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莉 郝明星
歐內斯特·蓋恩斯是當代美國繼福克納之后最有影響的南方小說家之一。身為非主流的非裔作家,他的作品卻躋身美國大學必讀書目。他曾獲得美國政府終身文化成就獎、全美人文科學獎章等多項殊榮,其作品也贏得了包括美國全國書評家協會的“最佳小說獎”等在內的數十項獎勵。我國美國黑人文學研究專家稱之為(20世紀美國)“黑人文學大發展的最后三十年里尋求創新突破的黑人男作家”之一。蓋恩斯以“填補美國主流歷史學中有關黑人歷史的空缺和糾正歷史書中有關黑人歷史的誤載為己任”,他要“描畫出自己種族的真實面貌,以糾正某些美國白人作家多年來對自己種族有意或無意的歪曲”。其作品表達了對于民族和黑人文化的真摯情感以及他對美國種族問題的思考。他發表于1983的作品《老人集合》集中體現了其通過嫻熟的寫作技巧實現寫作意圖的努力。
一、故事梗概
《老人集合》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路易斯安那州邊遠小鎮的一個農場中。農場主的侄女坎迪發現白人男子博被槍殺在老黑人馬蘇家院中。為了保護被她認為是兇手的馬蘇,她召集一幫黑人老頭帶著槍和空彈殼到馬蘇家院子集合。當警長梅普斯趕到后,坎迪和十幾名老人都聲稱自己是兇手,并力陳各自的動機和原因。無奈之下,警長只好先派警察去博家,以免其家族來報復尋仇,造成更多無辜傷亡。現場所有人都認為馬蘇是兇手,因為幾十年來只有他敢應對白人的挑釁。后來,逃跑的“真兇”——一向懦弱的查理回到馬蘇家,講述了他殺人的過程,承擔了自己該負的責任。在隨后發生的白人暴徒報復械斗中,查理和另一白人盧克雙雙死亡。最終,故事以參加械斗的黑白雙方人員均獲緩刑的判決為結束。
《老人集合》以溫和的語調和舒緩的節奏回顧了黑人的歷史,展示了現狀,思索了未來。它解構了懦弱、屈辱的黑人形象,重賦黑人們“男子漢”氣質和人格,幫助他們實現了精神上的解放。其深邃豐富的主題思想受到了讀者和評論界的關注與好評。這一切與作者獨具匠心的敘述手法密不可分。
二、口頭語言與講故事
蓋恩斯作品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使用生動的、極具感染力的黑人口頭語言,這與他長期浸淫于“講故事—聽故事”模式的黑人口頭文學創作、傳播方式不無關系。他曾指出是“一個底蘊深厚的黑人言語群體激發了他小說創作的想象力”。在《老人集合》中,作者將運用黑人口頭語言進行的“講故事—聽故事”模式轉化為文本敘述形態,弱化了敘述者與讀者通過敘事文本進行交流的間接方式,而強化、凸顯出一種“講和聽”的新型的敘述者讀者關系。讀者由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變成身臨其境的聽眾。在這一過程中,讀者不僅可以充分領略黑人口頭語言的特殊魅力,也能隨著敘述者敘述(講故事)的展開對故事的內容進行解讀和判斷。整個文本中沒有一些傳統的黑人反抗文學作品中常見的謾罵、侮辱性的語言,從而使人物更加符合現實的黑人形象——溫順、善良、甚至是謙卑、怯懦的,而不是靠語言和暴力進行反抗的野蠻人。
口語與敘事文本的自然嫁接,幫助作者表達黑人的“聲音”(話語權),這也是《老人集合》的初衷所在。瑪麗·華盛頓認為:“這部小說最震撼的力量在于其再現歷史原貌的語言。這些群體的聲音對歷史進行了一次集體性回述,用他們自己的聲音證明了普通人的存在,而這些普通人只在早已過去的民權運動時代曾引起世人注意。”老人們找回本該屬于自己的話語權,實現了真正的精神解放,人格獨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和馬蘇一樣為白人警長梅普斯所尊敬的男人。而眾人一致的表達也自然而然構建了黑人的“主體性”。實現了這一切依靠的是集體話語力量,而非集體的暴力行為。在此,隱藏在敘述者背后的作者似乎也表達了一種以非暴力方式重構黑人社會、重建種族關系的意圖。對此,克拉克評述說:“蓋恩斯作品中講故事手法不無裨益……他筆下講故事的人物不是機械地由說話者變成作家,或是從口語敘述變成文學敘述。事實上,小說成功地實現了‘講故事—聽故事這一過渡性的抑或有機的、縫合性的力量的戲劇化轉變。”
三、敘事結構與視角
《老人集合》共20章,每章由一個獨立的敘述者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事。全書15位敘述者都是事件的親歷者,其中有10名黑人和5名白人。通過采用多重敘述者以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作者成功地展示了百年黑人歷史的不同側面。借助于“極其新穎非凡的‘聲音集合作者探討了白人與黑人之間舊有的對峙模式是如何發生改變,并將一直持續下去”。比如,小說第六章以切利的視角,敘述了雅各布的妹妹苔西的遭遇:1947年(30多年前),她被白人攆入河中溺死。但在其死后,家人甚至不愿將她埋入家族墓地,只因為“他們不喜歡她以前曾與膚色更黑的人們為友”。事實上,切利講述的不僅是苔西個人的經歷,也反映出黑人族群內部所存在的歧視問題。同時,切利還講述了現在的變化:“……雅各布今天來這兒(墓地),來彌補30多年前對妹妹所做的一切”“我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歷,在某一時刻,我們都曾親眼目睹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飽受凌辱,而自己卻一動不動”。 幾十年肉體的被凌辱與精神的逆來順受、忍辱負重讓每位老人都活在愧疚、自責與極度痛苦中。因此,老人們要揭開新的一頁,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中到處浮現的回憶、反省基調,實際上是兩個第一人稱并立:一個是回憶、反省主體,一個是體驗主體。回憶、反省主體所知所感覆蓋了體驗主體,并在跨越兩個時空的對話中折射出反思的意味。作者通過有限視角敘述,展示人物的內心深處或過去的經歷,讀者意識到回憶對于黑人來說是多么痛苦和殘忍。只有在巨大的精神召喚下,人物的心扉才得以敞開,去回憶那些不愿回憶的過去,去揭開不愿觸及的傷疤。“敘述者適當控制對人物內心的透視,可以有效地幫助調節敘事距離。敘述者對某個人物的內心活動展示越多,讀者與此人物之間的距離就有可能越短,就越能加深讀者對人物的同情”。回憶不是為了重溫舊日的“美好時光”;回憶是為了“遺忘”。回憶與反省在重構過去、展現過去的基礎上使黑人勇敢地“埋葬”過去,重新找回做人的尊嚴。
有限視角下的多重敘述者對同一件事的不斷肯定將會對讀者產生誤導。在《老人集合》中,蓋恩斯巧妙地運用了這一誤導功能。在真相大白以前,所有人都認為是馬蘇殺了博,因為唯有馬蘇“不曾向白人低頭”。每一位老黑人敘述者都用各自話語重新構建了馬蘇是如何反抗白人,獲得警長梅普斯尊敬的事實。他們每一次主觀認定馬蘇為兇手的敘述過程,都為其他老人自我意識的覺醒,靈魂的自我救贖,以及做有尊嚴的男人的決定提供了直接的誘因和鼓舞。直至查理返回說出真相,讀者才恍然大悟:這是作者為營造歐亨利式結局所精心設計的敘事手段。
在《老人集合》中,蓋恩斯采用不同敘述者通過“接力型”敘述推動情節向前發展。15位敘述者和當事人憑借身份的來回變換,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構筑起情節發展的脈絡。他們的敘述在時間上有時是銜接關系,例如第11章和第14章的敘述在時間及事件上保持順延,其事件銜接非常自然。而有時則是并行關系,在馬蘇家院中對峙發生的同時,其他地點的活動則通過穿插的第12章和第13章,分別以白人敘述者大學生蘇力(非種族主義者)和酒吧老板特·杰克(種族主義者)口吻展開敘述,從而反映了種族主義仍然存在,而變革也在悄然進行的社會現實。
四、敘事時間及敘述者的選擇
法國敘事學家托多洛夫認為:“‘故事時間,即故事持續時間,指故事原來的時間狀態,即事件發生的自然順序——發生、發展、高潮、結局。敘事持續的時間稱為‘敘事時間,指文本中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它是經過作者加工處理過的事件順序和時間長度”。在《老人集合》中,蓋恩斯精心營造的立體故事時間與直線形態的話語時間構成了文本自身的敘事時間,敘事時間打破了傳統的時間順序,亦即與故事時間形成差異,構成文本敘事節奏。穿插于人物對話之間的敘述者心理敘述,背景信息介紹等使故事節奏變得舒緩。如在墓地中切利大量的敘述性語言延宕了情節的發展,符合老人當時內心激烈斗爭,下決心找回尊嚴的情境。而沖突劇烈時,則完全是連貫的對話或獨白,突出局勢的緊迫,矛盾的尖銳。婁在第8章敘述警長審問比利與蓋博的情形時,完整引用雙方簡短急促的對話,語言的急促襯托出濫施暴力的警長和無所畏懼的比利、蓋博劍拔弩張對峙的情形。節奏的靈活轉變顯示出蓋恩斯駕馭語言的才華,增加了故事文本的張力。而敘事文本的不同章節交織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時空蒙太奇效果,一方面極大增加了作品的可讀性與欣賞性;另一方面突出了無處不在的矛盾與沖突:黑人白人之間的、黑人內部的、白人內部的。
在敘述者的選擇上,作者有意識地進行甄別。書中主要人物,如坎迪、馬蘇、查理,都沒有參與文本敘事。如作者所言,“馬蘇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作為敘述者)馬蘇將不得不說謊。如果你聽到馬蘇的聲音,而他又沒有告訴你真相,那么我們(作者和敘述者)是在欺騙你,而我情愿不這么做”。因此,作者選擇其他故事人物擔任敘述者。敘事學上,按照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關系,敘述分為可靠的敘述與不可靠的敘述。“可靠的敘述指敘述者對事實的講述和評判符合隱含作者的視角和準則。不可靠的敘述指敘述者對事實的報告不同于隱含作者的報告的敘述,或敘述者對事件和人物的判斷不同于隱含作者的判斷的敘述。第二種不可靠性比較常見。”小說中,不同敘述者對主要人物進行介紹和評論,全面的或片面的觀點互相交織,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相混雜,從而把最終評判的任務交給讀者。如前所述,敘述者并沒有欺騙讀者,只是敘述者錯誤的推斷誤導了讀者,雙方隨著敘述的推進同時獲知真相。而延遲獲知的真相也更加突顯了馬蘇人格的光輝和偉大:是他完成了對最后一個懦弱者查理的精神指引,使其從藏身的沼澤地中回來,“準備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從而實現了完整的、真正意義的“老人集合”。
《老人集合》中,蓋恩斯所采用的敘事模式使各自獨立的敘事線索既能同時展開又能不斷地相互影響,且每一條線索都在以某種方式持續地與另外的線索保持默契,造成相得益彰的美學效果。相比于其之前的作品,蓋恩斯不僅成功實現了對于他自己的突破,探索出了一種新的敘事模式,也為黑人提供了一種更加理想的自我實現模式。憑其新穎的“復合型”敘事技法,蓋恩斯通過《老人集合》勾勒出一幅尊嚴的、多災多難的畫卷,以此來總結一段漫長悲壯的歷史,而其頗具喜劇色彩的故事尾聲則暗示所有的一切都將最終慢慢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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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魯莉,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副教授;郝明星,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