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一個人的好天氣》對日本文學傳統的繼承

日本青年女作家青山七惠憑借小說《一個人的好天氣》獲得了第136屆芥川文學獎。這部小說描寫了現代社會中“飛特”一族的生活,又不乏日本文學傳統的影子。

小說運用第一人稱,講述了來自單親家庭的20歲女孩三田知壽只身從家鄉來到東京,初入社會,寄宿在比自己年長50歲的舅姥姥荻野吟子家近一年的生活經歷。知壽在這一年里,同吟子由陌生到熟悉,由四處打零工的“飛特族”變為公司正式職員,經歷了兩段不痛不癢的戀情,并一直體味著一個人的虛無、孤獨與成長。作品的精神氣質和外在風貌都體現了對日本傳統文學理念的繼承。

日本文學歷來偏重個人化書寫。這種傳統可以上溯到日本第一部運用假名書寫的日記文學作品《土佐日記》。在當時,漢字往往被男性使用,是帶有公務性質的文字,而與之相對的假名則是女性的文字。因此,《土佐日記》“開創了寫自己、非情結、追求情感真實的先例”[1]。其對假名的運用表明了其創作主旨就是要表達對“私”的關注。這種傳統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西方自然主義傳入日本,日本文學一方面認可其對“真實”、“自然”的追求,另一方面又將“外面的寫實”轉化為“內面的寫實”,由此產生了獨特的日本文學樣式“私小說”?！八叫≌f”強調個人感覺?！兑粋€人的好天氣》以普通女孩知壽的一段經歷為切口,以地鐵站旁邊的小院為主要地點,通篇寫的都是知壽的生活經歷和感受,看不出其所處社會大背景的影子。知壽的行為和感受是樸素自然的,有對愛情的失望,初入社會的不安,對人際關系的疑問和些許恐懼,對人生的思考,有煩悶、焦躁,也有迎接春天時表現出的勇敢;“私小說”又有日常化的特征,這部小說正和這個特點契合。它描寫的全是生活瑣事:知壽與吟子波瀾不驚的相處,日常生活起居,兩段淡淡的戀情,以及平淡的工作,等等。

可以說,《一個人的好天氣》繼承了“私“的傳統。但這種“私”的寫作又不同于20世紀以來許多囿于個人獨特、新奇經歷的大膽而暴露的描寫,如島崎藤村的《破戒》,田山花袋的《蒲團》等,它們都給普通人陌生之感?！兑粋€人的好天氣》著眼尋常人生,尋常經歷,“我”是普通的,“我”與外界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正如日本當代小說家日野啟三的小說觀那樣——他認為:“自我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封閉的單元。在現實與自我的對照關系中,二者具有互損性,即相互作用或相互改變?！盵2]這也反映了當代日本作家對自我和現實對照的關注。

日本文學歷來有“物哀”的傳統理念。“物哀”是本居宜長在《源氏物語》中提出的美學理論,即“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最深的”[3]。《一個人的好天氣》始終裹挾著憂愁和悲傷的情愫。一方面是對生命變化無常的哀嘆。例如當“我”知道墻上一圈照片上的貓都是吟子曾養過后來死掉的之后,“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當笑話聽,心里并不平靜,感覺好像觸到了某種陰郁的東西似的”[4]。又如對“我”和藤田去高尾山碰到有人臥軌自殺的描寫——人生稍縱即逝,來去匆匆也不過是個過客,我們遇到的人和事最終會隨著時間在記憶里消褪,因此“我”也擔心自己會像掛在墻上的貓那樣,甚至會被吟子忘掉名字。另一方面是孤獨的感覺貫穿始終,作為單親家庭的孩子,“我”總是孤獨地在成長:母親有自己的工作和新生活,無暇處處關心“我”;“我”的兩段戀情都以失敗告終,況且戀愛中也缺乏心的交流;在和吟子的淡淡交往中感到了一絲溫情,可最終還是要離開她去尋求自我獨立?！皼]有追我的人,凈是離我而去的?！薄昂推渌说木壏侄寄敲床豢煽?。我好像做不到將其他人和自己緊緊地連結在一起。”[4]所以“我”總是偷別人的小物件,靠回憶消解孤單之感。再次是充滿對成長的期待、煩惱和疑問。“我”對吟子年輕時的戀情充滿好奇,希望自己也有“刻骨銘心的戀愛”和“像樣的人生”;可當戀愛受挫時,體會到的全是悲觀、難過和疲憊;并疑問為什么吟子對年輕時遭遇的痛苦能夠淡然處之,她和芳介的關系能長久地保持,年輕人和老年人究竟有多少不同。

《一個人的好天氣》繼承了“物哀”的傳統,這種傳統是通過客觀對象(物)和主觀感情(哀)的一致來表現的。整部小說不時穿插對風景和物品的描寫,恰到好處地映襯了主人公的心境。季節的變化映照了作者不斷變化的經歷和心情。櫻花這一景物就在文中看似不經意地出現了幾次。當“我”從男朋友陽平的住所出來時,“白色的花瓣飄落身上,我不禁煩躁起來,我不需要春天這樣不上不下的季節?！盵4]陽平對“我”的冷漠讓我感到了挫敗。近一年后,“我”成熟了許多,新的生活也展開了,在赴新的約會途中,看到櫻花的枝椏“我”想到要好好欣賞它們。心境的變化使櫻花的角色由討厭變成了美麗,情和物始終保持了一致。

日本民族崇尚樸素、含蓄的美,這種文化心理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偏好情感的自然流露?！兑粋€人的好天氣》與這種文化心理十分合拍,首先它的情節十分簡單。僅以第一章《春天》為例,只寫了搬去東京開始和吟子一起生活的瑣事,其間穿插了回憶以前與母親相處的時光和與陽平的戀愛分手,沒有一脈相承的扣人心弦的故事。其次多用白描手法,對人物的刻畫簡單直接,如描寫吟子“她又瘦又小,柔軟鬈曲的白發自然伸展到肩頭”[4]。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看不出特別之處。又如描寫對藤田的初次印象:“高高的個子,表情靦腆,蘑菇頭,膚色白皙,微微有點溜肩。他有個習慣動作,總愛摘掉帽子,瀟灑地單手向后一捋頭發,再戴上帽子?！盵4]用簡練的筆墨就抓住了藤田的體貌特征。再次,全文的語言簡潔而又含蓄。短句幾乎占去了全部篇幅,句式上也幾乎都是陳述的口氣。就連碰到有人臥軌自殺這一幕,也只用了幾句簡單的對話:“‘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見過嗎?‘沒有?！侨怂懒税?‘差不多吧?！倍o接著又寫到:“上樓梯的時候,我看見地上有一塊楓葉形狀的東西,。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感覺像是血跡或肉片。”[4]含蓄地勾畫了恐怖的場景,將知壽的虛無感潛藏在這種對死亡的淡淡冷漠之中。

《一個人的好天氣》繼承了日本文學情感纖細、行文自然的傳統,用詞平實,文中很少能看到夸張、渲染的成分。它對內心活動的描寫可謂精雕細刻,追求尋常字眼中的真情流露。這些都是與日本文學的傳統審美情趣一致的。

二戰以后,日本經濟高速發展,人民物質生活富足,精神生活上卻缺少目標。作家的目光由社會轉向個人,文學的主題開始和社會現實脫節。“失去了重心,失去了緊張,作家就順著缺乏緊張的、稀薄的、生存的表面滑下去?！盵5]

在這樣的背景下,要解決“空虛化”的危機,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內心描寫刻畫出新的現實,即一種“內面的”現實。秋山峻就曾指出:“小說的一種機能就是起到望遠鏡和顯微鏡的作用,作家和讀者各自可以看到小說描寫的范圍以外的東西。這就是給予人們對人生的透視力?！盵5]《一個人的好天氣》特意塑造了年輕人知壽和老年人吟子兩個人物,并時時將知壽的困惑、煩悶與吟子的平靜作對比。知壽覺得“我每件事都要難過,悲觀,太累了,我厭倦了。”而吟子告訴她“這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拼命地伸出手想要些什么,到了我這個歲數,想伸手要的越來越少了”[4]。年輕人充滿熱情卻總是焦躁、苦悶、孤獨,那是因為心里的欲望太多,而經歷滄桑之后往往能洞穿人生,看淡一切,充滿生活的睿智。也許知壽就是年輕時的吟子,而吟子是年長的知壽。由青澀到成熟,由絢爛到寧靜,也許是每個人都要走過的一段生命的行程。只要淡定地、堅強地走下去,一定會迎來一個人的好天氣。

日本作家志賀直哉曾說過:“真正的藝術必須在某種意義上能夠暗示人類的進步或命運?！盵6]《一個人的好天氣》就是一部關于人的成長的小說。它不僅寫了“飛特族”的經歷,更代表了大多數普通人的命運。它在文學傳統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從而超越了個人的狹小空間而直抵普遍的人生,擁有了更加深刻和廣泛的意義。這也就是它獲得成功的主要因素。

【參考文獻】

[1]邱嶺.非虛構傳統[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99,(4).

[2]魏大海.日本當代文學考察[M].青島:青島出版社,2006.

[3]周萍萍.追尋“物哀”[J].理論界,2007,(1).

[4]青山七惠.一個人的好天氣[M].竺家榮譯.

[5]葉渭渠.日本現代文學思潮史[M].

[6]何少賢.論日本私小說[J].外國文學評論,1996,(2).

(作者簡介:盧自強,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