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清
著名學者朱學勤曾說過這樣一段話:“真正的知識分子往往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擔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作為“五四”精神培育下走上人生道路的知識分子賈植芳先生,由于他天生傲骨,一生經歷坎坷,曾經四進監獄,加上改造時間,前后達25年之久。近日,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人生檔案:賈植芳回憶錄》,為我們還原了他風雨歷程的一生。他以民間的視角和知識分子獨立的人格,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近百年來風云激蕩的大時代中,知識分子在尋求救國救民之道,反對專制,追求自由與民主進程中遭遇的艱難坎坷,以及他對理想的堅守,對真理的執著追求。
全書共收錄了賈植芳先生回顧自己人生經歷和對親朋好友回憶的文字,分為“且說說我自己”、“獄里獄外”和“我的三朋五友”三個部分。寫作的時間跨度達半個世紀,本書既可以作為歷史的經驗與教訓,也可以作為認識與思考歷史和時代的民間參考資料。賈植芳先生留給后人的不僅是一卷卷書籍,以及卓著的治學成績,更多的是知識分子的鏗鏘風骨和不泯的理想。
在書中,賈植芳先生更像一位長者坐在你面前敘家常。他用平實的語言,將過往的人事一一為你娓娓道來,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風云變幻,于無聲處驚風雷。他真誠袒露心靈,悲苦中透著達觀,風趣中透著犀利,散發著“五四”人文氣息,給人以警醒和啟蒙。他不動聲色的敘述,為我們還原了一個正直、真誠、善良,為了理想而活的理想主義者形象。
作為一個有著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他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追求,不因歷史的震蕩,政治的榮辱所左右。他既繼承了傳統儒家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歷史使命感,同時也堅持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和思想自由。他雖然時常身被奴役,但精神上卻是清醒和獨立的,在心理上并沒有被奴役。他始終牢記魯迅先生的提示:“可悲的是,不是身在奴者,而是心的奴者。”他既沒有在政治迫害中屈打成招,變得趨炎附勢,也沒有因一次次磨難而失掉自我。他還是他,苦難反而深化了他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認識與思考,凈化了他的靈魂。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是認真的坦誠的。他用一生告訴世人的是,什么才是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正義。
與他悲苦的命運相比,書中那些閃現著人間溫情的文字,更能打動讀者的內心。他的妻子任敏先生跟他顛沛流離了大半生。這中間,還包括5年獨自流放青海,11年音訊隔絕,12年南北分居和大大小小的牢獄之災。可誰知道,他們的結合竟是那樣羅曼蒂克。在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時代,任敏先生因常在《七月》上讀到賈植芳先生的文章,傾慕他的才華。相識之后,這位商賈人家的女兒,就毅然獨自跑到黃河邊上的民房與他住在了一起。而且,他們一輩子連一紙婚書都沒有。為此,還鬧出笑話。上世紀80年代末,夫婦倆都是七十開外的老公婆了,一次同到中山大學開會,招待所的服務員提出要看結婚證明,否則就不能開同一個房間,后來還是中山大學的吳宏聰教授“打圓場”說:“你們對老先生這么不禮貌。”啼笑皆非之余,賈植芳才突然想到,他和任敏先生之間,確實沒有任何義務和法律的約束力,婚姻關系松散到都無法出具一紙證明。
賈植芳先生對友情的忠貞同樣讓人欽佩不已。他與胡風先生是在日本通過書信結交的。回國后,賈植芳先生輾轉各地,始終未跟其見上一面,但書信從未斷過。1947年,他因在重慶期間,寫過一系列短篇小說和雜文,矛頭大多指向國民黨政府,而被國民黨政府關押。在獄中有特務以“提供胡風地址”為釋放條件引誘他屈服,但他堅持說根本不認識胡風。在“該”認識胡風的時候,他說不認識———而到了1955年,全國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在“不該”認識胡風的時候,他又偏偏死不改口,一口咬定自己跟胡風是朋友,還吟詩說:“滄溟何遼闊,龍性豈易馴?”見證了一代學人寬廣的胸襟,不因時事榮辱而改變對友情的珍視。
賈植芳先生對自己的一生作出這樣的總結:“在上帝給我鋪設的坑坑洼洼的生活道路上,我總算活得還像一個人。生命的歷程,對我說來,也就是我努力塑造自己的生活性格和做人品格的過程。我生平最大的收獲,就是把‘人這個字寫得還比較端正。”人生九十二年,經歷“八十一難”,賈植芳先生的確做到了將“人”字寫得大氣而端正,直到最后一息,去得平靜無憾。他用一生的堅守,踐行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為后學者樹立了一個良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