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牛羊在研究拖拉機

車延高

觀華山日出

第一層，是夢醒中的朝陽峰

第二層，是漸漸扯去面紗的晨霧

第三層，是依次浮升的黎明

一顆太陽

在云絲和霞光纏綿的地方出世

象一枚新鮮的蛋黃

它顫抖，還沒有孵出第一聲雞鳴

東方

已經天光大白了

我望見加冕后的華山

氣宇軒昂

是不要王位的千古一帝

姐姐你應該美

在你飽滿的額頭鑲嵌眼睛，姐姐

鉆石為你回頭，走到哪里都有一種風韻

現在太陽是你的，長滿麥子的土地是你的

覬覦過你的衰老已被囚禁，在詞典里昏睡

你的鏡子現在是水，我叫它純粹

今天，它只肯結識年輕

姐姐，美過自己的你開始打扮吧

把黑發分配給均勻的亮光，推開羞澀

窗欞的左邊住滿桃花，右邊很像梨花

姐姐，你有資格風韻猶存

不要拋棄苦苦追你的兩片紅暈

那是媽媽給的，酒釀不出這樣的血色

姐姐，你應該美，儀態萬方是一張名片

荷花那樣的笑吧，我可以把月湖給你

掬一捧比世界干凈的水，讓媽媽的女兒洗臉

姐姐，勞駕你的手，把昨夜的后門打開

寫真的肢體不能為一段藝術僵硬

不能鎖在小家碧玉的閨房里孤芳自賞

弟弟是踩你的裙擺來的，影子像船

停在安靜的墻縫里，聽一聲喘息就識別靈犀

是夢，靠在肩膀上，你昨晚留宿了月亮

姐姐，我不會笑你，你有媽媽給的房子

土炕是夜里發情的泥土，揣星星的人你愛吧

我把月亮拴在山頂上，替你勸回一百個黎明

我替你熱愛的西藏

讓馬蹄認識風，追趕素不相識的光陰

我知道一匹馬的生命短，跑不出死亡

跑不出白云看守的那片草地

馬蹄醉臥，有一堆白骨，有殉葬的花

縮寫化石的典籍，記住歷史的編年

現在熱血活著，在鞭子的疼痛里奔跑

抬頭，望斷目光的地方有古往今來

冰峰齊天，是一動不動的高度

皚皚白雪過來，收編了所有的玉樹瓊花

一條河的間隔，那岸的姑娘錦帽貂裘

十八歲的年輕開出雪蓮，一年一次微笑

神在最高的峰頂，在七色光里

一片浮云飄過，歇著長睡不醒的冬天

如果你想轉換場景，就跟如雪的羊群下來

我站的地方多好啊，油菜花鋪排著溫暖

七月，用一樹沙棗花說話

流火的夏天對高處的寒冷顧盼生情

這就是我替你熱愛的西藏，一雙眼睛

鋪出兩條天路，一個季節

邁進兩座天堂

戴帽子的雪山微縮出北方的一月

吐鮮花的草地織出沒去過南方的牛羊

在想留的地方停一停

在貢嘎，看過入云的雪山，大美

有一種過目難忘的獨特韻致

對了，可以稱為沒有裝飾的豐滿

尤其落雪的時候

豐隆和圣潔合二為一，傾倒世界

這樣的美窒息所有的表達，不言而喻

是任何一雙眼睛走不出的誘惑

后來的一個晚上，我走出來了

那一夜沒有燈，一個窯變的美女

把自己躺在景德鎮的床上

月光進來，領著我的目光走

我看見了兩座挺拔的高山，多驕傲啊

不要找那條虛無的天路了

屬于我的一方國土上，有雙峰并峙

是天然排列的雙子星座

那以后，我都叫它雪山

靠東邊的，讓它頂起一顆新鮮的太陽

靠西邊的，讓它接待表情矜持的月亮

我會在兩山之間跋涉自己的生命

去尋找時間的盡頭

牽住它沒有情感的手，或者把它絆倒

我要在我想留的地方停一停

歇歇不知什么是疲倦的大腳

這里有一種花

你看見我額頂的佛光了嗎

孤獨的白可以漂浮，就叫它雪吧

那是天的去處，只有風走的路

冬天被放大，又被縮小

一顆太陽恒古不變

遠處是高度，舉著另一層高度

用寒冷舔那片溫暖的光

四季被一種叫冰的物質整合了

除了珍藏的巖石

只剩下永恒，統治輪回往復的十二個月

這里只開一種花，應該叫雪蓮

這里還有一種花，開不敗

我輪回轉世的時候才記起它的名字

很好聽

我叫它雪花兒

生活里的浪花

天真

笑的時候缺兩顆門牙

天天晚上抱著月亮想星星

夢里還在啃故事

凡心

看靜夜里的湖面

才發現

月亮也有凡心

住在天上，有時

會偷偷去水里幽會

酒

看著和水一樣

喝下去味道不一樣

喝多了，人和原來不一樣

用沙棗花的眼睛讀他的沉默

雪蓮一樣圣潔的手,奪去眼里的驚奇

拜第九座險峰,我的心去了坎布拉

寒冷走遠,雪是冬天的一個圖章

告訴世界什么是一無所有

三兄弟的馬鞭上,一群牛羊飄來

踩出丹霞地貌,踩出活生生的浪漫

犬吠青天的時候,康氏家族的門打開

一只腳印,追趕又一只腳印

跟著新鮮的太陽去尋找蘑菇形氈房

望郎崖站著，一個比石頭還古老的人

用風刻出康巴漢子的臉

我用沙棗花的眼睛讀他的沉默

他流淚,成為一條大河,牽著牛羊的命運

蹄印在纂刻，是一片遼闊無比的草原

一群牛羊在研究拖拉機

三月睜眼，粉紅的桃花擱淺在山坡

醒來的草和樹葉在練習張望

一幅山水生動著

雨在醞釀，燕子低飛，

通知還在路上，倒春寒悄悄來了

那手沒有輕重，把許多花瓣碰落

雨水匆匆而來，想掩蓋什么

卻洗去了春天臉上的胭脂

怕冷，蜜蜂和蝴蝶躲進了婚介所

戀愛和愛戀拐進了過去時

剩下幾頭牛和一群羊在研究拖拉機

它那來的這么大的力氣

走過去,就幫春天翻個身

接著還有新發現

分娩后的土地又悄悄的懷孕了

想去看看那些根

把春天掰開。或者變成一條蚯蚓

我想去看看那些躬身在泥土里的根

是什么給了它們巨大的耐力

一個冬天的堆積，雪那么重

它一聲不吭

驚蟄后，它從哪里借來的爆發力

讓季節翻了個身

樹木振振有詞

嫩嫩的芽兒把樹皮咬破，毛絨絨的

拱一輪坐在枝頭看風景的太陽

這時根還是根，在陰暗潮濕的泥土下

苦苦構思，筆耕不輟

我坐在明亮的書房里，著作等身

電腦一絲不茍敲著我的新作

但我自愧不如那些根

我的詩歌只配在刊物上發表，根

把自己的作品發表在泥土之上

把你劈開的石頭縫上

十八潭橋送你

蓮花橋送你

一滴淚舍不得另一滴淚

還是去西峰峰頂吧，你的手

應該和劈山救母的神斧千年一修

現在，它還被老掉牙的傳說囚禁

寶蓮燈也在昨天失明

你可以回頭看看和我站在一起的眼睛

她們只活一百年

以菩薩的心站著，要看你端做石蓮

用開了慧眼的雙手

一針一針，把你劈開的石頭縫上

不是悔過

就因為華山天生大氣

它從不記仇

骨頭修煉成靈魂的半壁河山

從一塊叫華陰縣的泥土上抬腳

去黃河、渭河、洛河歸宗的地方

流淌了三世的水，還叫它干凈

用風流洗亮我一輩子的眼睛

這么高的山是它們養大，已經是條漢子

站立的輪廓剪出天的輪廓

那裸露的花崗巖是英雄的劍傷

給一群眼睛講述無欲則剛

可以想象壁立千仞的骨頭

也可以想象不認識季節的積雪

鮮活的春天和抽象里的冬天比肩而坐

去長安已遠

在一塊綿延二十公里的花崗巖上造型

巋然不動啊，是江山和社稷的根

唐、宋、元、明、清都是匆匆過客

把云頂華蓋累死，皇上們去了墓地

只有草民一樣的百姓還在山上

骨頭修煉成靈魂的另一半河山

一盞青燈熬血寫字，詩句為后人活著

李白的酒香里誰在嘯傲，風骨刻進摩崖

每一道筆劃都藏有劍氣

出了鞘，就能指點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