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芳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沈約世居江左,又是文史大家,其所撰《宋書》屬于當代人修當代歷史。《宋書》雜成于眾人之手,書中含有大量鮮活的當時的語言材料,基本可以反映六朝語言的真實面貌,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東晉以來南方話的某些特點①。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中指出:“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六朝的散文、辭賦和樂府詩歌的興盛,使文學語言也得到空前的發展,講究對偶,語言華麗,詞藻盛美等。這一特點在史書《宋書》中也有很好的表現,具體表現為大量復音形容詞的巧妙使用。《宋書》中復音形容詞的使用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宋書》的語料可以分為以下八種類型:(1)奏疏、文書;(2)詔令、手敕;(3)信札、家書;(4)文章、詩歌;(5)謠諺;(6)人物對話;(7)史家述語;(8)評論。在這些語料中有大量的復音形容詞連用現象,而復音形容詞連用主要有直接連用和間接連用兩種形式。
復音形容詞的直接連用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復音形容詞順次連在一起,中間沒有任何連接成分。如:
(1)道慶兇險暴橫,求欲無已,有失其意,輒加捶拉,往往有死者,朝廷畏之如虎狼。(《列傳四十三·黃回》)[1]2 126
(2)且恭謙儉約,虛心匪懈,來蘇之化,功用若神。(《列傳十五·徐廣》)[1]1 549
(3)長江眇漫,清凈深廣。(《列傳五十七·夷蠻》)[1]2 380
例(1)為評論,“兇險”、“暴橫”直接連用;例(2)也是評論,“恭謙”、“儉約”連用,“虛心”、“匪懈”連用,四個復音形容詞直接連用。例(1)、例(2)中的加點詞為近義或類義復音形容詞連用。例(3)為奏疏,“清凈”、“深廣”兩個平行關系的復音形容詞直接連用。
復音形容詞的間接連用是指復音形容詞不直接在一起連用,中間有連詞“而”隔開。這種形式的復音形容詞數量相對較少。如:
(4)既修竦而便娟,亦蕭森而蓊蔚。(《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1
(5)上嵚崎而蒙籠,下深沉而澆激。(《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59
(6)當嚴勁而蔥倩,承和煦而芬腴。(《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2
復音形容詞間接連用的現象主要出現在“賦”體中,可以看出,帶有六朝文風的痕跡,崇尚華麗,講究排偶工整,追求文采。《宋書》中被連詞“而”隔開的復音形容詞間接連用的用例相對較少。
從表達上來看,復音形容詞連用可以使語言表達更加準確、清晰;可以使句式非常整齊,加強語意,增強語勢。
受駢體文的影響,《宋書》中存在大量復音形容詞對用現象。復音形容詞對用主要指復音形容詞常常在相同或相近的語法結構中使用,主要有“近義、類義對用”和“反義對用”兩種形式。復音形容詞對用使得文筆精潔爽朗,句式整齊,富有節奏感。
近義、類義對用指在相同或相近的語法結構中對舉使用近義、類義復音形容詞。近義、類義對用可以增加語言表達的豐富性、準確性,提高語言的區分度。《宋書》語料的史家述語,選取的文章、詩歌中這種形式的對用較多。如:
(7)赫赫太上,巍巍圣祖,明明烈考,丕承繼序。(《志十·樂二》)[1]574
(8)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列傳五十三·隱逸》)[1]2 288
(9)于時土境荒毀,人民雕散,城郭頹敗,盜賊公行。(《列傳十一·宗室》)[1]1 465
例(7)“赫赫”、“巍巍”、“明明”分別修飾名詞“太上”、“圣祖”、“烈考”,都作定語。例(8)“欣欣”、“涓涓”分別作名詞“木”、“泉”的后置定語。兩個分句的結構一致。例(9)“荒毀”、“雕散”、“頹敗”分別作名詞“土境”、“人民”、“城郭”的謂語。三個分句的結構一致。
反義對用指在相同或相近的語法結構中對舉使用意義相反、相成的詞或詞組,有的文章稱反義對舉。反義對用主要在史家的評論中應用較多。如:
(10)豁達大度,漢祖之德;猜忌褊急,魏武之累。(《列傳二十一·武三王》)[1]1 641
(11)末云熙先縣指必同,以誑于曄,或以智勇見稱,或以愚懦為目。(《列傳三十一·徐湛之》)[1]1 845
(12)六經奧遠,方軌之正路;百家淺末,捷至之偏道。(《列傳十五·傳隆》)[1]1 552
例(10)“豁達大度”與“猜忌褊急”分別對舉,表明作者對“漢祖”和“魏武”的不同看法,更加肯定“漢祖之德”的大度。形式上,形成較整齊的并列結構或對偶句式,有一種對稱美。例(11)“智勇”與“愚懦”對舉,表明了不同的人對曄的看法。例(12)“奧遠”與“淺末”對比,表明“深奧”的六經能使人走正路,而“淺末”的百家之言,只能使人走偏道。
反義復音形容詞并舉,將若干兩兩對立的概念并列在一起,從正反兩個方面進行論述,首先,可以使觀點更加明確,讓人易于明白事物的是非、真偽、利害;其次,用截然相反的事實闡明道理,使相反或相對的人物、事物或道理彼此互相對照,褒貶人事,批評謬誤,贊譽美德,使是非分明,感情強烈,語意突出,文章更具說服力。
《宋書》中為了對不同事物的同一性狀進行細致的描寫和精確的區別,多用同義復音形容詞來表示,使行文活潑多變。
如評價人物勇猛這一特性,除“驍勇”外,還有“驍敢”、“驍果”、“驍猛”、“驍強”、“驍壯”等復音形容詞。
(13)攸之公之鄉人,驍勇有膽力,取其器仗,以配衣宇下,使攸之率以前驅,天下之事定矣。(《列傳十七·蔡廓》)[1]1 580
(14)白太宗稱其驍敢,至是每戰以刀楯直蕩,往輒陷決,張永嫌其過銳,不令居前。(《列傳四十四·孔覬》)[1]2 160
(15)司州刺史劉季之,誕故佐也,驍果有膂力,梁山之役,又有戰功,增邑五百戶。(《列傳三十九·文五王》)[1]2 033
(16)衛臣死,子佛佛驍猛有謀算,遠近雜種皆附之。(《列傳五十五·索虜》)[1]2 331
(17)至于貍伐纂偽,彌煽兇威,英圖武略,事駕前古,雖冒頓之鷙勇,檀石之驍強,不能及也。(《列傳五十五·索虜》)[1]2 358
(18)詔曰:“天生始受戎任,甫造寇壘,而投輪越塹,率果先騰,驍壯之氣,嘉嘆無己。”(《列傳五十一·孝義》)[1]2 254
在品評不同人物的“驍勇”時,不同的復音形容詞的使用,能表現不同人物品行上的差異。“驍敢”、“驍果”為等義詞,避免行文的重復單調,“驍猛”突出人物的威武,“驍強”突出人物的強悍,“驍壯”突出人物的強壯。使用不同的復音形容詞,把不同人物的個性描寫得淋漓盡致。
如描寫草木茂盛這一特性,有“郁茂”、“繁茂”、“蔚蔚”、“森沉”、“扶疏”等復音形容詞。
(19)播綠葉之郁茂,含紅敷之繽翻。(《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1
(20)湛之更起風亭、月觀,吹臺、琴室,果竹繁茂,花藥成行,招集文士,盡游玩之適,一時之盛也。(《列傳三十一·徐湛之》)[1]1 847
(21)蔚蔚豐秋,苾苾香秔。(《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0
(22)修竹葳蕤以翳薈,灌木森沉以蒙茂。(《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6
(23)凌岡上而喬竦,蔭澗下而扶疏。(《列傳二十七·謝靈運》)[1]1 762
這組同義復音形容詞,除“郁茂”、“蔚蔚”專指草木茂盛外,“繁茂”還指草木繁密,“森沉”還有“幽靜”之義,“扶疏”描繪出枝葉繁茂向四處分散的姿態。
此外,《宋書》中關于人物和事物的同義復音形容詞還有很多。這些同義復音形容詞準確貼切的應用,除了能增強文章氣勢,避免復音形容詞的重復單調外,還能把不同事物在某一特性上的差異描寫得淋漓盡致,體現出史書評論者對人物性格恰如其分的評價,以及《宋書》中復音形容詞巧妙的應用。
魏晉時期,品評人物風氣盛行,主要對人物的言談話語、行為舉止、儀表風度等外在表象,對人物內在的氣質性格、品德才能作出評價。這一風氣也從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品評形容詞的發展壯大②。《宋書》中為了恰如其分地評價人物,避免重復,使用了大量品評復音形容詞。品評復音形容詞大致分為年齡、地位、性格、品行、才智、外形、氣質風度、待人處事、處境、謙詞10個語義類別,共有542例。占復音形容詞總數的37%。品評復音形容詞在語用上主要有褒貶直書和無中生有兩種表現。
史官在記載歷史時一般都要秉筆直書,直接用褒貶復音形容詞固定的感情色彩展現出評論者對客觀對象不同的態度和評價。《宋書》中褒貶復音形容詞主要表現為正面褒揚、反面貶斥兩種類別。具體情況如下:
1.正面褒揚類(共280例)
直接用褒義復音形容詞來對人物進行評價,褒揚、喜愛、贊賞等態度隱含在里面。如:
(24)此人由來良善忠信,是故今遣奉使表誠。(《列傳五十七·夷蠻》)[1]2 385
(25)質國戚勛臣,忠誠篤亮,方當顯位,贊翼京輦,而子弟波迸,傷其乃懷。(《列傳三十四·臧質》)[1]1 914
(26)寧朔將軍姜檀果烈懇到,志在宣力,濁水之捷,厥庸顯然,近者協贊義奮,乃心無替。(《列傳七·孟懷玉》)[1]1 406
2.反面貶斥類(共242例)
直接用貶義復音形容詞來對人物進行評價,表現出了對人物的不滿和鄙視,鮮明的貶義色彩躍然紙上。如:
(27)初諸葛長民貪淫驕橫,為士民所患苦,公以其同大義,優容之。(《本紀第二·武帝中》)[1]29
(28)琬性鄙暗,貪吝過甚,財貨酒食,皆身自量校。(《列傳四十四·鄧琬》)[1]2 135
(29)道慶兇險暴橫,求欲無已,有失其意,輒加捶拉,往往有死者,朝廷畏之如虎狼。(《列傳四十三·黃回》)[1]2 126
中性復音形容詞借助語境的“調色”作用,改變靜態的語用模式,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靠著語境補充的信息,也容易滲透進贊許、肯定、鄙視、不滿的褒、貶色彩,豐富了詞的語用含義。《宋書》中共56例。如:
(30)后天興道上通辭乞位,追存往為者,不忍食言,呼視見其形容粗健,堪充驅使,脫爾使監禮兼隊副。(《列傳五十九·二兇》)[1]2 424
(31)性尤簡易,常著連齒木屐,好出神虎門逍遙,左右從者不過十余人。(《本紀第三·武帝下》)[1]60
(32)休仁及太宗、山陽王休佑,形體并肥壯,帝乃以竹籠盛而稱之,以太宗尤肥,號為“豬王”,號休仁為“殺王”,休佑為“賊王”。(《列傳三十二·文九王》)[1]1 871
例(30)、例(31)中的“粗健”、“簡易”本為中性詞,在具體語境中帶有一定的贊許、肯定的褒義色彩;例(32)中的“肥壯”也本為中性詞,在具體語境中帶有一定的鄙視的貶義色彩。
《宋書》中這些具有褒貶感情色彩的品評復音形容詞兼含評價、態度,隱含喜愛、敬重、謙虛、憎惡、鄙夷等態度。在表現不同人物品行差別時,使用這些具有評判性質的品評復音形容詞,能盡情展現出評論者豐富的內心情感以及對客觀對象的態度,使得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有助于讀者通過作品中帶有感情色彩的復音形容詞來判斷人物的品行、修養。總體來說,《宋書》中褒義色彩品評復音形容詞的數量遠遠超過貶義色彩品評復音形容詞。這可能與史書性質有關,由于《宋書》是官修史書,故“正面人物”多于“反面人物”。
總之,《宋書》中復音形容詞的大量應用,使得語言華麗,詞藻盛美,描繪的事物生動形象,品評的人物個性鮮明突出。
注釋:
①王芳、萬久富:《〈宋書〉雙音詞的研究價值》,《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第86頁。
②李曉靜:《從〈高僧傳〉品評形容詞看中古漢語詞匯的雙音化》,《語文知識》,2007年第3期,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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