漆器二元分流,前者是指以實用功能為主的民用髹漆工藝得到普遍發展,藝術化則是指在上層社會生活中,更加注重漆器的審美功能,并且這也成為此后漆文化發展的主流。民間髹漆工藝的普遍發展源于國家對于手工業控制的減弱以及經濟文化的快速發展。漢代的漆器生產主要還是為國家所控制,其實用性也主要體現在貴族的日常生活中,并未普及至社會各階層。從南北朝時期開始,實用性漆器大規模向民間生活用器發展?!赌淆R書·卷十五》中載有南朝齊武帝永明時,梁州刺史崔永緒私造帶“日”字款的漆器,后散于宗族,以至于“日字之器,流乎遠近”,可見漆器數量之多。隋唐和宋明時期民間手工業與官營手工業的兩次盛衰興替更是大大促進了江南地區民間髹漆工藝的迅速發展。江南地區在宋代已經形成了密集的商業城鎮,包括蘇、皖南、浙江、江西、上海的商業城鎮從數量到發展水平均處全國前列,是最重要的經濟區域。漆器的買賣與使用已經普及至社會各個階層,宋代的城市里就有許多根據不同作法而分別設立的漆行,如“犀皮行”、“金漆行”等,民間漆器需求量之多、普及之廣可見一斑。特別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中小有產階層的人數不斷擴大,他們成為這類漆器的主要消費群體。此外,實用性漆器由于其質樸耐用的特性還得到了士人階層的喜愛和推崇,早在晉代,王羲之就對色澤深沉雅致的綠沉漆非常喜愛。隨著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的興起,他們倡導簡雅平淡的審美理想和勤勞、儉素的生活方式,質樸耐用的素髹漆器既符合他們的心理需求,也與他們將儒學世俗化、生活化和實用化的原則不謀而合。
與簡素質樸的實用性漆器不同,藝術化漆器呈現出華麗豐腴的審美特點,它與實用性并行發展,這反映了宗白華先生所說“兩種不同審美風格并行發展”的論斷。這種現象在宋代表現最為明顯,以致于有的學者曾認為“宋代工藝將實用和欣賞前所未有地分離了”。這類漆器的審美功能大于實用功能,有的純粹是為了觀賞。反映在工藝上則是髹漆技術居于次要地位,而雕琢鑲嵌技術占據主導地位,如金銀平脫、戧金、雕漆和百寶鑲嵌等。它們共同的特點是用材昂貴、奢華,而且工期漫長,深受貴族與上層社會的喜愛。金銀平脫在唐代曾經風行一時,以致于肅宗和代宗曾兩次下令禁造。隨著宋以后實用性漆器逐漸退出日常生活中的主導地位,藝術化漆器成為漆文化發展的主流。
其次,這一階段江南地區漆文化的發展已經成為我國古代漆文化最重要的推動力,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當時許多重要的漆器生產中心位于江南地區,其中以揚州最為著名,在西漢中晚期它就是重要的漆器生產中心。隋唐時期,位于水陸商道結合點的揚州已經成為兩京以外最著名的手工業商業城市,其商業之繁盛有“揚一益二”之譽。據《新唐書·地理志》中所列揚州的24種貢品中,就有金、銀、漆玉之器,史載唐僖宗時揚州鹽鐵史高駢曾一次向長安輸送漆器達數萬件之多。商業的繁盛及歷史上漆文化的積累,使揚州最終成為江南地區最重要的漆器生產城市,并且延續千年一直至今。唐代工藝美術極為興盛的商業城市還有襄州(湖北襄陽)、洪州(江西南昌)、潤州(江蘇鎮江)、宣州(安徽宣城)、蘇州、杭州、越州、明州等,他們大都位于江南地區,漆器生產均是其重要的手工業門類。宋以后,南方的工藝美術水平已經開始全面超越北方,江南地區城市如襄州、溫州、杭州、臨安、江寧、蘇州、嘉興、吉安、揚州等都曾是各個時期重要的漆器生產城市,許多漆器上都標有這些地名和作者的題記。
第二,一些重要的漆器工藝與漆藝名匠也大都產生和生活于這一地區。金銀平脫、素髹、戧金、雕漆、百寶鑲嵌是這一階段重要的漆藝技法,金銀平脫技法源于漢代漆器中金銀薄片貼花,這種技法在揚州出土的漢代晚期漆器中運用得最為成熟,唐時金銀平脫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漆藝裝飾技法,被運用于許多不同材質的器具表面,其中尤以金銀平脫銅鏡最為知名,揚州作為當時重要的鑄鏡中心曾生產了許多此類銅鏡,如《朝野僉載》曾載中宗敕揚州造飾以金花銀葉的“方丈鏡”,《太平廣記》亦記載了天寶年間揚州買賣“漆背金花鏡”的事例。素髹與戧金代表了宋代兩種不同的漆藝審美觀,素髹在中小有產階層中使用廣泛,并為文人士大夫們所推崇,戧金源于西漢錐刻,成熟于宋元,有明顯的皇家院體畫風格,反映了傳統藝術寫實化趨勢,元代嘉興西塘彭君寶的戧金作品曾名噪一時。從出土實物看,它們的產地大都在溫州、杭州、臨安、江寧、蘇州、常州等江南地區。雕漆產生于唐代,在宋元明三代獲得了很大的發展,其中以元代嘉興西塘張成、楊茂,明代新安黃大成、楊仲清幾人貢獻最大,并且為明清兩代雕漆的繁盛奠定了基礎。張成之子張德剛后為明成祖授營繕所副,對明代北京雕漆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百寶鑲嵌源于漢代漆器多寶鑲嵌,由于明代揚州著名漆工周翥精于此技,又有“周制”或“周嵌”之稱,此后清代揚州著名漆工王國琛、盧映之、盧葵生繼承發展了周翥的技法,使之成為揚州具有代表性的漆藝技法,一直延續至今。由于元以前的漆工姓名多已失傳,除上述一些以外,江南地區明清時期漆藝名匠還有歙縣人徐履安、常熟人楊士廉、金陵人楊塤、揚州人江千里、梁福盛等人,占尹文先生于《漆水尋夢》一書所載漆工名錄之大半,可見江南地區漆文化之興盛。
第三,漆藝專著《髹飾錄》為漆文化理論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由于傳統觀念中“重道輕器”思想的影響,手工藝一向不被文人所重視,因此相關的理論專著更是鳳毛麟角,但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早在五代末就有南唐朱遵度所著《漆經》一書,可惜未能流傳。明代隆慶時新安名匠黃大成所著《髹飾錄》成為目前存世最早的漆藝專著。此書上溯唐宋,下及明代,將各類漆藝技法作了簡練而科學的分類。明代天啟五年,嘉興西塘漆工楊明又對此書進行逐條加注,并撰寫了序言,嘉興西塘是元明兩代重要的髹漆工藝地區,楊明繼承了優良的傳統,對各種髹漆技藝有著深入而精到的研究,他的注解使《髹飾錄》一書內容更加充實完備。由于明代是我國漆藝發展較為特殊的時期,一方面其產業規模巨大,技法上更是有著“千文萬華”的工藝面貌,品種之多超越了前代,另一方面,明代也是漆藝技法開始片面發展的時期,雕填鑲嵌類技法成為主流,這影響了漆文化發展的全面性、豐富性。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髹飾錄》一書對全面保護與傳承古代漆文化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
我國是世界漆文化的發源地,江南地區為漆文化發展提供了適宜的自然條件與豐厚的精神動力。雖然中原和北方地區的髹漆技術曾一度領先,但是楚、漢文化熏陶下的江南漆文化卻奏響了最為華美絢麗的浪漫主義篇章,成為早期傳統漆文化的主旋律。如果說浪漫主義反映了江南地區漆文化的青春與躁動,那么胡漢交融、理學盛行則使江南地區漆文化形成了唯美主義與理性主義的雙重品格。漆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器物文化始終與生活文化緊密相連,盡管因商品經濟的影響使代表唯美主義的藝術化漆器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而象征理性主義的實用性漆器則逐漸從生活用器中隱退。但是,回顧歷史我們發現,完整的實用性漆工藝早在北宋時期已經被應用于建筑、園林的裝修和家具制作中,明式家具因此成為傳統家具之典范,江南地區大規模的園林營構活動更是為這種漆文化的傳承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實用性漆工藝由此也從更大的范圍內服務于我們的日常生活。隨著明清時期對外文化經貿交流的頻繁開展,江南地區成為傳播我國傳統漆文化的重要地區,對歐洲與東南亞產生了深遠影響,從而為促進我國漆文化在世界范圍內的廣泛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當前,隨著我國對傳統工藝文化研究的逐漸重視,對江南地區漆文化的研究必將對我國傳統漆文化的發展繁榮起到重要作用。
注釋:
①嚴耀中:《江南佛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頁。
②李伯重:《簡論“江南地區”的界定》,《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101頁。
③張正明:《在北緯30兩側》,《長江論壇》,1996年第6期,第62頁。
④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2頁。
⑤戰國時期魏國官修史書《竹書紀年》中有黃帝時代以漆書寫文字的記載,黃帝時代距今約7 000~5 000年左右,與河姆渡文化出土漆器時間大致相當。見陳建憲:《神祗與英雄·中國古代神話的母題》,三聯書店,1994年,第191頁。但因缺乏考古實物證據,故漆藝史均把河姆渡朱漆木碗作為目前最早的漆文化實物遺存。
⑥諸葛鎧:《墨朱流韻——中國古代漆器藝術》,三聯書店,2000年,第7頁。
⑦陳振裕:《楚文化與漆器研究》,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303頁。
⑧尹文:《漆水尋夢》,書海出版社, 2004年,第7頁。
⑨陳振裕:《先秦漆器概述》,見《中國漆器全集》,福建美術出版社,1995年,第3頁。
⑩高至喜:《楚文化的南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