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兵
(1.洛陽理工學院中文系,河南 洛陽 471023;2.洛河文化與文獻研究所,河南 洛陽 471023)
作為十七年文學中為數不多的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的小說,《青春之歌》一向被認為是正確地反映了知識分子道路問題的作品,小說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當時的批評界和讀者所肯定、接受。時至今日,在較有影響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中,對《青春之歌》的評價也依然圍繞這個問題來展開,比如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就認為該書“表現了知識分子在革命斗爭中的覺醒和分化,真實地揭示出那個時代革命知識分子的成長道路”①。但美國學者詹明信認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帶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們應該把這些文本當作民族寓言來閱讀,特別當它們的形式是從占主導地位的西方表達形式的機制——例如小說——上發展起來的。”②如果按照詹明信的觀點重新解讀《青春之歌》,我們就會發現這部小說的確不僅僅講述了林道靜如何由一個知識分子成長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曲折經歷,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還是中國現代革命歷程的寓言,當然這個革命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與此同時,《青春之歌》還具有西方“成長小說”的特征。在小說中,林道靜不僅從一個知識分子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也從一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少女成長為一個堅毅、美麗的女人,林道靜的成長是雙重的。小說在政治敘事的同時還夾雜著一套女性敘事,盡管是一種男性視野下的女性敘事。
黃子平認為,大陸在解放以后,出版了包括《青春之歌》在內的一批“革命歷史小說”。這些小說是“在既定意識形態的規限內講述了既定的歷史題材,以達成既定的意識形態目的:它們承擔了將剛剛過去的‘革命歷史’經典化的功能,講述革命的起源神話、英雄傳奇和終極承諾,以此維系當代國人的大希望與大恐懼,證明當代現實的合理性”③。《青春之歌》也承擔了這樣的意識形態任務,小說的政治意涵是非常明顯的,這一點連楊沫本人也不隱諱,她曾說寫作該書的目的,“是想通過她——林道靜這個人物從個人主義者的知識分子變成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過程,來……表現黨對于中國革命的領導作用”④。作者欲借主人公的成長經歷來彰顯中國共產黨所認為的知識分子成長的正確道路,因此小說在情節設計、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命運安排上,有明顯的政治傾向,是一種政治話語式的敘事,也就是說,這部一向被認為是現實主義杰作的小說具有很明顯的政治象征意味。
在林道靜的成長經歷中,有三個男性對其影響甚大。這三個男人的出身、身份是不同的:余永澤是一個信仰自由主義、人道主義的大學生,踐行胡適“少談些主義,多研究問題”主張,最高理想是進大學或研究院當教授。在他身上有明顯的胡適思想的印記,某種程度上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盧嘉川則是一名大學生出身的共產黨員,充滿革命理想,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忠心耿耿,屬于知識分子型的共產黨員。江華則是工人出身的黨員,沉穩、干練,是他讓林道靜最終成為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作者讓這三個男性分屬不同的階級陣營和階級立場,他們在林道靜成長過程中扮演不同的角色,這樣的情節安排其實是大有深意的。
林道靜為逃婚來北戴河投親而不遇,走投無路之際恰被余永澤搭救并與之戀愛、結合,此時的余永澤雖已離婚,年齡比林道靜大,但在她眼中卻是一個“多情的騎士,有才學的青年”,“她簡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⑤。但時隔不久,隨著盧嘉川的出現,林道靜很快改變了對余永澤的看法:“余永澤并不像她原來所想的那么美好,他那騎士兼詩人的風度在時間面前已漸漸全部消失。他原來是個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瑣碎生活的男子。”⑥造成林道靜對余永澤態度轉變的原因,是由于盧、余兩人的思想境界、人生追求的不同:“他和余永澤可大不相同。余永澤常談的只是些美麗的藝術和動人的纏綿故事,可是這位大學生卻熟悉國家的事情,侃侃而談的都是一些道靜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⑦盧嘉川把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的學說灌輸給林道靜,與余永澤平日所講的人道主義、個人主義、自我奮斗的觀點自是不同。而對林道靜來說,盧嘉川所言更能滿足她內心的渴望,能更好地消除她當時所面臨的困惑。林道靜是五四文化的產兒,渴望變動、反叛、革命、斗爭和參與。當她逃離了舊家庭而與余永澤組成了新家庭后,她發現女性在新舊家庭的地位是一樣的,只不過是從舊家庭的性奴隸變成新家庭的性寵物,家庭生活是一樣的瑣碎、平淡、乏味。正當她對這種生活感到厭倦之時,盧嘉川的適時出現從精神上拯救了她,于是她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覺中倒向了盧嘉川。她不僅被盧的英俊外表所征服,更為他的思想而傾倒。盧嘉川猶如林道靜的精神導師,他完成了對林道靜的“思想啟蒙”,使她從一個信奉個人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開始了向無產階級戰士的轉變。但盧嘉川只是林道靜的指路人,他給林道靜指出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卻未能使林道靜成長為一個無產階級戰士,這個任務由江華完成。他幫助林道靜脫胎換骨,與工農大眾相結合,將個人融入到集體之中,把個人奮斗轉變成為無產階級解放事業而奮斗,最終成為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
這樣的故事敘述、情節設計的確含有深意。按照詹明信的觀點,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在“講述關于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的經驗的艱難敘述”⑧。因此,林道靜成長道路上所遇到的這三個男性,他們不同的身份、出身和政治立場,可以看作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不同人生道路選擇的象征。林道靜與余永澤的戀愛及結合,表明知識分子在走向革命的歷程中首先選擇的是來自西方的以個性解放為核心的人道主義,而她后來對盧嘉川產生感情并與余永澤最終決裂,則表明中國知識分子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開始了由啟蒙向革命的轉變。“余永澤的失敗、盧嘉川的成功標志著革命階段性的轉折,即現代革命已經超越了五四革命而進入一個新階段。”⑨然而盧嘉川雖是一名堅強的無產階級戰士,但他的出身有瑕疵(是北京大學的一名大學生),屬于知識分子。這樣的身份顯然與中國共產黨關于工人階級是革命的領導階級的觀點發生沖突,所以他在完成了對林道靜的精神啟蒙后便不得不“消失”(在小說中盧嘉川被捕并犧牲)。幫助林道靜成長的工作由江華來接手,因為他有著比盧嘉川更純正的“血統”,有著領導階級——工人的出身,只有他才有資格去幫助林道靜完成最后的“精神救贖”。正是在這三個男人的“通力協作”下,林道靜才得以完成蛻變,從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成長為堅定的無產階級戰士。而在林道靜成長經歷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寓言。不妨把林道靜看作是中國的象征,而余永澤代表了西方的人道主義,盧嘉川、江華代表的是馬克思主義,它們一起參與了對傳統中國的現代化改造。林道靜拋棄余永澤而選擇江華,象征著“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能救中國”,而林道靜的成熟則意味著中國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之后才真正找到了現代化的正確之路。“林道靜的個人成長過程與一個國家的建立過程統一在一起,林道靜的進步與國家的進步是統一的。或者,確切地說,她象征著國家的進步。”⑩從這個意義上說,《青春之歌》的確是我們國家的“民族寓言”。
如前所述,在《青春之歌》政治敘事的背后還有一套女性敘事。伴隨著林道靜從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轉變為無產階級戰士,她也從一個不諳世事、天真、稚嫩的少女成長為成熟、溫柔、重情的女人,政治意識覺醒的同時伴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值得注意的是,林道靜女性意識的覺醒,不是來自于她自身,而是來自外界,確切地說,是由那三個在林道靜成長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男性賦予了她女人的身份,她的女人身份是被塑造出來的。在小說中,林道靜始終處于男人眼光的注視之下,始終是一個“被看者”。在余永澤眼中,林道靜是“在這柔美虛弱的外形里,卻隱藏著一個多么剛強、多么執拗的靈魂呀!她為什么這樣任情、這樣幼稚地執迷于某種不可能達到的理想呢?”而在盧嘉川看來,林道靜“有一種又倔強又純樸的美,有反抗精神”。江華看林道靜“不但是一個倔強的同志,而同時也是一個溫柔的需要感情慰藉的女人。從她的眼中,他看出了里面的空虛和寂寞”。
自始至終,林道靜都是一個被看的對象,她是在男人的注視和塑造下成長起來的,是被他者(男人)塑造成女人的,她只有依據他者的確認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在小說中,林道靜始終是被動的,處于被拯救者的地位,余永澤拯救了她的身體,盧嘉川拯救了她的靈魂。而林道靜本人就如同她的名字,靜靜地等待著男性來把她拯救,她好像是一張沒有任何內容的白紙讓這三個男人在上面任意涂抹卻毫無主體選擇的意識。“對于林道靜來說,她是在三個男人愛情的引導、教育下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同時選擇了知識分子的政治歸宿。”這種選擇是在他者指引下的選擇,沒有了他者,林道靜根本不會選擇。
另一方面,無論是余永澤還是盧嘉川、江華都不約而同地把林道靜看作是“被喚醒者”而主動承擔起了教育幫助她的責任。余永澤喚醒了林道靜的肉體,盧嘉川則喚醒了她的精神,而江華則是對她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喚醒與滿足。林道靜對這種被教育者、被喚醒者的地位沒有絲毫的反感、厭惡,相反她是欣喜、毫無保留地接受,自甘于這種地位。她稱盧嘉川為“盧兄”,說他“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來的一滴細雨”;她把江華視為父親,把自己的新生完全托付給他:“你替我起個名字吧!我這個不好的名字是我父親替我起的。你也像我父親一樣替我另起一個名字吧!”林道靜對盧嘉川、江華的依附關系在小說中被用一種政治話語來解釋,即林道靜所代表的個人、黨員自然要聽從、依附于盧嘉川、江華所代表的集體、黨組織,個人依附集體、黨員服從黨的領導,這才是正確的選擇,小說也是從這個角度來設置林道靜與盧、江的關系的。作者用女性對男性的依附隱喻個人對集體、黨員對黨組織的依賴,把一種傳統的社會觀念加以改造并用來表達一個政治的主題。但在這種政治話語的背后,我們不難看出作者暗含的女性觀:女性天生是弱者,她必須依附男性,只有依靠男性的幫助才能成熟、成長。作者的女性觀其實是一種男性視野下的女性觀,因此林道靜是按照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和標準塑造出來的,她是男人欲望的對象,始終處于男人的注視之下。而這三個男人占有她的方式都是一樣的——由政治到性:先在思想上控制、征服她,最后占有她的身體。林道靜與江華的同居意味著她的最后成熟,無論是身體的還是精神的,都達到了男人們的要求和標準,她的主體意識已經被塑造出來了。小說最后描寫林道靜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此時的她已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名領導者。“由于有了主體性,林道靜也變成了隱喻意義上的‘男性’,可以成為學生運動的領導者,將自己的主體性投入到其他處于純真狀態的‘女性’身上去。到這個時候,要分清林道靜是‘男人’還是‘女人’就很困難了。”一個在男性幫助下成長起來的女性,她身上所擁有的只是男性話語霸權所規定的某些品質,并不是女性主體意識的真正覺醒——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獨立存在。林道靜“作為女性獨立的精神空間卻也同時失去了。愛情的更替或轉移事實上就是男性或權力話語對她發出的傳喚,她每次新奇的體驗與其說是情感的吸引,毋寧說是話語的吸引”。所以林道靜的成長只是符合男性期待的成長,她背叛了她的生父卻尋找到了另一個“父親”——黨,她從封建家庭的“乖女兒”變成了“黨的女兒”,但她始終都是一個“女兒”,從來沒有成為她自己。
綜上所述,《青春之歌》不僅僅是一部反映知識分子正確道路的小說,它還具有政治的象征意義,是一部有關中國現代化之路的寓言,是關于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藝術解說,同時它還是一部中國現代知識女性的成長史。林道靜不只是一個藝術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林道靜是中國現代知識女性命運的縮影,她的奮斗是中國女性的奮斗,她的悲哀也是中國女性的悲哀。
注釋:
①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24頁。
②⑧(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陳清僑譯,三聯書店,1997年,第523頁,第545頁。
③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頁。
④程光煒:《〈青春之歌〉文本的復雜性》,《中國比較文學》,2004年第1期,第38頁。
⑨藍愛國:《解構十七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1-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