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平
(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江蘇 連云港 222006)
白先勇被公認為“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①。他以三十多篇短篇構建了一個搖曳多姿、異彩紛呈的小說世界。他的小說簡練、緊湊、內涵豐富,既有幾代人的悲歡離合,又有個人心理洞燭幽微的精雕細刻。而在他的成熟的作品中,我們還能感受到那種可以被稱作“歷史感”的弦外之音和深厚的文化和哲學底蘊。白先勇的短篇小說能取得如此驚人的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敘述藝術的純熟無疑功不可沒,因而他能使寫實構架的視點交錯與意識流程的焦點輻射互補互惠,讓“傳統”與“現代”兩相交融,以現代小說與傳統小說的結構手法結合運用于一體,突顯人物活動的時空變幻。因而讀他的小說,好比山間趕路,行徑錯雜,登高爬低,左拐右彎,在晨霧和云氣的迷惘中走一崖,轉一澗,一出一入,穿來穿去——構筑的恰似韓愈《山石》一詩“出入高下窮煙霏”藝術境界,云霧山川,視野開闊,見出小說敘述藝術的新拓展。
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認為“真實”存在于“意識的不可分割的波動之中”,要求小說家走進人物的內心世界,以意識流動之蹤跡揭示人物的心理性格②。意識流小說多用自由聯想、內心獨白、旁白等心理意緒為基本手法,營建結構框架,帶有明顯的主觀性、隨意性和跳躍性,其情節結構之拓展擴造,更見突兀與多變;白先勇的小說就具有這種“意識流”自由聯想的藝術特征。
白先勇小說的這種意識流的藝術特征,已經在民國史小說中見出端倪,在留學生小說中則多有顯露;他這些小說營建的敘述特征是視點交錯,其結構主要是以時間的推移來布局的,諸如,《玉卿嫂》、《永遠的尹雪艷》、《梁父吟》、《四舊賦》、《金大奶奶》等小說,或話舊,或談心,或敘事,或見聞,都在現實時間的框架或定位中進行,時間進行式的一“開”一“關”非常明確,而且都有一個固定的主要的現實空間,如家庭場所、活動地點等,幾乎沒有現實場地的轉換,基本上是以一個空間場景作為時間推移的依托;而意識流程的焦點輻射則不同,這種敘事藝術,不管是固定場景的多寡,生活空間的虛實,都是隨著意識流程在不斷轉換的,抑或意識流程是任由不斷轉換的現實場景來推波助瀾的,因而一個現實場景也能奔涌出海闊天空的無數意識空間來。這些小說,以時間推移為主導的敘事藝術,已經逐漸進入以空間變換為統領的意識流程,而用的更加復雜、更加多變的敘事藝術,突破時空限制和視點制約,已經開放到進入心理小說的“聯想結構”了。它們的情節線索已經變成斷斷續續的虛線或零零碎碎的片段,只存在一種“外部因素”,人物內心活動則成為貫穿小說進程的“主線”和敘事的“支架”,意識流程的焦點輻射,即由此牽引而出,支撐而起,其意識流量的強弱大小,長短巨細,空間場景的固定與否,變換有無,各自均以主題需要與性格使然為依據,不同表現在諸多小說系列均有所見,其敘事藝術風格也是沿著作家創作進程而漸進成熟,逐次完善的。
意識流程的焦點輻射,是白先勇以最有效的藝術技巧打造小說結構的敘事手段。這是中國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和西方現代主義新潮的借鑒,兩者相得益彰、交融互補,白先勇的創作思想和藝術實踐,都是融傳統與現代或融現代與傳統的。其小說情節已不單純是由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順延線索來推移,而是從封閉型的情節結構中脫穎而出,注重人物活動時空的轉移變幻;時間處理,善于“縮”漫長為短暫,或“集”分散成整體;空間設置,則可以“神游”于無限的天地,或“外化”于有限的場景。一反小說直線式敘事結構的原始模式,以交錯式、輻射式、回復式、疊合式的立體交叉結構打破時空的限制和視點的局限,而長驅直入人物心理的隱秘活動之中;心理意識的激流已把故事情節沖向二線,使之成為“外部因素”,成為人物意識心態的依托和補充。即使人物描寫和情節拓展用的都是寫實手法,其小說結構也都不是單一的,往往有新小說結構的滲透運用而構成一種“復式結構”技巧。這種結構,突顯的是小說寫實構架視點交錯的多樣性和意識流程焦點輻射的豐富性,標示的是作家把握創作規律和概括生活現實的敘事藝術,因而能高于流俗而漸臻佳境。
敘述視點是指作者在進行敘述時所選定的眼界和視野,即作者通過何種關系來展開故事,是一個由誰看的問題。當代敘述學研究越來越重視敘述視點的選擇。華萊士·馬丁在他的《當代敘事學》中曾這樣寫道:“在絕大多數現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本身。”③白先勇自己的說法可能更切合他的作品的實際,“選擇一個好的視點,作品成功了一半。”白先勇小說的敘述視點非常考究,善于根據主題的需要來選擇敘述角度,以盡可能小的篇幅內容納盡可能多的內涵,給人以縮龍成寸之感。
一
集中在一個現實空間的固定場景,迸發出長流不息的意識流程的,當推白先勇的代表名篇《游園驚夢》。小說的現實空間只有一個,即竇公館的宴會,其中雖也容納無數的意識空間,卻似乎還留有寫實構架的“遺跡”,很像是一篇向意識流“過渡”的小說。貫穿始終的中心人物,結構的主線和支架,就是錢夫人的“眼睛”——她是觀照歷史察看現實的一個“視點”,是今來昔往意識交流的一個“焦點”,是小說意識結構的一個“開關”:應邀赴宴,小說開場;晚宴結束,小說收場。當錢夫人一登場,一出現在竇公館,就寫到她眼睛的視線——“打量”里面氣派非凡的花園美景,“環視”非同一般的客廳擺設,借此“透視”竇公館高人一等的豪華與尊榮,因而引起錢夫人有關自己身世及其與竇夫人的關系等諸多今昔對比,以及人世滄桑的悲悼心理和事過境遷的痛苦聯想。意識流程與聯想結構,即以此現場視點的觀察導入意識焦點的輻射而使關系人物得以演示。晚宴的高賓貴客,都是當年南京相知相識的軍政界的官員,而今赴竇夫人宴會場面與那年梅園新村錢夫人為她請做生日的盛宴情景,就有許多相似之處。有今昔宴會在座人物的對應對合:今“客”錢夫人即昔之境況不佳的竇夫人,昔“主”享盡富貴榮華的錢夫人即今之竇夫人;宴會活躍人物蔣碧月天性標勁、佻達、潑辣、風騷,搶奪過親姊竇夫人的情人,而錢夫人的親妹月月紅則是一個活生生的蔣碧月,今日陪錢夫人的程參謀也就是昔日的鄭參謀。這種人物關系和活動場景的重疊出現,主觀客觀的吻合印證,無不造成一種“今即昔”、“昔同今”的幻覺與“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夢象。酒席中錢夫人迷醉于往昔“游園驚夢”的心理意識、幻景夢魘,都有可以洞察的內心隱秘,潛藏意識,若斷若續,撲朔迷離。有癡戀鄭參謀的心理“蒙太奇”,兩人“私通”性意識的隨意流蕩;有戀人被妹妹搶走的心靈破碎,精神創傷。而性意識的隨意漂流,則來自湯顯祖《牡丹亭》性愛情節的“游園驚夢”。隱隱約約,迷迷糊糊,亦虛亦實,如夢如幻,一直在錢夫人的人生境遇中奔涌回旋。她與鄭彥青的青春性愛,所閃現的,也是杜麗娘與柳夢梅“游園驚夢”的交歡意象;竇公館晚宴場景和“游園驚夢”昆曲演唱,成了錢夫人今昔聯想意識馳騁的“觸媒”,焦點的輻射;在今昔倒置、現實與夢幻交錯的意識對流閃回中,這種聯想結構同樣也起了一種“焊條”作用,把前前后后斷斷續續的心理意緒“焊接”起來,構成一個撲朔迷離的意識流程和色彩絢麗的聯想世界。這種結構形態,又稱“時間擴張法”,因為它在夜晚有限的時段內,讓時間無限伸張延宕,含納了大幅度時空跨越的隱秘而又復雜的人物心理意識,揭示了主人公的大半生經歷,這種結構形態,也叫“時間壓縮法”,因為它把人物大半生經歷的回憶聯想,都集中濃縮在一個晚上來展現,而把一個晚上的意識焦點輻射到大半生的經歷④。意識波涌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孤戀花》,聯想結構形態用的也是這種“時間擴張法”;《秋思》雖是日常生活小切片,情節規模小,也有片刻流動意識在花園的輻射,引發抗日勝利的“秋思”聯想,以現實寫真和象征意象交融為菊花盛開的意識流漫。
似曾意識流程都固定在某一公館、某一客廳、某一房間或某一花園等固定的有限的現實空間,以拓展其無限的意識空間,讓意識無邊無際地漫游的結構,可以說是天南地北、上天下地,再也沒有任何的限制。但白先勇也在其意識流小說名篇《香港——一九六》中營造了另一種意識結構,它的現實空間只固定在人物躺著的一張吸毒的病榻上,是最小的一個“點”——其意識空間就泛漫在這一個點上,也不用進入廣闊意識空間進行拓展,而是任由意識心緒在吸毒者的病榻上蕩漾回旋;不同在于,病榻意識的焦點輻射,其意識流程是多重性的,是疊合式的,是雜亂型的,有主流,有支流,有單流,有合流,大大小小,強強弱弱,快快慢慢,都一起從這里奔涌而出,不可阻擋,到處泛濫。諸多意識又從病榻一“點”,擴散到人物感知的香港現實空間,“移步換形”,“意隨景遷”,輻射蔓延,讓現實和意識相互滲透、互為交融,構成一個龐大的意識空間,即單意識、雙重意識和多意識,一個典型的焦點輻射的多重意識敘事結構。
這里有余麗卿單向意識對周圍環境的心理感應,其意識流程貫穿小說始終,成為復雜意識結構的一塊基石,一種底色。小說開始即把罪孽入置于性噩夢的特定背景之中,展示毒犯淫婦的另一種畸變人生。朦朧意識的病榻上,翠峰園的幽香早已消失,小安樂窩已在火熱干渴的香港意識中燒成灰燼,不斷翻騰的心理意識,正在這里奔涌而出,成了意識輻射的焦點。有細流,有巨浪;有直瀉,有回旋。先是“自我”感知:俯臥身旁的大毒犯,半瞇疲憊的眼睛,還能聞到他“鴉片濃郁的香味”;再是“香港”的感知:賭場的洗牌聲。舞廳的靡靡之音,毒辣的日頭,干燥的海風,四百萬居民的缺水危機,香港正在枯萎,枯萎中有海仔碼頭咸水妹梅毒攻心的“妓女”意識,有帶著虱子跳蚤霍亂病源鉆進香港而雜沓竄逃的“難民”意識,有尖沙嘴碼頭搶案蒙面人洗劫銀行印度巡警被射殺的“劫殺”意識,有吐得面皮發烏的霍亂病人的“瘟疫”意識。以此單向意識并列噩夢為依托,暴露“臭港”納污藏穢的意識形象和社會現實。再向雙意識擴展,以雙向反向意識表現余麗卿與毒犯不可救藥的關系;意識回流涌現毒犯意識的反回流,閃映其丑陋面目,描繪其骯臟的嘴臉,把隱蔽的潛藏意識還原為現實場景:有挑唆,有引誘,有意識中毒犯的心理對話:他叼著煙槍,噴著濃郁的鴉片氣息,睜著倦怠的眼睛,聲音甜得發膩,搔得人直發癢:“來,讓我脫掉你的湘云紗……”有監視,有警覺,有意識中毒犯的心理警戒:即使黑夜,他的眼睛也一直睜著,“沒有知覺的凝視著她”;而清醒的時候,他的眼睛卻總是“那么昏懵”,睡眠不足;可睡夢中,他的眼睛反而機警,“半開著夜貓般的瞳孔”,在透視,在考察,在監督;甚至余麗卿的意識還能穿透毒犯的意識,覺察到他意識逆流反向的深藏底層的警惕;就連她腦中“思維的波動”,毒犯即使在睡夢中也很有知覺,會突然“睜開沒有視覺的眼睛,冷冷的盯著”,細瞇的瞳孔射出寒光。這里的毒犯形象的勾勒及其心理的剖露,所透視的丑惡靈魂,實際上也是余麗卿罪孽的寫照與形象的反觀,突出其雙向逆向的心理性格的意識輻射。
而流入其中的多意識,則是環繞余麗卿的關系人物意識心態的多向、反向的交流匯流,也是以余麗卿臥榻為焦點的多重意識輻射,不斷傳出嘈雜混亂的心理對話,刻畫了焦點人物的主體意識形象,也描繪了輻射人物的客體意識形象,讓各自心理意識還原為現實語言,好比舞臺對話的表演,場次交錯,演出雜亂。如“拯救”意識:妹妹余蕓卿,虔誠的基督教徒,眼角噙著淚珠,臉色蒼白,正在苦苦勸說姐姐逃脫淫窟毒窩,要拯救姐姐的靈魂,可是姐姐拒絕拯救。如“爭奪”意識:有三種意識交鋒:毒犯“我更愛你這雙豐滿的奶子”的淫聲浪語,陰森冷漠,來自地獄,妹妹“你要設法救你自己”的心靈呼喚,情真意切,針鋒相對,余麗卿的“救?……在哪兒呀,我的靈魂”徹底絕望,走向死亡;善與惡,靈與肉,面對余麗卿都在爭奪。如“沉淪”意識:從前面的兩人意識、三人意識,發展到五人意識,此起彼伏,交替雜錯,余麗卿意識波涌中突然出現往昔人物,先是鬼魂,穿著灰得發白的中山裝,臉上水腫,眼睛瞇成細縫:“李夫人,我是李師長的隨從。”但以前的李夫人嚇得再三說“你認錯人了”。又突然發出亡靈李師長的聲音:“聽見沒有?你是師長夫人懂嗎?”接著是多種意識多種聲音的交涌交流,波騰浪急,都能從個性化的語言意識中認出人物的性格來。諸如,“別叫我李夫人,懂嗎?我是王麗卿”,“李夫人,我兩天沒吃東西了”,“麗卿,要守規矩呵”,“姐姐,趁早離開這里”,“我們命中注定了,讓我領你沉到十八層地獄去”。五人意識,各說各話,哀哭怨恨,反反復復,雜錯交纏,心靈碰撞的感情狂瀾,奔騰著大江小河,千流百轉,歷史鬼魂,現實影射,夢幻紛呈,怪象叢生,同榻共演,只有意識時間與現實時間的流轉跳躍,意識空間與現實空間疊合為一,焦點輻射,多向奔流,翻騰不息,呈現的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意識網絡敘事結構。
二
白先勇的意識流小說,均借助于人物視點的感觸和意識焦點的輻射,由現實景象而觸引歷史意象的聯想,眼前見聞在意識流程中起了“意”隨景“流”、“流”動“景”遷的作用,現場的視點成了意識的焦點,由意識焦點作今昔人生的輻射,把一幅幅“生活史”、“苦難史”和“命運史”的圖像意象逐一展現出來⑤。這種“聯想結構”就是一種焦點輻射的敘事藝術結構。視點,是現在時的;輻射,是過去時的。意識焦點,審視的是現實時間,屬“內部時間”,都很短暫,短暫到成為一個點。《芝加哥之死》、《黒虹》、《骨灰》大約都是一個夜晚;《游園驚夢》只有一個晚宴的幾個鐘頭,《夜曲》《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是晚上的幾個鐘頭,《上摩天樓去》也僅有夜幕中的一兩個鐘頭;《孤戀花》是隨想式閃現式的一剎那;而《香港——一九六》的現實時間與現實空間凝固成一個點。這些小說的輻射過程,有漫長的時間,長到人的一生或大半生,屬“外部時間”,“內部時間”和“外部時間”又是相互交錯交織在一起的。可以看出,白先勇的意識流現代手法大多集中運用于“女性小說”,多見于女性形象,如錢夫人、呂芳、耿素棠、金大班、玫寶、華夫人等;大概是因為女性比男性的思想感情更加細膩,內心世界更加豐富,心理活動更加敏感,因而更加喜歡回憶聯想,而使白先勇更為關注女性命運的緣故吧。但不管是“女性小說”,還是“男性小說”,意識流程的焦點輻射與視點交錯的敘事藝術,又往往是膠合成一體的。
突破住處、窩居之“點”的固定空間限制,跟隨意識動向由內景到外景流動,或現實空間不僅固定于一個兩個,或根本就沒有固定的現實空間的,意識千變萬化的焦點輻射,白先勇還有不少名篇佳作。它們有焦點的流動,有輻射的轉移,這里一閃,那里一爍,忽明忽滅,閃爍多姿——其意識流程一路步閣登樓,緣山涉水,把人物的所見所聞所觸所思所感,以及眼前的觸“景”生“情”,往昔的“時”過“景”非,都在移“步”換“形”和“意”隨“景”遷中不斷輻射出來,任由無意識、潛意識、超意識,回旋翻滾,奔騰向前。這是白先勇的一種帶創造性的獨特的創作實踐,更見其創作的含金量及其敘事藝術之獨特,敘事風格之魅力。
注釋:
①夏志清:《白先勇論》,《白先勇文集·短篇小說·臺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4頁。
②袁可嘉、鄭克魯:《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二冊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頁。
③(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1頁。
④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臺北:爾雅出版社,1983年,第117-119頁。
⑤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