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寧
五四時期,雖然仍處于嚴重的內憂外患的民族危機中,但當時的啟蒙思想家如胡適、李大釗、魯迅等卻提出了極為寶貴的世界主義觀念,對民族主義形成了良性的制約。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陳獨秀更是超越了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和世界的眼光,站在理性和民主的立場上,對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進行審視和檢討,表達了追求“世界大同”的美好理想。不僅在當時產生了振聾發聵的思想解放作用,而且成為全球化時代對傳統民族觀、國家觀重新進行反思和糾偏的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
一
民族主義并不是傳統中國的固有特征,而是近現代歷史發展的重要產物。在中國古代是沒有明確的國家和民族概念的,各封建王朝所持有的是一種十分獨特的天下觀,沒有族群、疆域和主權的明確概念。鴉片戰爭以后,閉關鎖國的清政府開始經歷“數千年未有之變局”,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中國被迫卷入世界現代化的潮流,被強迫納入到世界格局當中。傳統的天下共同體和天下觀念在西方世界的沖擊下也逐漸瓦解。中國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開始對世界地理和國際格局有所了解,但他們的“開眼看世界”是帶有很強的被迫性質的。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早年陳獨秀的民族國家意識開始了萌芽,即由傳統的家族思想向近代民族思想過渡。陳獨秀1879年出生在安徽安慶一個書香世家,其幼年時期的主要理想不過是讀書做官、光耀門楣。這種想法在1895年后發生了重要轉變。他后來有一段自述回顧了自己思想的這種轉變:“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讀書的時候,天天只知道吃飯睡覺。就是發奮有為,也不過是念念文章,想騙幾層功名,光耀門楣罷了,哪知道國家是個什么東西,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到了甲午年,才聽見人說有個什么日本國,把我們中國打敗了。到了庚子年,又聽什么英國、俄國、法國、德國、意國、美國、奧國、日本八國的聯合軍,把中國打敗了。此時我才曉得,世界上的人,原來是分做一國一國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們中國,也是世界萬國中之一國,我也是中國之一人……我生長到二十多歲,才知道有個國家,才知道國家乃是全國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應當盡力于這大家的大義”,同時開始思考“我們中國何以不如外國,要被外國欺負”的重要問題。①
基于這樣的心理背景和價值追求,陳獨秀1901年東渡日本尋求富國強民的理論和方法,回國后發起愛國演說會、參與組織安徽愛國社,又在蕪湖創辦《安徽俗話報》,其目的是使用淺顯的語言宣傳反帝愛國的思想啟迪民智。在創刊號上,陳獨秀開宗明義地提出“我開辦這報,是有兩個主義,索性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好叫大家放心。第一是要把各處的事體,說給我們安徽人聽聽,免得大家躲在鼓里,外邊事體一件都不知道。況且現在東三省的事,一天緊似一天,若有什么好歹的消息,就可以登在這報上,告訴大家,大家也好有個防備。我們做報的人,就算是大家打聽信息的人,這話不好嗎?第二是要把各項淺近的學問,用通行的俗話演出來,好教我們安徽人無錢多讀書的,看了這俗話報,也可以長點見識。”②同時創刊號上又刊登了陳獨秀《瓜分中國》一文,其保家衛國、救亡圖存的明確意圖躍然紙上。可見,當時陳獨秀已經形成了比較明確的民族主義意識,所作所為都是以挽救國家和民族的危亡為根本宗旨的。
此時陳獨秀對于這種民族國家觀念比較系統的表達,是他1904年在《安徽俗話報》上發表的《說國家》一文。文章指出:“當今世界各國,人人都知道保衛國家的,其國必強;人人都不知道保衛國家的,其國必亡。”那怎樣才算得是一個國家呢?“第一,國家要有一定的土地……第二,國家要有一定的人民……第三,國家要有一定的主權……缺少一樣,都不能算是一個國。”同時他還特別解釋,所謂“一國的人民,一定要是同種類、同歷史、同風俗、同語言的民族”。民族國家的主權,歸全國國民所共有,“一國之中,只有主權居于至高極尊的地位,再沒別的什么能加乎其上了。”③這篇文章對民族國家三要素的論述,很明顯是受到法國近代國家主權理論的影響,反映了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基本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早年陳獨秀所產生的這種民族主義意識,反對狹隘的盲目排外的思想,在其主持制定的《安徽愛國社擬章》的五點戒約中就有“戒盲昧仇洋”④的相關規定。此時的陳獨秀經過日本留學,已經開始接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基本精神和天賦人權、自由平等的新思想,并對清政府的腐敗統治有著深刻的認識和深惡痛絕,對傳統的專制統治也進行了一定的批判,他的民族主義思想是建立在民主自由平等基礎上的政治民族主義,是順應世界潮流、追求變革和進步的。當然,此時陳獨秀的民主主義思想尚處于發軔階段,建立于其上的民族主義思想還不成熟,世界主義思想也不明顯。
二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滿清政府的專制統治,建立了中華民國。陳獨秀也曾一度興奮,并在安徽省都督府任秘書長一職,但他在任上沒有也不可能施展他的政治抱負。不久,民國政府陷入黨爭,袁世凱陰謀復辟帝制,國政日益腐敗混亂,他的種種期望頓時消散。1912年4月,陳獨秀主動辭去秘書長一職。后又因反袁斗爭失敗,逃亡到上海。陳獨秀只能在苦悶與彷徨中,不斷求索、尋找救國救民的道路。1914年7月陳獨秀第五次東渡日本,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爆發,面對紛繁復雜的國際國內形勢,陳獨秀對民主、民權、民族、國家等問題都產生了更深一層的醒悟。
1914年11月,陳獨秀在章士釗的《甲寅雜志》上發表了頗受爭議的《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其世界主義的眼光開始凸現,民族主義思想也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體現了理性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新覺悟。他站在理性主義和民主主義的角度,對狹隘的愛國觀進行了猛烈的批判。文章首先指出中國人和歐美人對待國家的兩種不同的態度,“中國人之視國家也,與社稷齊觀,斯其釋愛國也,與忠君同義。”而“近世歐美人之視國家也,為國人共謀安寧幸福之團體。人民權利,載在憲章,犬馬民眾,以奉一人,雖有健者,莫敢出此。”同時強調人民之所以要建立國家,就是要“保障權利,共謀幸福”,所謂“愛國者何?愛其為保障吾人權利益吾人幸福之團體也。”陳獨秀還特別譴責和批判了“德、奧、日”式的愛國主義,認為其愛國主義乃是威權式窮兵黷武的帝國主義,是“不知國家之目的而愛之者”,因而是“人權自由主義之仇敵也”。他激動地說:“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蓋保民之國家,愛之宜也;殘民之國家,愛之也何居。”⑤在面對“惡國家”與“無國家”的兩難選擇時,狹隘民族主義的選擇通常會是“惡國家也勝于無國家”。但在這篇文章中,陳獨秀卻得出“殘民之禍,惡國家甚于無國家”的結論。對于這樣的見解,無論當時還是后世,一直存在許多批評。《愛國心與自覺心》發表后,章士釗說:“讀者大病,愚獲詰問叱責之書,累十余通,以為不知愛國,寧復為人,何物狂徒,敢為是論。”⑥
實際上,陳獨秀并不一般地反對愛國主義(他自己其實就是堅定的愛國者),他所表達的實際上是對狹隘民族國家觀念的一種反省。他所反對的只是非理性的盲目愛國,而他尋求的是一種理智的憲政下的愛國主義,是以人權的保護為基礎、以個人的解放和自由作為終極目的的愛國主義。國家對于人民有權利,人民對于國家亦有權利;人民對于國家有義務,國家對于人民亦有義務。對于一個不保障人權的壞政府,實在不應該愛,相反還必須打倒它。在這里,陳獨秀強調國家的合法性基礎來自于人民主權,他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國家觀給予了猛烈批判,其世界主義傾向已經是相當明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