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珊珊
(常州工學院延陵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神者,妙也。非奇妙難以稱為神,它往往是人理性之力所難以臻至的境界,故以“神”名之。在我國古代早期哲學范疇里,“神”正是由神靈之義而引申為微妙難握的變化之義?!吨芤住は缔o上》云:“陰陽不測之謂神”,《黃帝內經(jīng)·素向》云:“物生謂之化,物極謂之變,陰陽不測謂之神?!边@里的“神”都是自然玄妙之意。以后如荀子等諸家對“神”的解說皆未出此范圍?!吧瘛弊忠蚱渖袂芍x也被神化了。思維是一種能動地反映客觀世界的獨有心理活動,以詩為主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維與一般的思維不同,它更高級更微妙也更富于創(chuàng)造性,因此也更特殊,不以“神思”稱謂不足以表達其特殊性。
正式把“神思”作為創(chuàng)作思維特征的,首推南朝大文論家劉勰。他在《文心雕龍》中列《神思》專篇,專論創(chuàng)作思維。其開篇即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袼贾^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①并把神思基本特征歸結為“思理為妙,神與物游”②,且列其為創(chuàng)作論的總綱性論題,認為是“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③,形成了“體大慮周”、“寡二少雙”④的文心神思觀。
《文心雕龍》中的“神思”,指的是在創(chuàng)作構思過程中,作者所具有的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自由藝術想象。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對于人的思維、想象不受時空限制的特點,人們早已有所認識。如陸機的《文賦》就十分生動地描述了構思活動的情狀:“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雹莸皇且话愕卣劦搅怂囆g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而劉勰的《神思》篇,更進一步論述了藝術想象的特點與條件,并將它的重要性提到了“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的地位。劉勰以生動的比喻,描述了藝術想象的自由性及其超時空的特點?!凹湃荒龖],思接千載”,講的是超越任何時間的差距;“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講的是超越任何空間的差距。這與《文賦》之“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意義完全相同。
這里為何統(tǒng)言“神思”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思維活動及其狀態(tài),而不限于文學創(chuàng)作范疇之中呢?《總術》開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雹蘅梢妱③乃v的既包括有韻的文,又包括無韻的筆。前者即文學作品,后者即非文學作品。并且劉勰在文體論中也是按照“文”和“筆”分類論述的。其中從《明詩》到《諧隱》十篇說的是“文”,從《史傳》到《書記》十篇談的是“筆”,即“論文敘筆”。其二,《神思》篇講到文思快慢時不僅提到張衡作《二京賦》,左思推敲《三都賦》等,而且還說到阮瑀寫書信,禰衡草擬奏章等多種文體文章(非文學類)的創(chuàng)作??梢?,“神思”之為創(chuàng)作心理活動涉及的范圍是比較寬泛的。
“神思”作為一種復雜的思維活動,當它開始運作時,將表現(xiàn)出何種狀態(tài)?顯出哪些特征呢?《神思》云:“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雹哒f明作家通過“神思”,能于虛空寂寞的“無形”中刻鏤出具體可感的審美意象,其實,這正是“神思”最重要的功能。而審美意象創(chuàng)造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心理活動過程,當“神思”全面展開時,就表現(xiàn)出以下四方面特征。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既能沖破身觀所限,又能跨越時空所阻,其本質上就是主體感情與藝術表象相融相游、和諧運動、向著審美意象方向發(fā)展的內涵豐富的心理活動,即劉勰所說的“神與物游”。從“萬涂競萌”的浮想聯(lián)翩,到“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的虛擬幻象,從“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钡囊朴X激情,到“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⑧與“神用相通,情變所孕”⑨的意象生成,審美情感(情、神)與藝術表象(物、象)兩大神思基本要素始終交織融合在一起,須臾不曾相離。
《神思》篇“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意思是說,構思的巧妙,在于能使心物交融,亦即精神和外物相交接、相融合。關于這一點,黃侃解釋說:“此言內心與外境相接也。內心與外境,非能一往相符合,當其窒塞,則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懌,則八極之外,理無不決。然則以心求境,境足以役心;取境赴心,心難照境。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斯則成連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滿志也?!雹狻皟刃呐c外境相接”一語,道出了“神與物游”的真諦,亦說出了心物交融的實質。既然內心必須與外境相接,則可見想象不是完全聽從于主觀意志的指揮,既然“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則想象也不能突破時空的一切阻閡,無往而不達??傊?,從“神與物游”的概括來看,劉勰既看到了想象活動具有不受身觀局限的一面,又看到了想象活動必須以現(xiàn)實生活為依據(jù)的另一面。
劉勰強調主體的能動作用。把神思論從感性體認的階段推進到科學闡釋的層次上來,因而具有豐富的形象意蘊與理論內涵。注重形神兼?zhèn)?、心物共融與才學相長。劉勰認為創(chuàng)作的理想狀態(tài)應該為神與物游,“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這里“致”為“至”即最高境界,“思理之致”即為創(chuàng)作思維的最佳狀態(tài)。他用疑問句“其思理之致乎?”,接著便得出結論:“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這句話可以譯成:“創(chuàng)作思維是奇妙的,使得精神能與外物相交接?!?/p>
“神與物游”體現(xiàn)了“神”與“物”之間的交融互通性?!吧袼肌笔峭ㄟ^主客體的相互作用,最終相融統(tǒng)一。在這個過程中,主體的精神世界通過對外物的能動作用,使之超越了自身的獨立性和客觀性,而成為蘊含主體的情、意的“象”;主體也實現(xiàn)了對自身的純粹主觀性和自足性的超越,成為一種有形有象、可以訴諸感官的“神”??腕w通過異質同構,實現(xiàn)主體客體化、客體主體化,兩者相互交融,建構藝術形象。這種交相融合的境界,是一種真正的自由的、充溢著主體的超越感和解放感的審美境界。
在《神思》篇中,劉勰首先描述了“神思”具有超越性,這既是想象的特征,也是靈感來臨時的重要特征。“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薄懊冀拗?,卷舒風云之色。”靈感襲來時,思想的翅膀能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縱橫馳騁,足不出戶,眼前就呈現(xiàn)風云變幻的景象,人的思想處于一種自由無礙的超越境界。
《神思》說:“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膘`感沒來時,思維處于混沌狀態(tài),思路一旦打開,沉淀在人的潛意識中的各種意念被激活了,顯意識和潛意識瞬間實現(xiàn)了溝通融合,外界事物的神貌就會惟妙惟肖地呈現(xiàn)出來;如果思路出現(xiàn)故障,靈感也就不見了?!渡袼肌泛竺嫣岬降摹膀E發(fā)之士”、“覃思之人”都是從實際事例分析得出的結論。無論是思維敏捷的人,還是思維遲緩的人,靈感的發(fā)生都不是人們事先可以預料的,它具有突發(fā)性的特征。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靈感就像天邊的閃電一樣,剎那間閃過人的腦際,豁然開朗,在人們眼前展現(xiàn)一片廣闊無垠的明朗境界。無定形的意象中琢磨著刻畫有形的形象。真正有了神思是“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的,這是說靈感來臨時,主體處于不由自主、情不可遏的狀態(tài),具有不受人腦意識控制的非自覺性的特點。劉勰反復強調,要重視“積學”、“酌理”、“并資博練”、“博見”、“博觀”等深厚的積累,一經(jīng)外界事物激發(fā),又同沖動奔放的情感綜合起來,就會使創(chuàng)作者如醉如癡,陷入迷狂狀態(tài)?!渡袼肌菲f“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就是指的這種狀態(tài)。
要使心能縱深內運,既要心之強力,更需運思心境,這就是作為藝術構思起點的“虛靜”?!疤撿o”了,才有游心內運的基礎,因為心靜而使心思強化,具有伸進延展之力。王昌齡指出:“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須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如其境思不來,不可作也?!庇终f:“取用之意,用之時,必須安神凈慮。目睹其物,即入于心,心通其物,物通即言。言其狀,須似其景。語須天海之內,皆入納于方寸?!彼麖娬{在詩歌構思過程中,意與境的結合須心、物交融,而這種心與物的結合又必須在創(chuàng)作主體“安神凈慮”即“虛靜”的條件下才能順利實現(xiàn)。古詩云:“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因為“人閑”,其“桂花落”的些微信息也能被捕捉。心靜無旁思,才可“神與物游”,導向深層。
劉勰看到創(chuàng)作靈感的產(chǎn)生與主體寧靜的心胸是分不開的:“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這就是說心虛氣靜,滌除雜念,心力專一,純凈精神,才能保持“志氣”這個關鍵暢通,從而順利地進行構思。創(chuàng)作主體處于虛靜狀態(tài),實際上是指思想必須處于放松狀態(tài),這樣貯存的各種意象才能隨時加以運用,思維的跨度大大拓寬,創(chuàng)造的自由度更加從容自如,靈感產(chǎn)生的機會就較多。
劉勰雖然強調“神思”順利運作前的“虛靜”的重要性,但仍不輕視學研才辭,“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贝颂?,他強調虛靜之外的準備尚有四個要素,其中“積學”與“研閱”,屬于后天的積累與修養(yǎng);而“酌理”與“馴致”所指向的“富才”與“懌辭”則屬于先天的才能與秉賦。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創(chuàng)造既需要積學、酌理、研閱、馴致,也需要儲寶、富才、窮照、懌辭,更需要二者高度有機地結合起來,以形成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與整合力。文學創(chuàng)造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工程,僅有天賦還不能創(chuàng)造出鴻篇巨制,尚需后天的積累學習以儲存創(chuàng)作素材,廣泛閱讀,認真研究,以提高自己的直覺洞察能力。只有先天與后天,才與學相互結合,神思才能順利運行,創(chuàng)作才能成功。而事實上,劉勰的“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所涉及的八個關鍵詞都是兩兩相對的,先天與后天、手段與目的較為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用“以”字勾連,從而使他的理論思維更加嚴密與完善。
“神思”不會憑空而來,機遇只垂青有準備的頭腦。因而“神思”常常需要“物感”的觸發(fā)。黑格爾曾經(jīng)說過:“最大的天才盡管朝朝暮暮躺在青草地上,讓微風吹來,眼望著天空,溫柔的靈感也始終不光顧他。”可以說,沒有來自生活的刺激與觸發(fā),沒有“物感”,“神思”絕不會因你焦急的期盼與苦思竭慮而垂憐,更不會因你的熱情相邀而光顧。黑格爾的話,對那些一味脫離生活,只圖向壁虛構以投機取巧者而言可謂一語中的,無異于當頭棒喝。而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劉勰已深深領悟到這一道理。重“物感”是中國古典詩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因而在《神思》中劉勰很看重“物”的影響,“神與物游”自不待言。“物沿耳目”,“物無隱貌”,“風云之色”,“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域表”、“山河”、“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等,皆從正反兩方面論述“物感”、“物”對“神思”的啟發(fā)與誘導作用。試想,若無“物”,神往何處“游”?可謂游而無方。反之,有“物”而無神,創(chuàng)作亦難成功。神只有與“物”偕游,由“物感”而生發(fā),才能自由而順利地抵達目的地。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論的“神思”之所以較前人更深刻、更值得注意,在于他已經(jīng)將之系統(tǒng)化為重要的藝術構思論,準確而深刻地概括了藝術構思繼虛靜而展開的躁動活躍的階段。具體說來有三點:首先,劉勰把“神思”作為一種系統(tǒng)的構思論來表述,“神思”既是全文的中心論旨,又是其探討對象,這是以往任何片言碎論所不能比擬的;其次,他明確確認“神思”概念,在文中一語通貫,廓清了“神思”的內涵;再次,他相當系統(tǒng)地論述了“神思”的本質特征,他從大量的具體現(xiàn)象中,分析抽象出“神思”的本質特征,全面深刻而又新穎獨到。從以上三個方面顯示出劉勰之構思論的無與倫比的理論自覺性與系統(tǒng)性。
藝術的本質是創(chuàng)造,它需要的是不役于物的心的自由騰躍,需要對物理世界的吐納與消融。因此,作為藝術創(chuàng)造,其構思首先就要求獨特的藝術想象,要求主體之心的自在暢游,從而到達俯仰自得的審美世界,實現(xiàn)藝術的創(chuàng)造。
劉勰說:“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蔽锢淼臅r間、空間對藝術創(chuàng)造來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只有心靈的體認才成為無尚的條件,從而達到心靈的“逍遙游”。這在一般人的心理是難以做到的,就事論事,注重實用性是實用哲學的宗旨,也是通向藝術心理的萬里鴻溝,只有藝術創(chuàng)造心理才能夠“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須臾之間融通古今中外。這種喻稱還遠不只是數(shù)量上和內在上的視力區(qū)別,實際是將人帶入一種神奇的大千世界的藝術才能。因而,“神與物游”,它以超越與創(chuàng)造為特征,不僅僅是從一粒砂子上見出世界,一滴海水上把握大海,而更重要的是從一粒砂子、一滴海水中創(chuàng)造出另外一個神奇無比令人驚嘆贊美的世界。
注釋:
④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