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夫
摘要 哈貝馬斯對合法性與合法律性作了區分,因而對合法性的考量就涉及兩個方面,一是行為的合法律性,一是制度的合法性。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存在張力,轉型中國的宏觀調控存在著這種張力,表現為宏觀調控一方面法律依據不完整,另一方面社會共識不充分。保障宏觀調控的合法性就要完善憲制,實現權力價值轉向,努力求得社會共識。
關鍵詞 宏觀調控 合法性 社會共識
中圖分類號:D92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11-214-02
一、哈貝馬斯的合法性理論評介
按照童世駿先生在翻譯哈貝馬斯的著作《在事實與規范之間》時對哈貝馬斯術語使用的解讀,德語的兩個詞匯“Legitimit?t”與“Legalit?t”在漢語中都可以譯成“合法性”,但后者的意思僅限于把現行法律作為標準來衡量一個規定或一個行為,而前者則可以把現行法律本身作為評價對象。因此,童先生將“Legitimit?t”譯成“合法性”,將“Legalit?t”譯成“合法律性”。①由此可以簡單地認為,合法性不是單純關于法律的問題。
哈貝馬斯的合法性觀念,一方面源于的理論上對馬克斯·韋伯合法性理論的承襲與批判,一方面則有著對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深刻現實關懷。首先,哈貝馬斯批判了韋伯建立在法律統治基礎之上的合法性觀點,他認為,今天國家和社會日益相互滲透,經濟不再由市場自發地調節,而依賴于國家的廣泛的干預和控制。因此,韋伯的以法律型統治作為現代西方社會政治合法性唯一依據的論斷已難以維持。在哈貝馬斯看來,“規范的法律有效性——關鍵就在這里——的意思是,兩個東西在同時得到保障:‘一方面是行為的合法律性[Legalit?t],也就是必要時借助于制裁來強制實施的對規范的平均遵守,另一方面是規則本身的合法性[Legitimit?t],它使任何時候出于對法律的尊重而遵守規范成為可能”。②可見合法性的考量包含制度規則與人們的主觀感受兩個維度。
同時,哈貝馬斯認為“政治合法性的新形式應是‘技術統治論,這一新形式要求有一批具有統治能力的精英人物,以便能成功地實施經濟管理和促進經濟增長”。③隨后,哈貝馬斯認將韋伯意義的法律統治的危機對照于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認為“由于精英人物不能有效的‘管理,法律統治的危機可在不同的階段上發生”。危機既是分階段的,又是分為不同類型的,他歸納了三種類型相異卻程度逐次遞進的危機:首先是“合理性危機”(rationalty crisis),表現為國家對這些實質問題束手無策;隨之而來的是導致政治信仰普遍崩潰的“合法性危機”(legitimation crisisi);最后的階段是“動機危機”(motivation crisis),這種危機導致人們對先進資本主義規范秩序的總體責任感受到威脅或消失。④
哈貝馬斯同樣關注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法律型態的演變,他認為隨著西方資本社會由自由主義進入福利國家時代,社會情境的變化導致了法律型態的變化,突出變現為韋伯所說的“形式法的反形式化傾向”,并最終形成“福利法范式”。社會現實向人們證實了“市場機制并不是像自由主義的法律模式所設想的那樣運作的,經濟社會也并不像自由主義法律模式所設想的那樣是一個擺脫權力的領域。所以,在變化了的社會條件下(就像在福利國家模式中所感受的那樣),法律自由的原則必須通過對現行法律的實質化、通過創造新型的權利而得到實施”。⑤因此,在哈貝馬斯看來,社會情境的轉變促使著現代合法性觀念對傳統合法性觀念的顛覆:“合法律的”未必就是合法的,法律本身的公正性需要檢視。
綜上,筆者認為,哈貝馬斯的合法性觀念突出了以下特點:一是,他不再固守韋伯法律型統治模態下的規則自治,而是主張規則與社會情境的關聯,行動的合法性與合法律性是存在區別和張力的——合法律不等于合法;二是,他的合法性觀念是以晚近資本主義社會所面臨的危機為現實根源的,因此,對合法性的考量突破了單純的行動向度進而關注規則制度乃至整個制度體系,其中資本主義法律系統是他關注的重點;最后,哈貝馬斯的理論博大精深,但是對于解決社會危機,他依然寄希望于法治與民主,如他所說“法律自由的原則必須通過創造新型的權利而得到實施”。所以,本文對合法性的分析遵循這樣的路徑:行為合法性要見之于規則,首先要保證行為的合法律性;規則的合法性要見之于社會實踐,人們基于共識的遵守才能證明規則具備合法性。合法性是制度實踐與主觀共識的統一。
二、轉型中國宏觀調控權的合法性問題
(一)中國語境的宏觀調控
西方市場經濟國家中國家向社會滲透的過程不是直線型發展的,國家大規模干預肇始于羅斯福新政,但其后也出現過英國的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的里根政府時期的經濟自由化改革。與西方成熟市場經濟國家不同,我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國家宏觀調控有著強烈的路徑依賴,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市場經濟體制脫胎于計劃經濟而非是經驗演化的“自發秩序”,所以從市場經濟建立伊始,就體現了較強的國家導向性。
當前,我國處于經濟社會體制轉型的時期,可以說,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國家的宏觀調控仍將在國民經濟發展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一般認為宏觀調控是國家為了實現國民經濟總供給與總需求的平衡,保證國民經濟持續、穩定、協調地發展,而對國民經濟在宏觀上所實施的調節與控制。但是,這種觀點只是突出了宏觀調控的經濟調節功能,卻忽視了其同樣具有的制度構造功能。在我國的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國家的經濟計劃、產業規劃、區域規劃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這種調控經濟的手段不同于我們通常所說的宏觀經濟調控,因為宏觀調控本質上是為了應對經濟周期的,但諸如計劃、規劃等手段并非都在經濟發展陷入病態危機時才使用,而是伴隨經濟發展而常態化使用的經濟調整手段。可以說,這些手段具備宏觀調控意義,但不是經典經濟學定義下的宏觀調控,在我國特有的政治經濟背景下,它們才具有宏觀調控的地位。所以,我國的宏觀調控從其發展歷程來看,一開始就不是游離于市場之外而從外部對市場施加制度性影響的,它是與市場伴生的,這也就決定了它深刻體現了哈貝馬斯所說的“國家與社會的相互滲透”,國家干預的程度比較深。
(二)轉型時期的宏觀調控合法性問題
有著強勁干預傳統的中國需要對權力的行使保持一份清醒,要在政府行為和權力制度兩個層面上檢視宏觀調控的合法性問題:行為要符合規則,規則要獲得認同。具體而言要思考:
第一,宏觀調控行為具備法律依據嗎?我國憲法第十五條第一款就規定:“國家加強經濟立法,完善宏觀調控”。可見,我國從憲法的高度對宏觀調控權進行了確認。但僅有這一款的規定,頗有大而化之,令人不知所措之感。憲法原則性地規定了宏觀調控,但宏觀調控的內涵與外延不明確,我們只能依稀地從一些黨的文件中探知宏觀調控的大致范圍:《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指出:“宏觀經濟調控權,包括貨幣的發行、基準利率的確定、匯率的調節和重要簡易稅種稅率的調整等”。此外,憲法也沒有規定宏觀調控權力的行使標準和原則。因此可以說我國的宏觀調控的法律依據是不完整的。
第二,公眾對宏觀調控制度取得共識了嗎?我國的宏觀調控已經達到了入憲的高度,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整個社會對宏觀調控權取得了完全的共識呢?這是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憲法是全體人民意志的體現,既然民眾賦予了宏觀調控以憲法合法性,那再反過來說對宏觀調控并不認同豈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筆者認為,認為公眾對待宏觀調控的態度轉換是矛盾做法的觀點混淆了“權力的存在”與“權力的行使”兩種不同的狀態。公眾認可宏觀調控,是因為我們的市場存在著不完全和不完善,市場失靈阻礙著市場的健康發展;公眾反對宏觀調控并非是反對權力本身,而是反對權力的非法行使。宏觀調控權入憲,只是初步地保證了其具備了“合法律性”,但法律本身可能是非正當的,“合法律性”與“合法性”并不總是統一的。
公眾作出的憲法選擇是基于“審慎的合理性”(羅爾斯語),其本意不可能是“引狼入室”——讓公權力來壓制和侵犯個體自由。因此,宏觀調控要獲得合法性,就要在政府與公眾之間取得共識性的認可,在個體自由與公共權力之間求得平衡。
我們對宏觀調控的共識是建立在GDP的增長速率上的,政府與民眾有的僅是功利化背景下的些許利益共識,而不是道德共識。羅爾斯一語道破功利主義思想的本質:“達到功利主義的最自然的方式(當然不是唯一方式),就是對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采取對一個人適用的合理選擇標準”。⑥社會是人與人合作的一個完整體系,將個體的行為選擇模式加諸社會必顯荒謬。事實上,人們除了有對效率的追求,還有其他價值追求,如正義、公平、自由等,效率并不當然地凌駕于其他原則之上而具有合理性。轉型時期的中國需要加快經濟發展,追求效率是必然的,但追求效率的同時不能忽視對其他價值的追求。于是,宏觀調控權也是在一個價值序列上運行的,在這個序列上,效率不應總是排在首位,否則,將損害社會的團結,政府與公眾的共識也難以達成。
看來,現在對宏觀調控的社會共識是不充分的。宏觀調控的要基于政府與公眾的共識而獲得合法性,因而對現在的價值體系做些許調整是必要的。
三、轉型中國宏觀調控合法性問題的解決路徑初探
哈貝馬斯為現代社會中法律自由的實現開出良方——“創造新型權利”。對于轉型的中國而言,面對強勁的國家干預傳統,我們最需關心的就是如何統合個體自由與國家權力。筆者認為,權力的合法性應來源于對公民權利的維護與促進,以下幾個方面是努力的方向:
第一,完善經濟憲制,改善權力運行機制。既然我們已將宏觀調控入憲,那就將其進一步完善,在憲法中明確規定宏觀調控權的形式標準和原則面目,筆者以為,以保持經濟穩定與增長為總綱,以“經濟增長、充分就業、物價穩定和國際收支平衡”為分則為好。
第二,實現權力價值轉向。單純的經濟功利不能賦予權力以完全的合法性,宏觀調控權的終極價值追求不應是效率而應是經濟自由。
第三,重視權力體系的社會共識的取得。要尊重個體權利,就要建立權力運行的信息反饋機制,使公眾和政府都對我們眼下的權力體系保持一份反思的熱情。讓宏觀調控不再以權威面目呈之于眾,讓公眾能夠尊重分歧而戮力以求共識。
總之,考查合法性就是要追求一種制度性正義,雖然正義因有著“普洛透斯似的臉”(博登海默語)而難以捉摸,但我們依然可以沿著約翰·穆勒的指引追尋正義的足跡:“正義這個觀念含有兩種要素:一是行為規則;二是贊同行為規則的情感”。⑦
注釋:
①②⑤[德]哈貝馬斯著.童世駿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三聯書店.2003.38.498.
③④[英]羅杰·科特威爾著.潘大松等譯.法律社會學導論.華夏出版社.1989.197.
⑥[美]約翰·羅爾斯著.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正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26.
⑦[英]約翰·穆勒著.徐大建譯.功利主義.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5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