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新
○
“本人富連生,男,現年四十八歲,未婚,住本縣捧場公社七臺大隊。本人狀告王永春、商智永等人……”
“具狀人富連生,本法庭提醒你,現在已經沒有公社了,也沒有大隊了,趕快把公社和大隊改過來,改成鄉和村。”
“對不起,我就覺得不對,可仁貴非要這么寫,還說按老規矩沒錯,我不能不聽他的,誰讓人家會寫字呢……我不管他了,一會兒我就讓人把它改過來。”
“繼續說吧。”
一
十八年了,不,實際應該是二十年零三個月過去了,商智永終于又看到了故鄉的容顏。原以為再也看不到了。
從南面的那座長滿野草和荊棘灌木的山梁上剛一翻上來,商智永一眼便看見了那片多年以來一直牢牢地夾在南北兩條山脈之間的平川地帶,卑微的故鄉像一輛壞在平川里的馬車一樣無聲無響地映入他的眼簾,使他的眼睛不禁有些生痛。二十多年過去了,要說一點變化也沒有,那顯然是不對的,而恰恰就是那變化本身讓剛剛歸來的商智永在這片此刻沒有一個人出現的山梁上愣了許久。
石黃雀像兒時的伙伴一樣在蒿草間飛起飛落,他沒有看見。
眼前的故鄉如同一枚風干了的果實,干癟、緊縮、多皺、黯淡,沒有一絲光澤。如果說從前的她曾經是一枚水果的話,那也只有親眼見過的人才會相信,而以她現在的模樣。就連曾經親眼見過的人也開始對往昔的記憶產生疑惑,站在烈日下的山梁上費心地琢磨、增刪、更改。很多地方都走了形,再也對不上了。
那些房子好像都還在,卻舊得讓人心驚,呆傻地站在各自最初的位置上,多少年都沒有移動過一步。有幾處新房,卻更像是落在一件舊衣服上的幾個刺眼的補丁,更像是綴在那件破衣服上的幾粒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得來的嶄新而貴重的紐扣。
只知道衣服會縮水,一個地方難道也會縮水嗎?商智永在心里問自己。山梁上的風還像從前那樣清涼,他明顯地感到梁上的風正在推著他往前走。聰明伶俐的風,別看不說話,卻好像完全知道他的心思。商智永穩穩地站住,讓撲在背上的風從兩肋下過去,他放下手里的那只被煙熏過、被土埋過、被水泡過,上面浸過機油和鮮血的幾乎不再能看出本色的灰色提包,抬起一只手,在有些模糊的眼前抹了一下。
這些年來,他的眼睛養成了見風就流淚的毛病,他不知像這樣擦過多少次。
從無期徒刑改判為二十年,中間由于干活兒賣力,又救過賈守城一命,獲得兩年減刑,所以真正在沙河勞改農場勞動的時間應該是十八年;再加上一開始關押在煙山看守所的那無人理睬、幾乎被遺忘了的兩年零三個月,正好是二十年零三個月。
二十年零三個月。
這樣說來,王永春做鬼已經十八年了?已經在陰冷潮濕的煙山下面埋葬了二百一十六個月了?已經在連核桃蟲都到不了的深土層里躺了六千四百八十天了?這樣算來,王永春的那第一個孩子如今至少也應該有三十出頭了。
二十年零三個月,沒有照過一次鏡子,因此,商智永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什么樣子了,他有時會借助別人看他時的那種眼神和表情,來猜想、判斷自己現今的模樣。
一次又一次,從別人的那些鏡子里,他仿佛多少照見了一些自己。其實,不用照也不難想到,一定不會很好,甚至有可能相當的怪異。
不是嗎?那年去土城挖壕溝回來的路上,他扛著鐵鍬,目不斜視,以一種近乎俯沖的姿勢隨隊伍行進,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女孩兒說過的一句話就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也初步印證了他本人對自己的猜想。——當他行進到她們的旁邊時,他聽到那個小女孩兒以一種驚奇極了的聲音對她的母親說:
“媽媽你看那個人——”
小女孩兒的話初看只是說了半句,而實際卻已相當完整了,該有的意思那半句話里面都有了。
當然,也并不全是這樣的事,這些年來,好的事情其實也并沒有完全與他隔絕。先是大赦一般,從無期徒刑猛然變成二十年,等于一下子把他從陰間又送回到了人間,讓他起死回生,讓他重新再活,這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嗎?人世間的事,再大的好事還能大過這去?平白無故地送給你這么一件好事,平時讓你吃點兒苦,受點兒罪,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事并沒有完,以后就是減刑。減刑就是獎勵,相當于正常的人在社會上得獎一樣,只不過人家是公民、是正數,而你的一切都是在負數的狀態下運行的,兩重天里的事。隔三兩年就會給他帶來一次驚喜,也像社會上那些得獎的人或狗崽一樣,把你的名字公布出來,張三李四,瑪麗約翰。
這些年里,商智永一共獲得過四次減刑,一次是四個月,一次是三個月,還有兩次分別是七個月和八個月,四次累計起來也就等于減去了兩年。兩年,在外邊的人們眼里,也許根本不是個什么,唱一唱,跳一跳,醉上幾回就過去了。可是在農場里,兩年仿佛就是二十年的時光,有那么多的時光一下子都給了你,試想有多少幸福可以度過?可以揉碎了一分一秒地品嘗著過,傢油煎小魚小蝦,每一口也許都不那么飽滿、實在。可是卻回味悠長——人更需要的恐怕就是那種悠長的滋味,哪怕它從始至終都是錯覺!
寂靜的山梁從他的腳下開始變成傾斜的緩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平川里,灰白色的鳥在越來越低的緩坡上飛著。還是小時候常見的那種鳥,多少年過去了,還在這片土地上一閃一閃地飛著。如果把它們看做是人,它們應該算是哪一種人呢?忠貞不渝的人?死腦筋的人?默默堅持的人?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和改變的人?
兩天前,告別沙河勞改農場的時候,管理處的人抱來了他十八年前初到農場時換下來的那身衣服,乍一看見,吃驚極了,連商智永本人也有些不敢相信,那一身已經開始大面積變白的藍布衣裳會是他自己曾經穿過的,十八年來未曾洗過一水,跟隨著它的主人,一到農場便被擱置起來,一直靜靜地躺在寄物處的某一只櫥柜里。現在,主人要走了,它也隨即趕來,迫不及待地要撲到主人的身上去。
但直到穿到身上后才發現。它已經非常地不合體了,十八年來它非但沒有長大,反而變得又瘦又小,尤其是兩個袖子,短得讓它的主人的兩截手臂不可避免地裸露在外,完全就不像是他的衣服。連一旁的長期以來一貫守口如瓶的馬主任都禁不住說道:這才是真正的捉襟見肘!
十八年沒有洗過一次,一直沉睡在寄物處的衣服竟然也會縮水,這事不僅讓商智永納悶,就連管理處的人也覺得驚訝,解釋也解釋不出個道理來。能說什么呢,只能說是經過十八年的勞動,沙河勞改農場使他的身體變得比從前更加強壯了。
十八年,一直穿著國家發給的衣服,商智永有時會覺得自己是一名有著特殊身份的公職人員,錯覺雖然是錯的,卻往往能給人以信心。雖然是勞改服,可也是農場發下來的,不要自己出一分錢。供給制有供給制的好處,許多事情無須自己記掛和操心,該有的到時候就都有了。“十二隊。集體換鞋!”“十四隊,派人來領帽子!”
商智永隱約記得自己也曾經有過一頂帽子。是當初來農場時與那身藍布的中山裝一同脫下來交上去的,但管理處的人說,找遍了整個寄物處,也沒有發現他當年來時戴著的那頂帽子,很可能
是寄物處幾次搬家的時候弄丟了,也有可能是喂了老鼠。幾年前,管理處曾經集中處理過一批帽子,都是被老鼠咬壞的,最壞的一頂帽子上竟有四十七個窟窿!戴那樣的帽子,實則是等于在自己的腦袋上扣了一把布質的漏勺,——漏勺恐怕也沒有那么多的窟窿,還是不戴它更好一些。再加上那些帽子本身式樣老舊,已再沒有什么保管的價值,就集中起來處理掉了。那中間說不定就有商智永的那頂帽子。
馬主任看著商智永那一身極不合體的衣服,從心里覺得他還不如穿勞改服得體、好看、自然呢,商智永本人也有這樣的感覺。但事實是,他再也不能穿著農場里的衣服出去了。
馬主任對商智永說,出去以后去買一身衣服吧,現在外面已經沒有人再穿這種衣服了。
馬主任的話讓商智永愣了好一會兒。外面的那個世界究竟變成了一副什么樣子呢?他想不出來。倒是有一種好像即將就要跳傘般的感覺涌了上來,一個筋斗翻出去,重新跌回到人間。他問馬主任,外面的人們現在都穿什么呢?
馬主任說,穿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人再穿這種衣服了。
出去以后不到一天,馬主任的話就得到了證實,商智永確實再沒看見有哪一個人穿著與自己一樣的衣服。無須去注意那些鮮艷得像野雞或孔雀一樣的女人、孩子,年輕的松鼠或刺猬一樣的小伙子們,只需稍加留意一下那些中年以上的男人,上了年紀的男人,一切便全都明白了,就像馬主任說的那樣。
盡管是走在陌生的街上,也沒有一個人會認識他,但商智永仍然為自己穿著多年以前的服裝而感到局促不安,除了舊,更重要的是它的不合身,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真相在這里被假象成功地制服,這讓他的心里震驚不已。
無數的人,只有他自己穿得和任何人都不一樣,也許一看就知道是剛放出來的?要不就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的?慢慢地,他有了一種被當眾指認出來的擔憂。
他開始找有樹木的地方走。濃密的樹蔭有時會遮住他的臉,甚至整個身體,使他能夠獲得一陣短暫的安寧,也使他在心里感謝那些枝繁葉茂的天使們,若沒有它們紛紛垂下的枝條和葉子。沒有它們的關照,他真不知道該去依靠誰,該去哪里隱藏一會兒。有的葉子如同一件件斗篷一樣闊大,每逢站在那后面,他就會久久地不愿離開。叫不出樹的名字和種類也無妨,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懂得它們?就此時此刻來說,只要它有云彩般的闊大清涼的葉子就行,只要能把他收容進去,那就是一條能夠普度眾生的路,哪怕它荒蕪也成!站在它的下面,望著滿樹的綠蔭和清幽,他好羨慕那些躺在樹葉上的蟲子,遠離兇猛的人群,遠離喧鬧的地面,長得再丑、穿得再不好,也沒人能看見它們,當然也就不會招來嘲笑和鄙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夠像一只蟲子一樣躺在一張寬大碧綠的樹葉上,然后微覷著眼睛看著從別的枝葉和縫隙間漏下來的陽光;然后等著那葉子慢慢地收攏,一點一點地卷曲,將他緊緊地包裹起來,
沒有東西包裹他、度化他,最終他還是像一件投擲物一樣一頭著地地擲在街上。
在一條行人不太多的小街上,他眼前一亮,終于看到了一個穿著與自己同樣衣服的人,只是那個人身上的那件衣服比他身上的這件還要更破舊一些。看不見那個人的年齡,只能看到他背著一大堆空瓶子,眾多的塑料的和玻璃的空瓶子被一根繩子巧妙地穿在一起,像一只年老的老鼠一樣正在低著頭貼著墻根行走。
商智永望著那個灰色的幾乎已經完全塌下去的背影,心里猜測著那件衣服的年頭,直到那一大堆空瓶子消失在另一條街上。
在沙河農場,老鼠是僅次于干部們的一個特殊的階層,它們自由、強悍,兵強馬壯,不講道理,一個號令下來,霎時間就能迅速地集合起一大群,不怕貓、不怕狗,有時不愿繞道,就直接從人的腳上跳過去。就自由的程度來說,干部們其實也遠遠不能與它們相比。曾經有一個時期,它們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蒸蒸日上的繁榮氣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什么能阻擋得了它們前進的步伐。大白天在監區里的白色警戒線上曬太陽,相互嬉戲、打鬧、開玩笑、講故事、作報告,大搖大擺地行走,從閱覽室去往食堂的那一段石子鋪成的小路是它們相互之間最容易碰面的區域,也是它們最能與人遭遇的地方。
與商智永同在十四小隊的陜西人惠志官,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自己的心愿:
“我也想變成它們中的一員哩。”
那怎么可能呢?當然不行,當然不可以!中國人就是這樣,看見哪里有好處,就會不管不顧地奔過去。蜂擁而上,也不管能不能,不管是否適合自己。看見別人都撲上去了,自己就會坐不住,心里只有一個目的:我——要!
到底要什么呢?商智永時常這樣想。面對這樣的一些人,就應該給予徹底的迎頭痛擊。毫不留情地將他們的那雙伸出去的手斬斷,就像斬亂麻一樣,就像斬斷魔爪一樣。
二
直到站在那片憑記憶和強烈的思鄉之情也不再能夠恢復起來的殘垣斷壁前時,他才終于確信自己其實早已經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了,一路上還半信半疑,心里還殘存著最后的一點希望。總覺得,人可能沒有了,但曾經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應該還在吧?至少還應該有一間能留下來吧?留下來的那一間房還有兩扇門吧,兩扇門還能用一把鎖子鎖起來吧?
但是,他所想的全都沒有,只有一堆一堆的土,土上長出了一叢一簇的草。眼前的景象讓商智永得出一個結論:家里的房子塌了不是三年兩年了,絕不止那么幾年,看眼前的情景,或許十年前就已全部坍塌了。十年前,那正是他在農場里干活兒最賣力的時候,經常受到獎勵,隔八九個月,就會有人向他通報一次家里的情況,總的印象是家里的一切均好,房子也重新翻蓋了(他當時就懷疑這件事:翻蓋房子,說得容易,哪來的錢呢?);院子里的兩棵杏樹,幾年前死了的那一棵在一個春天的雨夜里突然又重新活過來了,四月里開了滿樹粉白的花。那時候他想,太好了!要是什么時候能回去,坐在杏花的深處,看著綢緞般上升的炊煙,遙望人字形的雁陣從天上經過,那就更好了。在機修隊搬運鐵桶的那些日子里,他還邀請過幾個人,待將來大家都重獲自由后,一起到他的院子里去,哪里也不去,就坐在杏樹下,慢慢地說話、喝茶,也不妨回憶一下農場的日子。商智永清楚地記得,當時已經五十八歲的老潘向往過后。便說自己恐怕趕不上了,因為他雖然剛剛獲得減刑,可從那時起,后面還有整整二十年的刑期,再減也減不到哪里去。而且以他那樣的年齡和身體,也不大能夠做出什么足以一下減去好幾年的業績,能把每天正常的勞動對付下來,就已經不得了了。二十年的時光,即使中間不出任何的意外,能夠囫圇地挺過來,到時候想來也已經走不動了。商智永對老潘說,要有信心,我們等著你!杏樹又不死,一年一年地開著,一定能等到你!樹的壽命要比人的壽命長得多呢。
那兩棵樹呢?當然也沒有了。商智永在周圍尋找了一會兒,連一個樹樁也沒有看見。當年的那幾個人要是真的都來了,該怎么對他們說呢?說等我回來的時候,它們已經不在了?沒想到它
們卻走到了老潘的前面。
往日的一切,怎能消失得這樣干凈?一家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一個又一個的春天,一個又一個的冬天,到頭來竟然連一點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哪怕是一個腳印、一雙用舊了的筷子,甚至一滴血7
至于父母,他早就知道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沒有人告訴他一鱗半爪的消息,他憑的完全是自己的一種感覺,感覺他們都已經不在了。農場里繁重的勞動使他和別人都很少做夢,一躺下去就像是沉入了無底的黑暗中,什么都不會夢到。可是有一次,他竟在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見到了他們,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看他時的那種眼神也相當的怪異,他們都沒有和他說一句話。父親用一個木托托著一點兒拌成糊狀的白灰往墻上抹,母親在紉針,翻山越嶺般地紉針。父親在干一件徒勞的事,因為剛一抹上去,那些白灰就像裁成小塊的腐爛的皮一樣卷曲著掉了下來。父親把它們從地上鏟起來,放在木托上,又相當徒勞地用嘴吹吹剛剛粘上的浮土。那時候,他想對他說:“不能這樣干呀!”可是話一直憋著,已經到了嘴邊了,卻也沒能說出來,與舌頭一起被一個死沉死沉的東西緊緊地壓著,舌頭伸不展,他的那一番長長的話也縮成一團。這以后,他們兩個人各自都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一前一后地走了,像是去走親戚;天氣像是四五月的天氣,能看到柳樹已經綠了。
這樣的事情讓他想了一些日子。農場里沒有太多的時間讓你去想這種事,每天出工的時候,收工回來的路上,會有那么一閃念的工夫,比劃一根火柴長不了多少,很快就又被別的事情遮蓋過去了。搬運鐵桶的時候,你不能去想那些事吧,你的腦子里如果凈轉悠著一些與勞動無關的事,那一百公斤重的鐵桶沒準就會滾到別人的腳上,甚至直接落在別人的頭上。你不在乎把自己的一雙手變成扁的,變成兩把連骨帶肉的血淋淋的鏟子的樣子,別人還怕呢。
一個裝束怪異的人騎著一頭大黑騾子過去了。在從商智永的面前經過以后,又特意回過頭來看了一下。這個仿佛是從五六十年前一路走過來的人,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反倒是站在路邊的商智永讓他在那頭大黑騾子上收緊韁繩,兩三次地回過頭來。用那張因長期的風塵的侵襲而略顯蠟黃的微紅的面孔好奇地回望著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商智永。
看出來了,商智永自己也看出來了,打他一回來就發現看到的凈是些生面孔,尤其是那些三十多歲以下的人,沒有人認識他,同樣,商智永也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是誰。
這么樣的一個地方,還能夠叫做故鄉嗎?
當然還得認做是故鄉,不認做故鄉又能認作什么呢?不管你眼前是多么的陌生。有人說,凡是有你的親人埋葬的地方,即是你的故鄉。這樣的話聽起來有情有義,幾近于真理,再經由那種浮華的善做表面文章的人說出來,再適合不過、完美不過。
但商智永不行,眼前這個有眾多親人埋葬的故鄉讓他糊涂了。
他把隨身帶著的那個提包放到一棵樹下,然后也靠著那棵樹坐了下來。
剛一坐下,就看見有螞蟻開始在他的腳邊,在周圍一帶出現、活動,有的不遠不近地走著,扛著糧食的,游手好閑的,有些膽大而無事干的已經躥到了他的鞋上。他用手撲打了一下,有一些被撲打下去了,但仍有一些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腿,像是長在了上面。
算了。他想。它們想在就讓它們在吧。
踏著滿地的柴草。一輛牛車慢慢地走過來,看不見趕車的人,趕車的人睡在兩個車幫中間凹下去的地方。
是那種三四十年前常見的牛車,現在還在趕這種車的人一定不是年輕人。不是年輕人,商智永就應該認得,而且,對方也一定會認出他來。這樣想著,商智永慢慢地從那棵樹下站起來,他想看看躺在車上的是誰。可是,他看見的卻是一個用一件衣裳蒙著頭的人,一條腿害怕似的彎回去,另一條腿卻又仿佛不是他的似的挑釁般地伸得直直的。在他的頭邊,有一團盤起來的黑霧霧的繩子。
沒有人吆喝它,也沒有人指引它,牛車吱吱扭扭地老馬識途般地朝著往西去的原來居住著很多人家的一條街里走去。
牛車越變越小。
三
牛車越變越小,到后來完全沒有了。在它拐了彎、消失了的地方,商智永看到了一個搭起的靈棚、白紙、白幡,飄揚的白布,用繩子固定起來的黑布,全都是爛紛紛的樣子,仿佛已經存在了很久了,又像是剛搭起來就被風吹破了。
商智永突然嚇了一跳,愣愣地望著那邊。誰死了呢?
剛回來就碰上有人死了,這讓他的心里倏忽飄過一片陰影,這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到那邊去打聽。怎么說呢,這中間好像有那么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好像他現在的自由是靈棚里的那個人用自己的死換來的……看上去不是這樣的嗎?一個剛死,另一個馬上就回來了。多少年也不回來,這邊剛一咽氣,那邊突然就回來了,那中間難道真的一點兒關聯也沒有嗎?自己不這么想,能擋住別人也不這么想嗎?更何況,他本人目前正在這么想,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嘀咕、涂染、放大……那么,別人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遠遠地望著那里,覺得遲早會有人從那個白紙黑布糊成的棚子里走出來,只要看到幾個熟識的人,大致也就能知道是誰死了。
可是,直到他的脖子都有些酸了,也沒有得到一個正經的答案。倒不是因為一直沒有人從那個棚子里出來,事實上一直都有人在那個棚子的周圍活動,不斷地進進出出,相互對火點煙、聊天,獨自站著發呆。難就難在那都是些戴孝的人,都是從頭到腳一身白,就像是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像是同一個窯里燒出來的一批一模一樣的白瓷缸,隔著那么遠,你能分清誰是誰?那么樣的一些人,即使是到了他們的身邊,也得一個一個地扒拉開,仔細看才能看清楚。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在追趕著一只雞到處瘋跑,在從商智永的面前經過時,被商智永一把捉住了。孩子一開始想反抗,想掙扎,但是沒有成功,他的細瘦的麻稈樣的手臂被商智永緊緊地攥著,他小雞一樣撲棱了兩下后,就不再掙扎了。
商智永指著遠處的靈棚問道:
“誰死了?”
孩子用一種害怕而又絕對敵視的神情看著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回答什么。
他打開記憶的倉囤,在混合著清苦和霉味的往昔的氣息中,快速地翻檢著一些退色的圖景,無數神態相似而運氣和遭遇各不相同的人紛紛閃現后又都一晃而過,沒有一個人走出來告訴他死的是誰,是西邊的老人還是隔壁的女人,更沒有人聲稱是自己不在了。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那個孩子像一塊光溜的石頭一樣忽然從他的手里嗖地一下滑出去了。一定是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松了。孩子很好地把握著時機,機會一來,立即就躥了出去,在一片覺得沒有了危險的坡上停了下來,揉著大約是被他攥疼了的手臂,忽然用十分稚嫩的聲音大聲地對他說道:
“誰也沒死,是你死了!”
商智永在樹下做了一個捕捉的動作,那個孩子扇動了一下兩個胳膊,很快就像一只土色的麻雀一樣不見了。
這時候,兩個一身白的人抬出一張顏色猩紅的桌子,放在那個靈棚的前面。在午后的斜陽下,
那張紅油的桌子發出一種灼熱辛辣的刺眼的紅光。
為什么會搬出那么一張與眼前那白花花的事情極不協調甚至完全相反的桌子來呢?就在商智永愣愣地望著的時候,很快就看見又有人出來了,彎著腰在那里鼓搗了一會兒,接著開始有一張一張的白麻紙被舉起來,白亮白亮地在那一帶飄閃著。這么熱的天,飄動的麻紙肯定還有一些響聲,但商智永聽不見,他只能看見它們都被一張一張地糊到了那張猩紅的桌子上。不一會兒工夫,那張熱辣刺眼的紅油桌子就不見了,變成了一個白紙的臺子。
商智永用自己的目光測量了一下那個白紙糊出來的臺子,一個人要是躺在那上面,長度顯然是不夠的,至少兩只腳,甚至小腿部分都得懸起來,架空在外面,除非把身體蜷縮起來,除非是一個孩子,孩子也得是那種還沒有長夠尺寸的小孩子。
這就對了,糊成白的就對了,讓人一看就明白這家人不是在辦什么喜慶高興的值得神氣的事。而是從里到外都被一種不祥的空氣籠罩著,控制著,左右著。出來進去,從鼻子里吸進去的也全是那樣的一種空氣,吃飯喝水的時候也能捎帶著把那種東西吃進去喝進去。心里有了那種東西,面目神情上也會不知不覺地表露出來,所有參與到那件事情里的人,每一個被卷入到那種氣氛里的人,都沒有平時潔凈,身上都會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一些鬼氣。
四
他剛想喊一聲“報告”,忽然又意識到已經不在農場里了,不需要再喊了。
叔叔和嬸嬸看到猛然出現在門口的商智永時,都被嚇了一跳,嬸嬸的臉上快速地升起一片急躁緊張的浮云;叔叔的嘴張得老大,好一陣才縮小,變得正常。
看到他身上的穿戴,他們懷疑他是逃跑回來的,他們馬上想到有可能被連累。
“按道理不應該這么快呀!”叔叔說,“我算計著至少還應該有幾年。”
聽到叔叔這樣說,商智永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二十年都過去了,叔叔還覺得他回來得有些快。也許所有不在其中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覺得你并沒有如數坐夠,不是得到了什么好處,就一定還有別的不可告人的問題。二十年?怎么。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真沒覺得啊,感覺也就是兩三年的樣子啊。
于是,商智永向他們解釋,說到了一些規定和制度,說到了勞動表現,說到了減刑。又拿出釋放證給他們看了。
叔叔咝咝地吸了幾口涼氣,對嬸嬸說:
“沒想到監獄里還有這種事,像買東西一樣,也能把價錢講下來。”回過頭問商智永:“你講了多少?給你打幾折?”
,
“不是這么回事,”商智永向他們解釋說,“也不存在打折,這不是商業。我不是用嘴講下來的,是靠勞動換來的。”
解釋好像也是沒有用的,因為叔叔并沒有用心聽,僅僅是不在意地匆匆掃了他一眼。釋放證從叔叔的手里傳到嬸嬸的手里,不久又從嬸嬸的手里回到叔叔的手里。叔叔用一只手摸著自己的臉,另一只手拿著釋放證,在認真地看,苦苦地思索著。他不時地中斷審看和思索,抬起頭看看站在他面前的商智永,然后又去看手里的那張釋放證。
“回家說吧,”叔叔終于說道,“別讓人看見。”
說著,帶頭往屋里走。嬸嬸推了商智永一下,讓他走在中間,她自己則自動地擔當起斷后的責任。
“叔叔,我是光明正大地回來的,”商智永在叔叔的身后說道,“我現在不怕被人看見了,誰看見也不要緊。”
叔叔沒有應聲。看時,人早已進了里屋,里屋門上的一道藍底白花的簾子正在無聲地飄動著,家的氣息朝商智永迎面撲來。
叔叔老得厲害了,腰已經不大能伸直,嘴里剩下寥寥的幾顆牙,稀世珍寶似的偶爾露出來一下。倒是嬸嬸看上去依然健壯、結實,似乎比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女人還要有力。她的一條手臂上戴著一只鐲子,那只鐲子有些緊,套在哪里就是哪里,不能在手臂上來回滑動。
從院子里往屋里走的時候,商智永注意到東邊的院墻下順躺著一堆木頭,有橫梁、柱子和椽子,那一瞬間,他的腦子里浮現出家里的那幾間房子,真不知道它們是在哪一年坍塌了的。整個村子里,也只有叔叔最有義務最有資格把那些塌下來的還有點用處的東西收羅回來。
街門突然被人用力拍響,用的是一種鐵器。叔叔驚得臉色大變,嬸嬸瞪了他一眼,他立即慌慌地跑出去了。嬸嬸站在里屋與堂屋之間的門口,用一只手撩起那道藍底白花的簾子,她一會兒偏過頭去朝外面探望一下,一會兒又回過頭看著屋里的商智永。
商智永聽到一個粗魯的聲音在說:
“家里來了客人?”
“沒有沒有!”叔叔的聲音一聽就是在慌亂地刨土,極力地掩蓋和埋藏,又像是被突然捕獲。來人質問他為啥半天不開門,他說自己沒有聽見,叔叔好像有什么要命的東西攥在那個人的手里,十分的慌亂而又十分的低聲下氣,好像早已不再指望來人能把那個殺手锏一樣的東西丟棄,更不指望能還給他。
來人說:“大白天插著門,肯定沒有好事。”
叔叔賠著笑,笑聲稀軟,對來人的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斷然否定。
來人說:“我來是告訴你,你還得去一趟水磨。”
“怎么?有麻煩?”
來人哼了一聲。
“這個蔡金花,不是說好了嗎……我饒不了她!”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這會兒天快黑了,明天一早我就去。”
院子里沒有聲音了。叔叔跟在那個人的后面。送到門外后,重新把街門插好。嬸嬸放下簾子,到了外屋,商智永聽到他們在說話。
二十年前的這間屋子里曾經都擺放著一些什么樣的東西呢,商智永想不起來了。包括叔叔和嬸嬸在內,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包括院子里跑著的雞,也完全都是新生的一代,最近一兩年才出生的。
像在監舍里的時候一樣,他規規矩矩地靠墻站著,挺胸、抬頭、兩腿并攏、目光直視著前方。他的正前方是一堵墻,靠墻擺著一排柜子。就是在那排已顯出陳舊和疲憊氣息的柜子上,他看到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前面鑲嵌著一塊方形的幽暗的玻璃……那個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心里叫了一聲。
沒錯,是電視!就是一臺電視機!
在農場里,他遠遠地看見過,只是從未走近過,更從未伸出手去在那上面摸一下,干部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而他們卻是幾個月才能輪到一次,那也是后來這幾年的事了,前十幾年是沒有見過的。所看的內容也都是經過嚴格把關,精心挑選出來的。
沒想到叔叔的家里也有了電視,想來他們的日子也好過多了。街門雖然不太整齊,可是屋里卻有電視,叔叔的穿戴雖然明顯偏舊,可電視里面的人都穿得很好,那也不能說和他沒有一點關系吧?二十多年前,舉國上下,所有的人都灰霧霧的,不能說都穿得像討飯的一樣吧,可也已經快差不多了,稍微再多一些補丁和毛茬兒,就都像了。
五
嬸嬸是個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他這回回來身上有些積蓄。商智永也沒想過要向他們隱瞞,他告訴她說,有,有三千多塊呢。十八年的時光。六千四百八十天的勞動報酬。臨回來前,他用細密的針腳縫在一個貼身的口袋里。一路上,坐火車,乘汽車,他的一只手常常會不知不覺地捂在那
個此前從來沒有過的讓他深感不安的地方,像是在宣誓!臉上的神情除了深不見底的對于外面世界的惶惑和肅穆,剩下的便是無邊無際的緊張,寒氣一樣,從腳底一路升上來,一直躥至頭頂。在一輛渾身蒙滿黃塵的開往故鄉的長途汽車上,他夢見自己是刑期未滿逃回來的,半路上又被重新捉了回去。沿途的黃黃的柳樹成為最容易讓人傷心難過的景色。不久,又夢見身上的那些錢全都要離他而去,都表示不再跟他了。他說:“我帶你們回家,回我的故鄉……”一下沒留住,眼看著它們就亂哄哄地躥出去了,然后就紛紛揚揚地散落著逃走了,像是一群魚回到了大海里,像是飄蕩著的樹葉回到了森林里。他從座位上驚醒,吃驚地看著車窗外烈日下的平原和越來越近的熟悉的山地。
叔叔一早就去了水磨。
家里只剩下嬸嬸和商智永兩個人。從嬸嬸的嘴里得知,他們的幾個孩子都早已分出去另過了,最小的一個在附近的鎮上。商智永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記得是個女孩兒,二十年前他走時,她好係才剛剛學會走路。印象里像一個搖搖晃晃的蘑菇。
回來的路上,商智永看到了許多到處散落著的蒙古包,有的坐落在河邊、有的在山上,甚至就在懸崖邊上,還有的就在草地上,大白蘑菇一樣。商智永一路上吃驚地看著,又以同樣吃驚的心情不住地想著,他不明白家鄉這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蒙古包呢?怪就怪在這里并不是草原,盡管離真正的草原并不算很遠,坐車到那里也就是三五個小時的路程,可并不等于就是一回事。那樣的一種草原上才有的標志性的東西出現在這一帶,真是太讓人覺得奇怪了。那是要做什么呢?里面住的是蒙古人嗎?為什么在那些白色的包座的附近又看不到成群的牛羊和哪怕是一匹駿馬?
迷惑的心情如同多年的陳舊性的潰瘍一樣使商智永的胃里突然之間變得又辣又燒,他騰出一只手朝那個熱辣辣的地方按了一下,感覺那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似乎已碎裂成許多蠶豆大小的小碎塊兒,正需要他用手去收攏、修補,重新捏合成一個相對完整的與原樣相比不至于太離譜兒的東西。關于那些來歷不明的蒙古包,他很想問一問周圍的人,那是用來做什么的,哪一年,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的?但是,他很快就發現,整個車上,除了他自己、再沒有哪一個人的臉是沖著車窗外面的,遠近各處的那些星星點點的白包包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絕大多數的人都在打瞌睡,有的把也許平時揚得很高的頭深深地低下去,認罪一樣、悔過一樣,把睡著了的臉貼在腿上;有的坐著的姿勢倒是沒變,只是眼睛一直閉著,上半個身體隨著汽車的顛簸而前后搖晃著,一副人事不省、深度昏迷的樣子;還有的一排座位上三個人,睡成一道斜坡,一個靠著一個,最里面的那個人靠著窗戶,只能把自己的一張既清醒又迷糊的臉歪到玻璃下面。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整個車上,只有商智永和前面的司機是醒著的。
直到那輛睡意朦朧的車把他放在路邊,又昏昏沉沉地開走,也沒弄清那些野蘑菇一樣的蒙古包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它們出現的原因和意義。
一回來后,他就把它們全忘了。
二十多年,耳朵里得不到這邊的一丁點兒消息,每一件事情,每一個細小的東西,都會引起他的興趣和注意,他感覺自己像一捆吸水性很強的布,所有反映到他眼里和耳朵里的東西都能夠被他如數地吸納;吸納得多了,一些不太重要不太強烈的淺淡的東西就會被暫時地遮擋起來,被一層一層地往后擠去,就以為那些被遮起來的被擠到后面去的都不存在了,永遠不再見了;卻不知它們并沒有走遠,更沒有消失,而是都在記憶的暗影地帶里蟄伏著,都在等待一線亮光似的時機;一旦時機到來,它們就會被重新照亮,慢騰騰地或者靈巧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地或者一溜小跑地向你走來。
現在,那些曾暫時被他拋到腦后去的野蘑菇一樣的蒙古包就正在穿過記憶的原野,朝商智永走來……雪白的穹頂、穹頂上閃亮的避雷針,帶有花飾和小窗戶的包壁、門前的旗桿、旗桿上的繡有飛龍和駿馬的圖畫,都無一不讓他這個剛剛擺脫旅途踏上故土的人感到震驚和迷惑……而重新照亮、喚醒它們的正是眼前這位二十多年來沒怎么見老,看上去比從前更加成熟更加精明的嬸嬸。
一開始他們在屋里,后來兩個人都來到了窗前的葫蘆架下,濃蔭染遍的葫蘆架下,甜菜、扁豆和南瓜紛紛向上躥著、爬著,有的已越過了房檐。用細弱的看上去絕難成功的手頑強地向上攀登著。在葫蘆架的陰涼以外,是一畦需要陽光照射的箭一樣的黃花。
坐在有濕氣流瀉的綠蔭下,商智永有一陣恍惚覺得正置身于一片沒有聲音的樹林子里,他正在里面撿柴火。哨兵的黑洞洞的槍口有的朝天,有的朝著樹林中的某一個彎下去的黑熊般的身體……而坐在他對面的嬸嬸又讓他不時地從那片光線幽暗的樹林子里走出來,穿過駁雜的記憶,艱難而又快捷地回到眼前這個再用不了多久就會碩果累累的葫蘆架下。
二十多年沒回來過,一定把這里的一切都想死了吧?那還用說嗎,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狗窩如今雖然沒有了,可還有別的東西在。嬸嬸知道商智永現在的心情,知道他一定很想到處走走,看看。但是,嬸嬸說,有的地方能去,也能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而有些地方卻是萬萬不能去的。
這還能叫做故鄉嗎?什么樣的地方不能去呢?
真不知道那種像命運一樣神秘的通道是怎么修建起來的?說著說著,這就說到了那些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的野蘑菇一樣的蒙古包。
“尤其是那些蒙古包。”嬸嬸說。
本來商智永已經把它們忘了,因為它們不管如何奇怪、神秘,實際卻離他很遠,與他目前的處境更沒有什么關系。然而,嬸嬸的一句話喚醒了他,長途汽車上車窗外曾經閃現過的那些謎一樣的圖景瞬間又在他的本已黑暗安靜下來的記憶的原野上逐一地浮現了出來,清晰、雪白、渾圓、神秘……是嬸嬸提起了它們,不無善意地照亮了它們。——原來它們并沒有走遠,更沒有消失,一直都安靜而沉穩地蟄伏在那里,只是他自己一時看不見了,忘記了。
事實或者說答案是自己走來的,并不是商智永辛苦得來的,也不是他軟磨硬泡地打鬧來的。他就此正好向嬸嬸詢問那些蒙古包的來歷,住在那里面的是些什么人,在里面做些什么。
“就是做那種事的。”嬸嬸說。
“做哪種事?”
“就是那種事。”
濃密的綠蔭使他這個時候看上去尤其顯得面有菜色(其實不能怪那些綠蔭。無論在哪里他都是這樣的,站在光線充足、沒有綠蔭的地方會更明顯)。他不解地看著嬸嬸,不明白她在說什么。“那種事”是哪種事呢,是什么事呢?
他有些呆傻地看著嬸嬸,為自己沒有聽懂她的話而覺得難堪。
“你是真不明白?”看見他那副樣子,嬸嬸不由得把聲音提高了一些,“連這也聽不懂?他們沒把你的腦子打壞吧?要是你的腦子真的不頂用了,你就完了,出來也沒用了,自由也沒用了,手里拿上十張釋放證也沒用了。”
“嬸嬸,我的腦子還好好兒的。我就是不明白你說的那種事到底是哪種事?”
“唉,就是那種事嘛……男人和女人的事……
!日社會把那種地方叫作窯子。”
“你是說那些蒙古包里……”
“看你,嘴張得那么大!對,我說的就是那意思。咱們這里又不是草原,又沒有蒙古人,你想想看,平白無故地八竿子打不著地把那玩意兒扎在那里有啥用?名義上是旅游景點,實際就是做那種事的。”
“旅……游?”
“連旅游也不知道?就是到處走。到處吃飯,住店,到處照相,那就叫做旅游。可能除了你們在里面不能動,全國的人都在到處走,到處照相。胡富林家的那個坑坑洼洼的石碾子,不知讓多少人照過相,不知和多少人合過影。胡富林不干別的了,每天給客人們表演推磨,有的客人來了興趣,也要上去推幾下。他爹死得早,夢也夢不到他的那個破碾子會變成那樣,成了他們家的搖錢樹,現在每天都有人看著。”
“他們在蒙古包里做那種事情,就沒有人管嗎?”
“她們只是掙錢,又不反黨反社會主義,不嚴重。她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掙錢,更何況那還是雙方自愿的事。”
“我記得,從解放以后,一直到我走的那時候,都從來沒有過那種事。”
“沒有就不會再有嗎,人是活的。有那種聰明人,能想出各種辦法。你還不知道吧,現在遍地都是,繁華的大地方有,咱們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更有。”
“嬸嬸啊,我沒想到世道竟成了這樣!”(他想。退回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這些人至少也得被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死刑,現在卻都平安無事)
“這算啥!慢慢你就習慣了,就不覺得奇怪了。那些蒙古包里鋪著毛茸茸的地毯,厚厚的墊子,還有梳妝臺;水管子也通到了里面,每一個包里至少有一個水龍頭,能洗。”
“出了這樣的事,竟然沒有人管……”
“也不是完全沒有人過問,一些部門的人也斷不了來,一撩簾子,一彎腰,就進去了。進去就半天出不來。有時一整夜都出不來。”
世界變了!仿佛一塊晾在繩子上的布,二十多年來,經過風吹、日曬、雨淋和別的遭遇,從顏色到內里都不再是原來的那塊布了,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一塊東西:說它是布吧,早已沒有了布的形態和品質,無論如何都很難說它還是一塊布;說它不是布吧,那又是什么呢7塑料?鋼鐵?木頭?皮革?陶瓷?桑麻?顯然也都不是。
“我擔心的就是咱你一不小心去了那些地方,就你那點兒錢,兩下就讓人家掏空了。”
“嬸嬸,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去的。”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時候呢。”
嬸嬸啊,二十多年來,我在監獄里受到的教育,了解到的國際國內的形勢不是這樣的呢。每周我們都要進行學習,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由教員向我們講述每一個時期的形勢。國際上的形勢不太好說,總的印象是很多國家都很不好,都有大問題、大麻煩,黑暗、骯臟、恐怖,形同人間地獄。縱觀全球,只有我們一個國家欣欣向榮,形勢一片大好,可以說沒有任何的問題和麻煩。偶爾出一點兒交通事故,卻也反襯出我們的經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完全是因為我們聰明勇敢的人民心高氣盛,興奮異常,把車開得太快的緣故。不過,也應該以正確的更加寬容更為積極的立場去理解人們的那種急迫的心情和行為:終于有了自己的車。容易嗎?為什么不把它開得更快更猛一點兒呢?奔馳在社會主義的偉大道路上,誰能不快,誰能甘心落于人后呢?退回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憑的是兩條腿在走路,想快也快不了。近三百年來,我們一直被鄙視,現在,我們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我們倒不一定要以牙還牙地也去鄙視別人,但我們已有資格有能力去同情別人,幫助別人。
現在想起來,講那些主要是為了穩住人們的心,讓大家好好兒勞動,認真改造,外面的社會已然非常完美了,而你在這里要是改造不成,還是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即使將來有朝一日放你出去了,你也一定難以融入外面那個完美無缺的世界,這樣的結果不難想象。兩年前已經退休了的薛教導員曾經打過這樣一個比喻: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臟臭的人,突然走進一個燈火輝煌、富麗堂皇的大廳,即使沒有人說你,沒有人攆你出去,你自己馬上也會覺得不自在,覺得一定是進錯了門,走錯了地方……薛教導員就是這樣比喻有罪的人與社會的關系的,簡單的一個比喻,卻尖銳,刺眼又刺耳,充滿辛辣,讓大家如針刺一般。
它的前提是:外面的人都是無罪的,都是好的。
六
“嬸嬸,你要做什么?”
“我要洗衣裳。幫我去提兩桶水,順便把你的衣裳也脫下來洗一洗。”
“我的就不洗了吧……我沒有替換的衣服,”
“唉……穿你叔叔的吧,別嫌難看就行。”
“嬸嬸,這一千塊錢你先幫我收起來,總裝在身上也不安全。”
“對,還是放在家里保險一些,沒有人動。”
“該動就動,那就是給你的。我每天不也要吃飯嘛,就算我的飯錢吧。”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呢,你不回來。我們不也得吃嘛,又不是過去那些年。那時候,突然間要是多出一張嘴來,誰家都會受不了。”
“我回來給你和叔叔添麻煩了。”
“你不像是從那種地方回來的,倒像是從一個文明世界里回來的,凈是客套話,自回來以后,沒聽見你說過一句粗話。”
“這二十多年,每天除了勞動,就是學習,不允許說難聽的話。看了不少書,明白了不少道理。另外,嬸嬸,我的字也寫得很好看了,在農場里還獨立出過兩期黑板報呢。”
“我們倒是沒有在那里面生活過,一直都生活在人民群眾中間。可是,這么多年,耳朵里每天聽到的全是粗話、臟話,要多臟有多臟。”
“明天我想去一趟鎮上的派出所。”
“去派出所?”
“別擔心,是一件好事。每一個刑滿釋放的人,都得要到當地的派出所去登記、備案,把釋放證交給他們,重新啟動你的戶口。這樣,你就真正又成了一個自由的人了。以后再從派出所的門前經過,也不用害怕了,能挺胸抬頭地過去了;甚至停下來,就在那里站一會兒,點一支煙,也不用怕了,更不用躲藏了。”
“這樣最好,世上什么事最難受?藏著掖著的事。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辦完事就回來,千萬別到那些蒙古包里去,”
“放心吧,我不會去的。剛出來,我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呢。”
“二十多年過著那樣的生活,我怕你一時管不住自己。”
“我能管住。”
“嘴上不想,心里也不想嗎?”
“不想,人最重要的是能夠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誰,明白什么是你能干的,什么是你不能干的;什么地方你該去,什么地方你不該去;去了不該你去的地方,只能怪你自己。”
“你叔叔一輩子也不明白這個道理,有空多教教他。”
“有嬸嬸在旁邊時常敲打著他,他也不會出什么岔,這么些年不是都好好地過來了嘛。”
“唉,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是事實本身就是那樣的。”
七
已經很晚了,在村子西邊的一處沒有人住的空院子的山墻外面,有兩個人還在說話。牽牛花的粉紅的嘴和紫羅蘭色的嘴在黑魆魆的墻頭上悄悄地張開,吐露出粘有花粉和淡淡的香氣的細語,
沒有落到地上,也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話,而是越過那兩個人的頭頂,進了不遠處的一片青楊樹里。
“我是后半晌看見他的,猛一下沒認出來,可再陌生也還是有那么一點兒影。所以,已經走過去了,已經到了魏子云他爹的那個磨房前了,我又停了下來,回過頭去看,這一回,我認出他來了,就是他回來了。”
“說話不算數。”
“富大爺,你說誰說話不算數?”
“國家。”
“國家?”
“不是說好了是無期徒刑嘛,咋這么快就放出來了?”
“我的大爺,這還快?都二十年過去了,您瞧您的眉毛全都白了。”
“可當初明明判的是無期徒刑么。”
“富大爺,無期不等于一輩子不讓他出來。十幾年也好,二十幾年也好,最終都得讓他出來,沒有在監獄里住一輩子的。”
“既然這樣,那就不要叫無期徒刑。”
“無期只是一個等級,并不是真的沒有期限,他表現好,就不無期了嘛。富大爺,我在鎮上的法制中心學習過三個月,美國就沒有無期徒刑,他們那里叫終身監禁。有期徒刑呢,有七十年的,八十年的,還有一百多年的,二百多年的,最高的有四五百年。”
“四五百年?那是多少代人的事了?”
“相當于一個人在明朝的時候犯了罪,進去服刑,一直服到現在才能出來,如果他能活下來的話。”
“誰能活那么長?就算他能活那么長,負責看管他的人也活不了那么長。你能想出現在的警察看管著一個明朝的犯人嗎?那等于看管著他的一位十八代的祖宗!我敢肯定,連人家當初犯的是什么事都鬧不清。”
“那也是一條一款地精確地算出來的。”
“美國人,美國鬼子做事就是和人不一樣。”
“富大爺,天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睡不著。”
“還在記恨他嗎?”
“怎么不恨?將來到了地底下我也忘不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把您心里的仇恨化掉。我原以為,二十多年,就是一塊石頭,也該風化得差不多了。”
“我這塊石頭化不了。別的石頭也一樣,你去溝里看看,二十年前的石頭現在都還在。”
“是還在,可是都酥了,那還能叫石頭嘛,用手一捻,粗面粉一樣。富大爺,我覺得他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像是從里到外換了一個人。”
“他換不換和我無關。”
“富大爺,把心放寬敞一點兒。”
“不!”
八
他睡了一會兒,后來聽到院子里有響動,忽然又醒了過來。透過薄薄的窗戶,能看到樹枝的漆黑的剪影,就像是剪出來,插在夜空中的。
睡了多長時間呢,商智永沒太在意。這些年來,睡眠已成為他的俘虜,被他成功地運用得靈活機動,易如反掌,困擾很多人的失眠問題,在他這里是不存在的;同樣,在隊里其他人的身上也是很少看到的。哪有時間失眠呢,這是大家共同的一個感受。
很多人之所以失眠,是因為過于講究睡覺的形式和環境,在一些無意義的問題上徘徊,兜圈子,和自己過不去:換了地方睡不著,心里有事睡不著,(無論是高興的事還是麻煩的事,都能夠讓他們一直醒著,蠟燭一樣地消耗著)甚至身底下不平坦不綿軟也睡不著,周圍有動靜就更睡不著。所有的這些枝節問題,取其中之一,就會讓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們一整夜一整夜地醒著,要是把以上的諸多因素都聚齊了,那就更不知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后果。
其實,睡覺的根本問題、核心問題,是在于真正睡著了,而不是在哪里睡,與周圍的環境也應該沒有關聯。另外,睡覺不一定非得躺著,更不需要非得躺在床上或者炕上,真正的入睡是不在乎這些的。坐著可以,站著也同樣可以進入夢鄉,甚至與人說話的時候,也能瞅準某個間隙,短暫地進入一下——只要是真實地進入,效果都是一樣的。
感謝沙河農場,這都是農場培養的結果,使得每一個人都具有極高質量的睡眠,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營養的不足和因長期的勞動強度太大而造成的身心的疲勞。
推土機和攪拌機在轟隆隆地響著,高音喇叭嘹亮地唱著、說著。你把手里的鐵鍬或者鎬頭插進土里,仔細觀察一下周圍的情況,如果沒有人在旁邊監督,遠處也沒有一雙眼睛在牢牢地盯著你,那你的好運就來了,機會盛情邀請你來了,——你應該識得抬舉,而不應當拒絕命運打發人送來的這番深隋厚誼。把鐵鍬或洋鎬插進深深的土里以后,先不要忙著把它們從土里抽出來,因為這個過程正是一個抓緊睡覺的絕佳時機,并不是常有,要是錯過了,這一天也許就再不會有了。你就那樣身體前傾,兩只眼睛看著工具,保持一種正在用力鏟土或者刨動的姿勢,這個時候,你的神經就可以暫時溜走一會兒了。讓它迅速地沉到漆黑無底的睡眠中去,哪怕時間極短,哪怕前后只有一分鐘,那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分鐘以后,你必須再從漆黑無邊的睡眠中及時地出來(萬萬不可貪睡,那會有麻煩很快地找上門來),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來,鏟起滿滿一大鍬生土。推土機還在推著,哨子還在吹著,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知道你已經異常甜美地睡了一大覺,充分地好好地休息了一下。與那些每天擁有八九個小時的睡眠時間的有福的人們相比,你也一樣精神飽滿、心明眼亮,一點兒也不比他們遜色,雖然你前后只有短短的一分鐘!要知道,把那一分鐘充分地利用好了,一天一夜再不合眼也能扛過去。
有時候,一分鐘過去了,你幸福無比地睜開眼睛,感覺像是剛剛飽餐了一頓有糧食、蔬菜和肉類,外加一杯茶組成的美食,覺得渾身有了使不完的勁兒,心情也異常地好。天上白云綿延,甚至烈日炎炎,地上的十幾個小隊分別在不同的地方做著不同的營生,烏鴉在附近叫著。最后一聲哨子一響,所有的小隊眨眼就站得筆直。回營,還是繼續往遠處開拔?沒有人打聽,也沒有人在暗自猜測,相互之間也不用眼神交流,只需在整隊前把頭歪向一邊,將耳朵里的土倒出來,把不知什么時候鉆進去的亂草棵子揪出來,清理一下,以便能夠聽清隊長或干部說什么就行了。
“喝水不喝?”
嬸嬸從外面把門推開一點兒。問他。
聽到嬸嬸的聲音,商智永急忙從炕上坐起來,接著又習慣性地站起來,站得筆直,兩手下垂,中指貼著兩邊的褲線。
“不喝了。”他說。吃晚飯的時候,他多喝了兩碗面湯。
要是有濃濃的茶,能夠喝上一杯,那當然再好不過,可是,他沒有把心里想的說出來。也不能說出來,已經夠麻煩她的了,怎么能再讓她給自己倒茶呢。能喝一杯固然好,可是不喝也沒有什么,肚子里這會兒飽飽的,難道還不滿足嗎?人的毛病全是慣出來的,常常是得寸進尺。沒有東西吃的時候,總想著只要能飽飽地吃一頓,就萬事大吉了,吃完后馬上去死,也樂于從命,不再計較。可到了真正吃飽以后,卻又想著最好能再有一杯茶、一支煙、一個水果……真正的得隴望蜀,貪得無厭。
什么時候有過這樣幸福安寧的時刻?兩年零三個月的監牢生活,十八年的勞動改造,教會了他什么?首先就教會了他不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決不給任何一個人增加一點兒麻煩,即使真的到了那種最絕望最為無奈的時候,也不應當首先
向別人開口,而是想辦法咬牙挺著,也許能挺過去,也許挺不過去;過不去就過不去,也許命中注定你就過不去。
是的,如果把喝一杯茶的幸福建立在勞駕別人、讓別人受累的基礎上,那他寧愿不喝。
厚著臉皮喝了,會在心里感到愧疚和深深的不安,會讓良心舉債,甚至負罪;不喝,反倒能落得個輕松、坦然;孰輕孰重,心里一清二楚,并不是一件需要多么費心思量的事。
而所有這一切,全都取決于你的身份和處境。當你高高在上的時候,任何人為你做的任何事,你都會覺得坦然、自然,再正常不過,再應該不過。怎么啦,難道那不是他們應該做的嗎?不做這些,他們又能做什么呢……這樣的事,并不是只有這個時代才是這樣的,任何時代都是這樣的。
嬸嬸好像還在院子里,一個洋瓷臉盆在石頭的臺階上響了一聲。
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心里卻亮堂極了。他不想讓這回來后的頭一個晚上就以這樣一種馬馬虎虎的方式隨隨便便地蒙混過去。閉上眼睛,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那很容易,可是那會讓他感到一種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愧疚,總覺得做錯了什么。用睡覺來打發時光,那是最容易也最省事不過的,睡覺誰不會,偷懶誰不會?就是因為有一種明明白白的感覺在告訴他,那樣做有失恭敬。至于對誰不恭,他一時又有些說不清。是腳下這片離別了二十年的土地?是那些幾十年來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草木?是那些曾經清凌凌地流淌著的如今已枯干了的河流?是那二十年的監禁和勞改的歲月?……一回來就知道吃,就知道喝,吃完喝完倒頭就睡,好像那不會說話的一切真的和他沒有一點兒關系。
是的,用睡覺和睡著以后隨后就到來的既像滅頂之災又像時來運轉的黑暗和寧靜來應付、遮掩一切,敢說你的心腸在這其中沒有變得無情無義嗎?因為那些被應付被遮掩掉的,本不應該被應付被遮掩過去。
在沙河農場的時候,在那些炎熱的夏季和滴水成冰寒風刺骨的冬天,他有時會想起這片土地,貧瘠、荒涼,收成不好,產量極低,要想養活一代一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可事實就是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很少聽說有人是餓死的。
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能活下來,靠的是什么呢?不知道。
千年的屯兵堡,老實木訥的容顏毀壞的烽火臺,開闊的草地,露出白色和青色卵石的河灘,不太密集的樹林,湖水一樣的碧青的莜麥地,一條條通向草地深處的蜿蜒不絕的小路……不種桑,不養蠶,野花野草從來都比莊稼更茂盛,更能生長。除了杏樹和李子樹的果實,再沒有任何一種能夠生長任何水果的樹木……典型的塞外風光!那些杏樹,從遠處看是粉紅色的,到了近前再看,已變成雪白的,那種從遠處看到的云霧或晚霞般的粉紅色原來是它們的一種一開花就自然帶來的天生的容顏和氣質,像是一個人的精神或內心。
從最初啼哭著墜落到這片土地上的那一天起,多少年從來也沒有想過她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從學會爬行、走路以后,便無時無刻不被她托著、舉著,轉而又在她的胸膛上走動、跳躍、奔跑、踐踏,用火燒、用水淹、用鐵器挖,用利器刺,刀砍斧劈,開膛破肚,褪毛剝皮,生吞活剝,打出各式各樣的大大小小的洞、隧道、礦井,永無止境地不分晝夜地從里面攫取著想要的東西。個人打小洞,政府打大洞,打更寬廣無限的洞,直至打斷骨頭,榨得油干血盡,千瘡百孔。從幼年時代的不懂事的胡鬧和闖禍,到成年以后的老謀深算、貪得無厭、下黑手、出陰招、卑鄙無恥,招招致命,所有的人都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正常的,就應當是這樣的。腳下只有這一塊土地,不折騰她又能去折騰誰?就像游手好閑的兒女勒令父母為他們建造房屋、操辦婚事一樣,不向她要,又能朝誰去要?盡管如此,仍然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是不對的,沒有一個人不覺得自己委屈無比、受到的都是不公正的待遇。
三生塔很早就沒有了,商智永小時候見過的就只是一個只剩下幾塊舊磚的有蛇和蜥蜴蜈蚣穿來穿去的長滿荒草的矮小的土臺子,幾十年沒變,白蝴蝶和紅褐兩種顏色的牛虻在那里飛來飛去。現在,卻突然又起來了,巨人一樣矗立著。據嬸嬸說,里面還安裝了電梯。商智永沒有見過電梯,因此也無法想象人是怎樣一眨眼從塔底一下升到塔頂的。是像爆竹一樣突然躥上去的嘛,應該不是吧?
趁著夜深人靜,他悄悄地從東邊的這間終年無人居住的空閑的房子里出來,又輕手輕腳地穿過院子,來到街上。整個村子里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星燈光。黑暗中,他吃力地辨認著一些過去的房屋。有些房子看上去眼熟,卻不能肯定里面是否一定就住著人家,更不能肯定的是。就算有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住在里面,他已經沒有那個把握了。
因為,昔日的一切都好像被動過了。
很多東西還不是簡單的錯位和偏離。
這樣的情形下,過去的記憶、經驗,以往的一切的眼光和標準,似乎全都沒有用了,全都用不上了。就如同早已作廢了的糧票和布票,攥著一大把,攥得再多再厚,也沒有用了,無非是廢紙一堆。面對眼前新的困難,它們無能為力,不再有用。
糧票作廢的那一年,商智永他們都不知道,因為大家從來都沒有往那方面想過,怎么會想到那上面去呢。就算山南海北地想,就算想到山崩了、海裂了,也不會想到那么有用的票票有朝一日竟然也會作廢,竟然也會變成廢紙!它曾經代表的是什么?國家、政府,一種鋼鐵般的權力,一種不可動搖的制度。說一句最真實的話,他們能夠想到自己被作廢,也決想不到那么有用的代表著統治意志和權力的糧票會被作廢……由此可見,人的習慣一旦被固定起來,再想靈動一下是多么的困難。
糧票作廢的消息是一個名叫康有財的人從外面帶進來的。康有財告訴大家說,現在去飯店里吃飯,只要有錢就行了,不需要糧票。此外。購買點心一類的東西,也只要錢,不再要糧票了。總之,糧票是徹底沒用了,退出了中國的歷史舞臺。
這個十分意外的消息并不像康有財一開始以為的那樣像一個炸彈,因為它沒有爆炸性,因為大家都不相信。這種事,別人不相信,你就無論如何都爆炸不了,不管你渲染得如何巨大,如何嚴重、如何的危險。長期關押在這里,不斷地有新的犯人進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一進來就說胡話、說瞎話的,大有人在。剛來到一個新地方,有的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有的是為了打開局面,為今后的日子早作安排。那么,康有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大家都不知道,更不了解他。只是把他看做是一個滿嘴胡咧咧的從外面一進來就說瞎話的人。
康有財,豫州人,時年三十六歲,十九年有期徒刑的獲得者,判決下達后的第二天,即乘悶罐車被發往沙河勞改農場。
康有財還說,購買糧食也不用糧票了,正經的買不到,就可以購買議價糧。大家問,什么是議價糧?都沒聽說過。康有財說,簡單地說,議價糧就是價格比正常的糧食高出一截的。眾人說。為什么要高出一截?那不是犯法的事嗎?康有財說,當然不犯法,國家說你不犯法,你就不犯法。議價糧是一個新名詞,議就是商議,買賣雙方共同商定一個價格,表示價格是可以商量的,而實際上也沒
商量,全由賣的一方說了算。
康有財被送進來的時候,恰逢商智永剛剛獲得一次減刑,盡管只是減去了四個月,可是,與剛進來的身上背負著十九年徒刑的連農場的東南西北還分不清的康有財相比,四個月無疑就是一抹自由的曙光,溫暖、明亮、鮮艷,隱約地浮現著希望的泰運。它使得勞動歸來的商智永人逢喜事精神爽,拿出在一個墻縫里藏了差不多有半年時間的整整一盒濾嘴香煙,慰問本小隊的二十個人,大家每人一支。那煙并不是商智永自己的,而是他十二次替巫孝明打飯,連續半個月為風濕病嚴重的白棟梁按摩、敲打膝關節,擠壓虎口,用野艾蒿熏烤內關節換來的。
懷揣著減刑的喜悅和希望,商智永投向康有財的目光是充滿同情和哀憐的,更覺得康有財一切才剛剛開始,正式起步的那十九年也顯得格外的漫長而模糊,一眼望不到頭,一條布滿艱辛的荒蕪久遠的人生路。
不久,小隊里又來了一個新人,盧平路,還不到二十歲,一副學生模樣,一說話就臉紅,不敢抬頭看人。這么樣的一個孩子,真不知道他是通過什么事情進來的。盧平路證實了康有財帶進來的那個消息是真實可信的,糧票確實作廢了。已不再在中國的大地上流通!從東海之濱到帕米爾高原,從大興安嶺到海南島,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糧票一曾經的那種二指寬的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不能缺少的至關重要的小票票,已不再在任何一個中國人的錢包里出現,再沒有一個人出門的時候帶著它了。
在來農場之前,曾經有幾年,康有財歷經千難萬險,搜羅、囤積了三萬多斤糧票,準備倒賣后狠狠地賺一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幾乎是一夜之間,糧票就突然作廢了。望著柜子里捆得整整齊齊的一摞一摞的花花綠綠的廢紙,康有財首先覺得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世界的神經錯亂了!不是么,三萬多斤糧票,注定是永遠地癱瘓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出不了他這個門!
來到河邊,商智永回頭去看,身后的村子里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一線的亮色。河里的水又薄又瘦,看上去更像是一張輕薄的用霧做成的皮,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齜牙咧嘴的河灘,如一卷展開后的紙一樣飄走。河里沒有蛙聲,兩邊也沒有水草。
多年以前的那每到夜晚便響徹山區的嘹亮的蛙聲和河兩邊的豐茂的水草像是已被整體遷移,移得不知去向,沒有人知道它們離開這里以后又去了哪里。按照物質不滅的定律,它們應該還在。可是誰又能說出它們的下落,知道它們如今在哪里呢?明知道在,卻沒有人能夠再找到它們。
這真像是一個謎啊!
站在這條現出丑陋模樣的河邊,商智永為突然想到的這個如一樁無頭公案一樣的問題而不由地戰栗了一下,怎么會想到那上面去呢?又沒有人暗中引導,也沒有人在一旁鼓動、勸說,怎么會拐到那上面去呢?那樣的一個問題,也不是他這樣的人應該考慮的呀。又在替別人想事、憂心,就像他曾經真心實意地為康有財那三萬多斤沒有出路的呆傻地滯留在家里的糧票發愁一樣。
九
那些嶄新的廟宇也讓他感到震驚,一看就知道都是新修的,竣工的時間都不太長。佛家的、道家的,甚至天主教的,都聚集在一起,各有自己的一塊地盤。
香煙繚繞的寺院、彩幡飄飄的道觀,耀眼的蜿蜒的紅墻、灰色的青瓦、金色的琉璃瓦,天主教的尖頂、饅頭狀的圓頂……年輕的和尚和道士,騎著自行車到鎮上來買菜。有的自行車竟然是帶電的,跑起來飛快,和尚的光頭反射著太陽的光。
夾在稠密的人流中,商智永不擔心被人認出來,倒是另外的一種漸漸襲來的情緒像是蹦進鞋里的一顆小石子一樣每走一步都硌著他——那就是對于這個鎮子的一種無比陌生的感覺。按道理他是不應該感到陌生的,小的時候他還在這里上過兩年初中呢。那時候,對這里僅有的兩條街,街面上的那些房子,閉著眼睛都能摸過去。而眼前,他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了,一切都進行了更新一輪的變更和拆裝,街道變得鮮艷、肥胖而任性,其間涌動著各種各樣的氣味和巨大的聲音,人聲、汽車聲和比推土機、攪拌機和火車還要讓人耳朵發聾的音樂。
而在這中間,除了那翻腸倒肺的聲音以外,最讓他感到一下子不能適應的還是街上那洶涌不息的人流。一個小鎮,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呢?好像比遙遠的沙河縣全縣的人還要多上幾倍。那年,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隊與另外兩個小隊——第十五十六小隊,被從一片蓋滿鹽堿的生荒地里緊急凋往沙河縣城的北門,奉命在那一帶挖掘一條深十米,長達七公里的壕溝。當卡車載著他們經由西門外的水庫大道,一路開進他們認為是相當繁華漂亮的沙河縣城時。盡管街上的人并不太多,但他們還是被當街指認了出來。有人在街邊的房子前指著他們,驚呼道:“看,犯人!”是的,三輛大卡車上載著的都是這個時代的罪人,與社會有過節的人。是誰幫他們挖壕溝?是誰為他們修水庫?是那些身上有編號的灰色的犯人。他們都穿著統一的灰色的勞改服,頭上戴的帽子也都是一樣的,是那種被叫做瓜皮帽的帽子,像是被切成兩半的西瓜,將其中的一半圓圓扣在頭上。上面的圖案有人說是月牙形的,也有人說是花辦式的,總之是一辦深一辦淺的顏色,就以那樣的形式排列著。如此顯眼鮮明的標志,恐怕只有那些拄著棍子,在街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的盲眼人不知道他們是誰。
一年以后,又是當初的他們三個小隊,又被緊急調往沙河縣城的北門。原因很快就知道了,一年前做出的那個挖壕溝的決策是嚴重錯誤的,新的一屆黨委會現在要糾正過去的錯誤,重新將那條十米深,七公里長的壕溝填起來,恢復原樣。
隨著熱烘烘的散發著各種氣味的人流走著,他終于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那種青色的行人稀少的街道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出售口感有些酸味的面包的小店,在推開臨街的窗戶以后,面對的也不再是一條有樹蔭的好半天才有一個人經過的寂靜的小街。
更何況,也已經再沒有那種帶酸味的面包和出售它的小店了。
康有財認為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莫過于羊肉燴面和烙油饃。而在商智永的記憶里,則是那種帶有濃重的發酵酸味的面包,看著挺大,愣頭愣腦的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用手輕輕一捏就沒了,成了扁的。
在鎮里上初中的頭一年,好幾年不見的舅舅順路來看他,就在臨街的一個小鋪里給他買了一個那樣的面包。舅舅不讓他捏,說捏扁了不好看。他吃得手都有些顫抖。十來歲的孩子,手怎么會抖成那樣呢,又不是中風的老年人。舅舅走后,他多半夜都沒睡著:睜著眼睛時想的是那種帶酸味的面包;閉上眼睛后,想的還是那個東西,甚至把出售它的那個臨街的小店和一整條寂寥的小街也包括了進來:樹蔭濃一塊、淺一塊,臨街的里面掛著綠色窗簾。外面同樣漆成綠色的窗戶里。有人正在細細地吹笛子。此外再沒有別的聲音;汽車?好長時間,好幾個月才能看見一輛,也不知里面坐著什么人,螞蚱一樣,一轉眼就蹦走了。
十
憑著一種久遠而模糊的記憶,商智永在人流中四處張望,仔細地回想,辨認著昔日的派出所坐落的方向,他記得是在一條很短很窄的街上,臨街
有一個四合小院,派出所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就掛在那里。每天出早操往東邊的烈士陵園那一帶跑步的時候常看見那塊牌子,至于那個院子里有什么,卻完全不知道,因為從來沒有進去過。印象中只記得派出所的左鄰好像是獸醫站,右邊的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三四十年過去了,一切都在變,難道派出所就不會變么,還會老老實實地留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嗎?別人都不老實了,憑什么還要讓他們老老實實地呆著不動?
可是,謝天謝地,三四十年前的那個派出所真的沒動,真的就還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只是商智永一開始沒認出來,他沒以為眼前的這條又長又寬的街就是多年以前的那條兔子尾巴一樣的又短又窄的街。在鎮上隨著人流行走的時候,他其實早就看見了這條街,但他想也沒有想過它會與派出所、與過去有什么關系。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它的艷麗的外表,過于艷麗過于人多了,那么樣的一條新嶄嶄的街怎么可能會來源于幾十年前呢?它和從前那條青灰色的行人稀少的小街難道真的有關嗎?
還有一個原因是,盡管派出所沒有挪動地方,卻也并不是一直都老老實實地趴在那里,而是也順應潮流地識時務地跳起來了——原來的那個四創、院不在了,變成了一幢三層高的樓房;昔日的那個白底黑字的木牌子換成了合金銅的。
沒有人在樓里辦公,所有的門都鎖著。
商智永從樓下摸到樓上,沒看見一個人。三樓上不去,一道鐵柵門橫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口,半月形的鎖子宛如一副正在待命出發的手銬。
在樓下的一排玻璃櫥窗里,陳列著本派出所所有人員的照片,照片下印著他們的名字和警號,商智永從樓上下來,來到櫥窗前,從那位眼睛里含有一絲睡意的所長開始,將里面的照片挨著個兒一張一張地仔細看了一遍。兩排照片、十幾個人。一律全是生面孔,沒有一張臉是熟悉的,甚至似曾相識的。有一位堪稱嫵媚漂亮的女警員,長得楚楚動人,美目流盼,簡直可以去當演員。
這就對了,都是一些生面孔就對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幾個胡子拉碴的操著本地口音的警察肯定都不在了,按道理按自然規律也不應該再在了。退休的退休,調走的調走,甚至有的人說不定已經不在人世了呢。一個人二十多年窩在一個地方不動一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是在監獄那樣的地方。
當年,他們僅有的那一輛草綠色的三輪摩托車是方圓幾十里以內最具有震懾力的一個東西。說句不恭敬的話、說句玩笑話、說句實在話,那輛一路跑一路冒黑煙的三輪摩托車曾經為那幾個沒有受過正規訓練卻又往往冒打冒失地使案件能夠得以破解的警察增添過無窮的膽量和勇氣。這樣說并不是要懷疑他們的膽量和勇敢精神,而實際情形正是他們駕駛著那輛雖不標明卻又明顯具有政權威力和專政色彩的三輪摩托車出來的時候,與他們空著手像是去走親戚一樣步行走著的時候是大不一樣的:坐在那輛摩托車上時是一種膽量,遠離它的時候就會是又一種膽量,那其中充滿了彈性,充滿了距離,大有折扣,膽量與智謀會出現明顯的波動,甚至會體現在他們說話的聲調與音高音低上,表明在他們的神色和動作上。
當他們駕駛著那輛時常怒吼著的摩托車出來的時候,他們信心滿懷,一切都不擔心,甚至會因此顯得驕傲自大。那是因為知道他們的背后有靠山,有萬里江山,有強大的國家機器,摩托車每吼叫一聲,都是國家在吼叫,政權在發威。而當他們兩三個人甚至一兩個人相跟著出來,蹲伏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時,他們會覺得背后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除了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反而會形成一種極易被從后面攻擊的薄弱地帶。畏縮、擔心,很多不好的東西也都紛紛地出來了,從他們的心里幻化到周圍。腰里的槍有時確也能壯一下膽,心慌的時候伸手去摸一下,但并不能幫上真正的大忙。
當年的對破案很有一套卻又不認識幾個字的武所長就是一個愛出汗的人,很少能見到他有不出汗的時候,哪怕是大雪飛舞寒風刺骨的嚴冬。只要稍一暖和過來,他手里的那塊不容易辨清顏色的手帕就上上下下地忙活開了。
派出所還在,但它旁邊的那個獸醫站卻不在了。
現在,一個外表鮮艷的名叫玫瑰影樓的地方正處在獸醫站的那個位置上。當年的那些曾在這個門前停留過的十里八鄉的騾馬們萬劫不復,就連獸醫站和為它們瞧病的獸醫們也隨著它們一起消失了,永不再回來。
商智永站在人來人往的外面,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也沒有弄清那里面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往后退了兩步,腳下的一溜彩色的花磚把他嚇了一跳,自己剛才朝那里面打量的時候,兩只腳就踩在那些美麗的圖案上,他覺得也許很快就要有人從那里面沖出來了,朝他張口大罵。罵過后說不定還會讓他賠償……他想好了,如果真要是那樣,決不能還口,就讓人家罵兩句吧,誰讓你的兩只腳不小心踩到了人家那么好看的圖案上呢?如果非要讓賠償,那也得賠,不要因此起爭執。
他摸了摸裝在貼身處的錢——它們極有可能要比來的時候有所減少了;早就嚷嚷著要離開他,這一回,可能要應驗了,可能要來真的了。
但是,不久以后,他放心了。他看到好多人都踏著那些美麗的圖案經過,并沒見有人出來說什么,這是不是可以說那些東西是能夠踩踏的?
接著,他看到了讓他更為驚異的一幕:一個頭發像鋼絲一樣的年輕人,竟然在那上面啐了一口!
商智永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他想,這一下總該有人出來說點兒什么了吧?還能繼續沒人管?不可能沒有人出來吧?
在農場里,你在地上蹲一會兒,都會有人過來。看看你在干什么:是否是在畫草圖,設計逃跑的方向和路線。
他的臉頰忽然有些灼燒,仿佛那一口是自己啐的,仿佛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或遠或近地看著他,看著他這個前來派出所遞交釋放證的人;釋放證還沒有遞交成,卻轉眼又在大地上留下污跡,留下恥辱的印記。
可是,又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看出來了,確實沒有人管,也沒有人站出來說什么,那一切仿佛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頭發像鋼絲一樣的年輕人早已消失在熱烘烘的人流中,有更多的腳和腿正在或緊或慢地從那上面經過。世界還是不久前的那個世界,真的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又看了一會兒來來往往的人流,他漸漸地恢復了平靜,心里不再像剛才那么劇烈地跳了。
這以后,他向旁邊的一位頭戴草帽,正在釘鞋的老頭兒打聽那個鮮艷的門里是干什么的。那頂草帽慢慢地向上抬起來,露出一雙三角形的眼睛和眼睛上方的一縷白眉毛,老頭兒看了一眼商智永,很快又把兩道馱著白眉毛的目光投到手里的一只粉色的皮鞋上。
好半天。商智永才聽到從那頂顏色褐黃的草帽下傳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
“就是照相館。”
照相館?商智永吃了一驚。
不可能吧?他想。照相館為什么不叫照相館,而要另起名字呢?叫那樣的一個名字,誰能看得懂誰能猜得到呢,誰能知道那里面是干什么的?就是真的要照一張相,也不會想著往那里面去,一定要找到那三個字,才敢踏實地推門走進去。
他看看旁邊的草帽,又看看面前的那個彩色
的門樓,草帽遮掩下的那張臉早已不再看他。一個銹跡斑駁的小鐵桶被打開了,老頭兒正在用一把小刷子將里面的一層黃濃的膠水拔絲一樣地扯出來,商智永聞到一種十分刺鼻的氣味,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地方竟然會是一個照相館。照相館,放著自己的本來的名字不用,卻隱姓埋名,用起了別的名字,是不希望有人進去照相嗎?是嫌原來的那個名字不好嗎?就在不久前,在智商永向那個老頭兒詢問之前,他曾對眼前這個看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有過自己的一些判斷和猜測,認為很有可能是一個小型的電影院,里面可以容納一二十個人,甚至更少的人(那么小的一個電影院,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在看,那有什么意思呢)。這樣的一種判斷,也是實在有些迫不得已,因為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最接近的了;別的,他實在再想不出來,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地方能和什么掛上鉤。
他不明白那里面的那些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很想看看那是些什么人,頭腦里的想法再奇巧,也不至于奇巧成這樣。要是他本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他一定會老老實實地就叫做照相館,他相信有些名字是不可以被隨意替換的。可現在,顯然不是這樣的,原來所有的界限都被抹平了,過去所有有特定指向的觸角現在到處亂伸,張三的腳伸到王二的被子里,被認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紅的顏色執意要離開自己曾經的門戶,拼命地向黑白的區域里滲透、灌注……也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也許其中并無深意,僅僅只是覺得這樣做有趣罷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用各種艷麗的色彩裝裹出來的地方,心里已經決定了,即使將來哪一天要照相,也決不到這樣的地方來,一定要找一家真正的門上有那三個字的地方。
那樣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商智永很想再問一問一旁的那個很有些架子的老頭兒,可是,他又擔心那個很難親近起來的老頭兒會說出這樣的話:
“再也沒有照相館了!滿世界全都是這樣的地方。”
于是。他決定先不再去想這件事。有一點他是清楚的,至少在最近一個時期內,他本人沒有照相的打算。
暫時擺脫了這件事,他頓時覺得身上輕松了不少。細想起來,是自己主動去碰這件事的,而并不是被什么人或事情強迫的。幸好沒有什么麻煩,要是由此釀出了什么不好的結果,那也完全是自己主動爭取來的,怪不得任何一個人;真要是那樣,將有負于那二十年規規矩矩的噤聲屏氣的生活。
街上如同一鍋燒開了的水,上面熱氣蒸騰,下面的富含油性的木柈子還在繼續往里沖,紅黃的火焰如一條條大舌頭一樣歡快地舔舐著、跳動著。而派出所里依舊沒有人。
從某些方面來看,這倒有點兒像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微小的如同一個秘密的黨小組一樣的派出所,安靜、寥落,哪一扇門吱地響一聲,周圍所有的人全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而現在,處在這樣的一條熱鬧得讓人頭暈,太陽穴始終都在突突亂跳的街上,即使那些房子里一個人沒有,它看上去也是不安靜的;至少,把“安靜”這個詞用在這里,用在它的身上是非常不合適的,明顯地用錯了地方。
他決定再等等看。
已逝的那二十多年的酷烈的日子在他的身上培育出很多的東西,往他的身上注入了許多先前十分稀少甚至從不曾有過的內容,其中就包括那種被叫做“耐心”的東西。成千上萬個日子,它一天天地增長,每一天都要長一點兒,時至今日,究竟長到了多大多深,他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也許早已根深葉茂了吧?繁茂的枝葉稠密地遠遠地伸展出去,籠罩在下面的一定是大片大片的清涼怡人的綠蔭。
十一
耐心投下的濃蔭不久以后就在他的眼前展開了。
快臨近中午的時候,來了一個人,騎著一輛構造非常復雜的警用摩托車,車上的數不清的紅藍兩色的燈飛快而醒目地閃爍著,相當強硬而又不耐煩地鳴叫著。那個人雖然沒有穿著警服,卻準確而熟練地在派出所前面的那一排玻璃櫥窗后面停住了,甚至都沒有熄火,就下了車,轉身朝一間屋子前走去。很快地開了門,進去了。
不需要動用多年的經驗,商智永也能看出他就是這個所里的一名警察,僅憑他那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無所顧忌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響箭一樣地突然射過來,既不鎖車,更不熄火,轉身就走了,那樣自信,憑的是什么?不用說騎摩托者本人,就是站在一旁的商智永也相信絕不會有人去碰那輛紅藍兩色強光頻繁閃動的車,更不可能會有人打它的主意。絕大多數的人,身高多在兩米以下,體重也在一百公斤以下,有多大的膽量和能力敢去捋法律的胡須?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政權的、國家隊的更不行。
商智永的心里已經開始動了,他決定跟隨那個人進去,去碰碰運氣,說不定事情就辦成了呢。即使辦不成,那也沒有什么損失;即使有損失,那也必須得面對,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會沒有災禍?萬事如意那樣的話只能用來贈與,去祝福別人,自己卻絕對不應該信以為真。祈求萬事如意,就像祈求長生不老一樣荒唐可笑。
可是,前后不過僅僅一兩分鐘,商智永這邊還沒有開始行動,那個人很快就又出來了。并隨手帶上了門,朝轟響著的摩托車走去。
眼看就要又騎上去了,商智永快步迎了上去。玻璃的櫥窗如一道屏風。盡管遠遠談不上嚴實和隱蔽,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們與身后的喧鬧的街市暫時地隔開了。
運用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商智永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對方果然就是這個所里的一名警察。商智永又把釋放證拿出來,遞過去。對方兩腿分開,騎在一觸即發的摩托車上,看過后又把釋放證還給了商智永。
臉色卻是想象不到的溫和,與那輛過于威風過于強硬的車形成一種明顯的反差。看他的臉色和態度,你想象不到那輛厲害的車會是他騎來的。十分溫和地對商智永說,這事不急,過些天也可以辦。所里這些天沒人,都在外面辦一個案子。余下的話他沒有說,他這一趟回來是取一份幾年前的指紋,要拿過去對比。
用力擰了一下車把,摩托車的聲音陡然增高,變得威猛而力大無窮。
就在那種嘈雜無比的噪聲里,又對商智永說,反正你已經無罪了。自由了,這些天可以好好兒休息休息,到處看看,吃點以前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的東西。
“這二十多年社會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恐怕你們還都不清楚,知道的也可能只是一些皮毛,表面現象。”
說得對啊!商智永把釋放證捏在手里,使勁地點了點頭。派出所的同志現在說的正是他一直以來心里所想的。
他很想對眼前的這位出乎他意料的和顏悅色的讓他感到高興和快樂的警察說,自己對他們這個派出所是熟悉的,遠在三十多年前,他在這里上學,每天出早操跑步,來回兩趟都要從派出所的前面經過。
他想說,可是沒有說出來。說那些干什么呢?看眼前這位,退回三十多年前,他那時恐怕還正在母親的懷里吃奶呢,甚至有可能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呢。
十二
在商智永快要刑滿釋放的前兩年,有一個名叫江少卿的人,背負著十四年的刑期,來到了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隊。他帶來了一個讓大家普遍
活靈活現的地址說出來,商智永也不打算去的。二十多年的比普通人還要低一等甚至幾等的生活讓他們這些人首先就學會了認識自己,明白自己是何等樣的人,該去的地方去。不該去的地方連想也不去想。想那個孩子,那時候連人都認不全,除了她的爹媽,余下的人一概不認識,對她來說,全世界的人都是陌生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對她來說,對于剛剛歸來的商智永來說,初始的那種陌生仍然緊緊地繃著,其間的空間和距離只會比原來變得更大更遠,兩個人見了面,就等于是兩個各自身上都背著一點包袱的生人,遠沒有路上隨便碰到一個什么人那樣輕松而還可以不必掛懷。
關于多年以前的那個和一只小狗差不多大的孩子,商智永并未多想,幾乎所有的概念或印象僅限于嬸嬸不經意之間的一次閑談,只不過是來到鎮上后才猛然想起還有那么一個孩子。現在,讓他感到費心的是,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到姐姐家去看看?姐姐是自己的親姐姐。
姐姐原來不在鎮上,是后來搬過來的,這也是嬸嬸告訴他的。在這一點上,嬸嬸相當的爽快,絲毫沒有含糊其辭,而是把一個極為詳細的地址告訴了商智永,什么街,什么巷,幾號,甚至還有電話。夠詳細的了,商智永知道自己要是去找,一定能夠很快找到。
他站在一棵似曾見過但此刻又絕難想起曾在哪里見過的樹下,樹枝呈古銅色,每一個枝頭上有六片桃形的葉子,將一些白色的小花圍在中間。嚴格地說來,那些白色的小花并不太像花朵,倒更像是某一種農作物的果實。什么樣的農作物會有那樣的一種果實呢?他不知道,一時也想不起來。
遠遠地還能望見派出所的房子,上面的玻璃發出無數道耀眼的碎光。他知道,以后幾天里。那里大概也還不會有人在。
按照嬸嬸提供的那個地址,過了前面那個十字路口,往右手去的那條街應該就是姐姐家所在的方向。商智永注意那個方向已經有一會兒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楊樹長在那里,像是養分不足的緣故,離茂盛還差得老遠。
他惆悵極了,猶豫來猶豫去,不知自己是否應該越過前面那個十字路口,往有姐姐住著的那條街上去?
二十多年沒見,現在要是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想不出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姐姐肯定還是他的姐姐,可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她的身邊還有姐夫,還有他們的孩子。自己不是那種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可以讓親人們臉上添光,備感榮耀和驕傲的人,而是恰恰相反的另一種人。
你現在站在這里,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更沒有人知道你是哪一種人,也沒有人關心這事。但是你自己卻再清楚不過,一旦你作為一個單獨的人,出現在某一場合,開口、交流、詳談,而不再是烈日下大街上滾滾人流中的一分子,那時,你究竟是哪一種人,便不再是一個秘密。
另外,有一道高高的坎兒一直橫在他的心里,他知道,只要能翻過那道坎兒去,說不定就能見到二十多年未見的姐姐……可是,翻過去難道就是正確的嗎?
在一根方形的上面鑲嵌著半面鏡子的立柱前,他忽然無比吃驚地看見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服裝,二十多年前的鞋,還有一副不是二十年前卻也絕不屬于當今時代的難以歸類的神情,此刻全都暴露在那面鏡子里……像是一次意外的遭遇,更像是一幅突然展開的畫,上面的內容和情形讓人不忍細看,不敢多看。他只瞥了兩眼,便迅速地繞到了立柱的那一面。
不知道那個賣服裝的胖女人怎么會把半面鏡子鑲嵌到門前的廊柱上?
十幾年的時光,整個沙河農場也沒有一面鏡子。都是些沒臉的人,照什么呢?有什么好照的呢?要想照鏡子,就得趁勞動的間隙,在那些紫色的、泛白的正在拉起鐵絲網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生荒地上,在那些里面映著天空和云彩的水溝旁,臉朝下,短促地停留一下,匆匆地張望一眼。水面上要是正好還漂浮著別的東西,那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很多人都曾經是那些水溝前的匆匆過客。鴻雁從頭頂上面哀怨地叫著經過。
不行!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不能去姐姐家!到時候,面對的不是她一個人,還有別的人,讓她的臉往哪里放?馬上退出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進去后再退出來和完全不去是兩回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東西。在沒被那面鏡子映照以前,他還有些猶豫,心里左右搖晃,總覺得這么多年沒見,還是去看一看吧,實在不行就走,馬上退出來。剛才,被猛然一照,就像在他多日未見陽光的心里開了一扇窗戶,又像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他不再猶豫了,搖來搖去的心思也很快傾向到另一邊。
這個樣子去了,只會讓姐姐更加難過,更加難堪,說不定還會因此給她帶來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煩。
已經過了前面的那個十字路口了,商智永又忍不住回頭去看了看那片有著眾多方形廊柱的地方。那半面很容易被別人忽略的鏡子,很像是一面只露出一半的照妖鏡,只需輕輕一下,短短一瞬,便照見了藏在他心里面的那個妖!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妖?
他覺得應該感謝那一下;要是沒有那一下,自己肯定糊里糊涂地就去了,此刻說不定就正直挺挺傻呆呆地站在姐姐家的門口。——太可怕了!
說是去看望多年沒見的姐姐,實際卻是把一大堆麻煩打包后送給了她!你不去,她就不會收到那一大包。你像一陣從她的門前刮過的風一樣走了,剩下的就都會落到姐姐的身上,要由她來背負。要背負多久才能卸下來呢?也許永遠也卸不下來了,得一直背著。
在這個酷熱的夏日的正午,商智永深深地吐出一口涼氣。他慶幸自己在關鍵的時候又一次緊急地剎住了自己,沒有順著惡草彌漫的慣性的斜坡滑出去。
鮑教導員說,誰要是又滑出去了,這么多年的改造就都自改造了。千萬別把這種事寫信告訴我,告訴了我,我會找個地方去碰死,我自己了斷了!
生荒地上僅有的一片蘆葦被一群野鴨當成了自己的家。嫩黃淺綠的夏天,他們排著隊走過時,都把腳步放到最輕最微小的程度。透過蘆葦間的空隙,能看到里面的圓圓的蛋,像是人類最初的一幅情景。
過了整整一個夏天,多半個秋天。深秋的時候,它們拖兒帶女地走了。再打那一帶路過時,蘆葦叢已變得和夕陽一個顏色。
十四
這就是多年以前的那條人煙稀少的一刮風便落滿樹葉的街吧?那時,整條街上只有一所學校,剩下的便都是些用樹籬圍起來的空地,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荒草和一人高的野花。身處塞外,連花也開得那么愣、那么傻,一點兒也不嫵媚,一點兒也不妖嬈,一點兒也不會吸引人們來看它,站在它的面前夸它,欣賞它,用動聽的話語贊美它。不會,所有這些有面子的風光的好事它們都做不來,就知道站在那里傻笑、傻長。有人看它們的時候是那樣,沒有人看它們的時候還是那樣。最大的那種花朵,好像有大海灣那么大吧。野貓穿越草叢的時候,如果不小心從下面在它的古銅色的莖稈上撞一下,它那沉甸甸的碗一樣大的頭顱和鮮艷的臉龐就會十分沉重地悠蕩起來,晃上半天,晃得人心懸,讓人擔心它會晃著晃著承受不住,撲通一聲自己掉下來,把一張鮮艷秀麗的臉落進那茂密幽深的草叢里,摔得粉碎,幾天以后干成枯
木。或者腐爛成黏稠烏黑的一堆。
這就是那條學生們一放學便再也聽不到一絲人聲的無比寂寥的街吧?商智永之所以還能一眼就認出它來,就在于它的東邊的盡頭是一道越來越陡的高坡,像長頸鹿的頭,越往上越高,甚至明顯地高得有些離譜、離群,讓人無法將它與下面的街道相比較、相關聯。這么多年過去了,它沒有被移動,也沒有被削平,是因為太高從而才保住了自己嗎?是因為太高,遠遠地高出了人們的視野,因此被遺忘了嗎?
啊,這就是姐姐家所在的那條街吧?
怎么走到這里來了?商智永嚇了一跳。
按照嬸嬸提供的地址,按照他此刻所在的位置,商智永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來到姐姐家所在的那條街上了,只要再往前走兩三步,拐進前面的那個巷口有一家菜店的巷子里去,幾乎就等于到了姐姐的家門口了。
這樣炎熱的天,他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把正要又不知不覺地邁出去的一只腳收了回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糊涂了。像是一個迷路的老人或孩子。
已經決定了的事。竟然被自己毫不知情地違反了、踐踏了,一路心平氣和而又稀里糊涂地走了過來。又沒有人逼迫,也沒有人在前面誘導,在一旁暗示,完全是自己走過來的,要怨首先得怨自己的那兩條腿,是它們如同夜間開小差一樣,擅自做主。把他帶到這里來的。
他盯著前面兩三步遠的那個人來人往的巷口,心里擔心姐姐或姐夫的身影會從那里突然閃現出來。至于姐姐的孩子們,他不擔心,因為他們完全不認識他,即使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也絲毫不會想到面前的這個人會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同樣,他們若是站在商智永的面前,商智永也會照樣不認識,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們是誰。姐姐好像有兩個孩子。商智永那年走的時候,第一個孩子才剛剛出生,還沒有滿月。
姐姐的婚姻被耽誤了,中間有一些波折;要是沒有那些波折,她的頭一個孩子不會那么小。
嘴里有一些干澀,還有些咸苦。商智永把舌頭從苦澀的嘴里伸出來,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他掏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角錢,向旁邊的一個女人買一根冰棍。
賣冰棍的女人笑了一下,對他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現在哪還有一角錢的東西?一角錢,掉在地上都沒人撿,因為撿起來也沒用,還不如一粒扣子有用呢。
商智永吃驚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他覺得她不像是在和他開玩笑,甚至說謊。
“我這里最便宜的也要五角一支呢。”
什么?五角一支?
賣冰棍的女人看著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應該是個吃過不少苦的。不是嘛,身上有那么一種氣息,與苦有關,與受罪有關,往你面前一站,稍微伶俐一點兒的頭腦都能感覺到幾分。可是咋那么傻呢,倒像是一天也沒有在這個世上生活過似的。倒像是今天早上才剛剛離開娘胎生出來的似的。把雪糕還老一套地叫做冰棍,還拿著一角錢來買,虧他能想得出來,也能做得出來。可是,看他的樣子吧。又不像是一個瞄子有問題的。
于是,這個長著一張憔悴的臉的女人又說:
“不信你再到別處去看看,都是這個價。你要是能找到一個比我更便宜的,我就把這一整箱都白送給你。”
她看到他的嘴翕動了幾下,卻又沒說出什么。顯然也沒有要到別處去看,要去做一番深入的調查研究的意思。他輕輕地嘟囔了一句,以為對方沒聽到,可是這個憔悴而靈敏的女人卻都聽到了,而且清楚地聽到他說的是什么。
“是,過去是五分錢,”女人接著他的話說道。“不只有五分的,還有三分二分的呢,可那是哪年哪月的事?”
商智永聞到了炎熱的氣息,鼻腔里仿佛有火正在通過。
最終,商智永付出五角錢,女人利索地拿出一根給了他。他沒有離去,就站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冰涼的一頭兒放進嘴里。
啊!不能叫久違,應該說吃這樣的冰棍,生平還是第一次!拿到手里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也感覺到了,和多年以前的那種完全不一樣,從顏色到形狀,沒有一處是一樣的,夠得上寬大、厚實。而且,女人還告訴他。里面主要的成分是糖和牛奶。聞聽是這樣,他頓時更加倍覺珍貴。
最后一次吃冰棍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三十五年前?三十九年前?商智永不記得了……只記得它們瘦小、單薄,靜悄悄地藏在一個挎在一個人身上的白木箱子里,里面又用白毛巾包裹著,宛如襁褓里的一個個不會說話的嬰兒。他曾驚異于它們裹在那么厚的毛巾里。像是躺在被子里一樣,竟然可以一整天不化。那是怎么做到的呢?
只記得它們冰涼得讓人興奮,只是在手里拿不了一會兒,就開始化了,開始往下滴答;因為全是冰全是水的緣故,里面沒有多少可以集結能夠凝固的成分。除了冰,就是涼,也沒有什么營養。
他又理解錯了。他不知道,吃冰棍的人,并非是為了從中獲取營養,只有他本人才會那么想,而且也正是抱著那樣的一種一箭雙雕的目的。
自從那個憔悴的女人告訴了他其中的成分以后,他吃得更加小心,生怕有一滴流到嘴邊,甚至滴到地上。他極為認真地舔著,慢慢地吸吮著。有時會把馴順而膽怯的目光暫時地從那塊方形的上面閃耀著營養光澤的冰涼的物體上離開一會兒,落到那個女人的身上、臉上,甚至她枯黃的頭發上。
女人最初先是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把臉扭開,讓那臉上的憔悴平淡地一覽無余地面朝著人來人往的大街。一個大男人,那樣對付一支尋常不過的雪糕,她賣了多少年,還從來沒有見過呢。他的那種吃法叫她感到辛酸,讓她不忍再看,也不能夠再繼續看下去,再接著看下去,她會覺得自己受不了。
要是自己的男人這樣吃,她一定會忍不住說他幾句,管他聽不聽。
有人手里端著一些鮮艷漂亮的小盒子,另一只手里握著一種類似于小勺的薄木片,邊走邊月那個薄木片從那些鮮艷的小盒子里挑起一點什么,然后送進嘴里。就那樣吃著,腳下卻并不耽誤行走。——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但商智永卻注意到了。
慢慢地來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商智永向她打聽,那些看上去很悠閑的人,用那個薄木片挑起來的然后又送進嘴里去的是什么?
女人沒有回過頭來看他,連側一下臉都沒有,而是繼續像剛才一樣面朝著人來人往的大街,嘴里說道:
“那是冰激凌!那更貴……”
她的后半句話應該是“你連想也不要想”。但是卻沒有說出來。
好在他也并沒有注意到那些。不過,就算她真的當著他的面把那被她中途突然決定扣留下來的后半句話說出來了,商智永也不會感到不快的,他此刻的心里像一片正在流淌著蜜與奶的美麗芳芳的土地,百花盛開,天氣晴朗。不是嘛,請看現在,嘴里先前的那種苦澀和干裂沒有了,被遠遠地趕跑了,消失得不知去向;取代它們的是滿口的綠蔭般的清涼與甜蜜。
花五角錢。苦盡甘來,而且還有一道直通到心里去的清涼與愜意,商智永認為相當值得,非常合算!這樣的一種不僅沒有負面意義甚至非常圓滿的事情在他幾十年的生活中僅有過一兩次,它們如同一種記錄一樣被他長久地銘記著。
姐姐與他之間的距離此刻可能還不到三百米,從兩三步以外的那個巷子里進去就是,說不定
只有一二百米,甚至會更短。不,數字和長度在此刻并不是最重要的,也絲毫不能說明什么。就算是五百米、五千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對于從沙河農場里出來的人來說,五萬米、五十萬米,也不能夠被叫作困難,比那更漫長更困難的,他們也都嘗試過、經歷過。
沉浸在清涼與甜蜜中,他想象著姐姐現在的樣子,姐姐會比身邊的這個賣冰棍的女人更憔悴嗎?他想不出來。
離開鎮上,回去的路上,他還在想。
他按了按貼身的一個口袋,聽見里面有窣窣的聲響傳來,釋放證和錢都還在。錢固然重要,但就目前來說,釋放證比那幾張錢更重要,重要無數倍。釋放證要是丟了,他就又會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人,不知要花費多少力氣才能重新證明自己。當地派出所這一關首先就會過不去,在還沒有正式把它交付給他們以前,沒有那張關鍵的紙。就不能證明他是誰。
地里的玉米已吐出紅纓,青麻也已經有一人高了。
很小的時候,他們有時會把那種清涼柔軟的纓子扯下來,貼到嘴上,用來表示長長的胡須,像年老的神仙一樣慢慢地捋著,從河邊和山前經過,從人家的門前經過。如果掛了很久還沒被弄壞,如果在到達學校之前,在睡覺之前忘了摘下來,它們很快會被弄壞,被一只活生生的人間的大手一把扯下來,扯得七零八落,情景有如一場散了的戲。
此前一直展開在他們心間的神話情景不復存在。
十五
事情盡管沒有辦成,但畢竟已經與派出所的人見了面,對方的回答也讓他滿意,他的心里比去以前踏實多了。
嬸嬸問他的時候,他就是這么說的。
嬸嬸對商智永說,就在他回來之前,有一群人在村口站著,她當時看見后擔心極了,生怕他恰好就在那個時候回來。還好,后來那伙人都散了。說來奇怪,像是有一聲令下,站得穩穩當當的一群人,本來看不出有要散的意思,卻一下就都散了。
商智永對嬸嬸說:“我不怕他們看見,我現在和他們也一樣了。”
“你去問問他們,他們也是這么看的嗎?”嬸嬸說著話,眼神像是要沖破一種阻隔似的向上飛揚了一下。“他們可不這么看。”
從鎮上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夕陽正在謝幕,長時間地謝著。
西邊的天空、西邊的山嶺、山嶺下的平川,全都被映照得通紅而透明。
在農場里,這個時候正是大家干活兒最賣力的時候,天氣也沒有午后那么熱了,太陽曬在身上,不再像針刺一樣讓人疼痛難忍。最關鍵的是,從那愈來愈低落下去的萬丈光芒中看到了希望:這一天行將結束,終于又過去了。隊長一聲令下,再猛干將近兩個小時,就可以結束這一天的野外勞動,收工回去了。
吃過飯,哨子聲響起,迅速地排隊、點名、誦讀。再經過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后,再點一次名字后,這一天的點名就算真正過去了,就可以躺在鋪上卷煙了。有的在掏耳朵,有的在揉腿、捶腰。身上要是沒有毛病的,毛病就一定在心里,就坐在小馬扎上寫信,或者寫一些日記式的片言只語。寫信也相當于揉腿、捶腰,只不過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推拿。
新來的人會說一說外面的事。高速公路、汽車,高速究竟有多高呢?說了也白說,說了你們也沒有一個正確的概念,那種幾千年來從未有過的速度不是長期住在這里面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路越來越多,路上的車也越來越多,聽上去好像是一件挺矛盾的事?足以說明外面的世界早已變得,深不可測。有時,所有的人都會陷入到一種深深偽糊涂和寂靜中,好半天沒有人說話、提問,像是大家都集體迷了路。
那時候,有三萬多斤糧票永久地癱瘓在遙遠齣家里的康有財就會壓低聲音,用尖細的假嗓子唱一段低回婉轉、愁腸百結的河南墜子或者豫劇;或者向大家重點介紹羊肉燴面的具體做法,包括用料和火候。關于烙油饃,他費盡辛苦地描繪了半天,很多人還是不懂。商智永一開始也不太明白,曾經想當然地以為烙油饃就是油炸饅頭。但康有財說不是。康有財說,烙油饃咋能是油炸饅頭呢?后來商智永有些明白了,名義上叫饃,但不一定就是饅頭,還有可能是餅狀的。比如陜西省的饃,不就是一個餅么。再聯系到康有財他們那里當地人的實際生活水平,覺得不可能是油炸饅頭!饅頭本身已經就夠好的了,再用油炸,那不是造孽又是什么?無數的事實也會證明,勤勞節儉的中原人民是斷不可能做那種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敗家子才會做的事情的,他們比別的地方的人更懂得珍階糧食和一切。后來,聽得多了。商智永也逐漸聽出一些門道,他覺得烙油饃很有可能就相當于山西的烙餅,卻要比烙餅還要簡陋、粗糙一些,所用的油也更少一些。
關于對烙油饃的認識和理解,商智永私下里也曾與康有財交換過意見,康有財基本表示認可。缺少知音的康有財為此還稱贊商智永,說全小隊20個人,就數他的理解能力和領悟能力最強,別的那些人都是些傻子,榆木腦袋。說烙油饃其實就是那么個東西,少抹一點兒油,在火上烙一烙,翻一翻。說是叫油饃,實際卻并沒有多少油,只不過是為了叫起來好聽,聽起來更誘人一些。尤其是孩子們,一聽見那油汪汪的三個字,就會忍不住流下口水。
為了不讓哨兵或巡夜的人聽見,惠志官把頭蒙在被子里,用極度壓抑的聲音來一聲秦腔,就一聲,好多年了,每次都只有一句:“呼喊一聲綁帳外——”再沒有下文。
吼過以后,人就沒有了聲息,好像睡去了一樣,好像死了一樣。至于是誰把誰綁到了帳外,大家永遠都不得而知。
那時候。黑夜已經降臨許久,螢火蟲在農場的四周點起了它們的亮晶晶的小燈。白日里氣焰洶洶的暑熱受到了降伏,被捆住了手腳,被壓制住了。
黑暗的沙河里傳來了清涼的水聲。
十六
沒有人來,家里只有嬸嬸和商智永兩個人。
叔叔好像是粘上了一件麻煩事,仿佛粘了一身的雞毛,回來一下,又不見了。
是一件什么樣的事呢?商智永問他們,他們也不說。出門的時候,叔叔鬼鬼祟祟地往一個口袋里掖著什么,在那同時,又用極其防范而敵視的目光飛快地瞥了商智永一眼。一想起他那種樣子,商智永就決定再不打聽了。不分場合的關心有時會成為對方的一種負擔,這是他到農場幾年后才明白的一個道理。既然別人不想讓你知道,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時候你還要拼命地關心、過問,對于他來說,你幾乎就要等同于纏住他的那件麻煩事。
這時候倒是可以問一些其他的事。一些無關對方痛癢的事。
于是,又問起了王永春的家人。嬸嬸說,早就都搬走了。王永春被執行槍決后的當年秋天,他們就全家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商智永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時候,他已經熟悉了沙河農場的勞動,開始了漫長的刑期。就在那年秋天,已經長眠在煙山南麓下的王永春好像還曾經給他托夢來著。王永春說自己上路前只穿了一件半袖的襯衫,冷得厲害,家人只給他燒過一回紙,想要的東西從不見捎來……在夢中,商智永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那個時候,他已開始接受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沒太把王
永春的那番冷颼颼的鬼話當回事。
能搬到哪兒去呢?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辭別一座新墳,無論到了哪里,都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外鄉人,遠遠地住在別人的邊緣上。
他打開外面的一層紙,拿出從鎮上臨回來前買的一把水壺,交給嬸嬸。還是在鎮上的時候,就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在他的心里樹葉一樣刮來刮去。雨點一樣嘭嘭地敲著,又在他的耳邊模糊而微弱地說著,告訴他、提醒他,好像不能夠也不應該就這么空著兩只手回去,多少應該為收留他的叔叔和嬸嬸買點兒什么。可是,買什么呢?整個鎮上,十幾條街道,到處都懸掛、堆積著各種各樣的東西,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買什么才算合適。有些東西是他熟悉的,但也有相當一些東西從未見過,因而對它們的用途非常隔膜,不明啟有什么樣的功能和作用,是用來干什么的。大的東西他不認得,小的同樣不認識,至于那些花花綠綠的不知其名的眾多東西,則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里運來的。商智永知道,那些東西大約永遠也不會與自己有關,那都是為別人準備的,并不是為了他這樣的人存在的。
在那些塞滿人流的街道上,商智永邊走邊看,也不敢隨便開口詢問。他相信,自己一旦開口詢問,一定會被別人看出他什么也不懂。還因為他發現,很多時候,他還沒有站穩,沒有來得及看清什么,對方首先就向他打招呼了,問他要什么。那種時候,往往會嚇得他一激靈,不明白對方是怎么看出來的。怎么就知道他要買東西?心里驚得四分五裂,卻又像有一個鐵砣緊緊地墜著。覺得自己像一片樹葉,離開森林后,一眼就被認了出來。
另外,價格問題也是一個不能不面對的問題,許多東西一望便知非常昂貴,那也不是為他這樣的人準備的。商智永覺得,在那樣的一些東西面前逗留、觀望,就等于是隔著門縫朝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里窺視、張望一樣,不僅沒有禮貌,而且會有罪孽的嫌疑反射到別人的眼里。
他不在那些既買不起同時又看不起的東西面前停留,最多遠遠地望一下,就像眺望一個被許多人簇擁著的自己因為有別的事情而不能繼續留在那里觀看的舞臺,心中也沒有太多的難過,甚至完全是平靜的、高興的。
他在一片又一片讓他眼花繚亂的女人用品前站住,想給嬸嬸買一件東西,可是又完全不懂,不知買什么才算是合適的。
他在眾多的香煙面前停住。叔叔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叔叔抽煙嗎?商智永不知道,自回來后好像還沒有看到過。那么多品種的煙,有幾百種吧?
他自己已經不抽了,離開農場的兩三年前就戒掉了。并非是因為抽煙有害,刻意要愛惜身體的緣故,而是實在難以為繼,再也抽不下去了。沒有長期的接濟,誰能夠堅持下去?有的人家里常來看望,不來看望的也能定期收到包裹,包裹里的內容其中就包括煙。
有一條相對穩定的后勤保障線,這樣的人才能夠長期抽下去。
沒有人來看望商智永,二十年間他也從未收到過任何一個包裹,甚至一個手指寬的布條。要想抽煙,光靠替巫孝明打飯,為風濕病嚴重的白棟梁按摩、敲打膝關節,擠壓虎口,用野艾蒿熏烤內關節是遠遠不行的,指望不上的。能夠得到整整一盒未拆封的煙的機會是很少很少的,常常是白棟梁把自己吸剩下的半包煙犒賞給正在他的小腿邊累得滿頭大汗的商智永,那已經讓白棟梁覺得自己非常的慷慨,非常的仗義疏財了。而那種時候。也正是白棟梁從自己的箱子里又拿出一包新的未拆封的煙,懷著懶懶的神情,分發給大家的時候。小隊里不少的人都幫過白棟梁的忙,包括替他值日,倒尿桶。——白棟梁有什么呢?有通過關系弄進來的煙。還有一些容易長期保存的吃的,這就是他的法寶。
長期沒有接濟,要想抽煙,就得把自己磨煉成為一個臉皮比監獄的圍墻還要厚還要堅實的人。沒有這樣的一種決心和意志是不行的。另外。眼要快,腿腳也要快,看見誰的一支煙快要抽完了,馬上笑臉迎過去,懷著無限仰慕的心情,弓身站在對方的身邊或者面前,向陽花一樣地面朝著對方。而又不能表現得過于放肆和隨便。耐心地等待一會兒——定要有百倍的耐心,這一點至關重要——。等待對方把那個已經接近于燙手的煙頭塞過來。厚道一點兒的人,這時候就基本不再吸了,把還剩下半寸或者少半寸的煙頭給你。要是一個不厚道的人,明知道你在他的面前彎腰屈膝地等著,已經等了好半天了,但他就是故意不給你,甚至還有可能裝作沒看見你;在給你之前,還要用力猛吸兩口——那樣一來。把剩下的那點兒就基本都吸完了,這時候即使接過來,也再沒有多少吸頭。在嘴上稍稍停留一下,很快就得扔掉。
你想抽煙。而又拉不下臉來,不想讓自己過于不堪,那你就什么也抽不著,這是鐵的定律。又要面子,又想抽煙,沒有那樣的好事。
商智永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決定要一勞永逸地最后解決自己的吸煙問題,而解決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戒掉,永不再抽!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一種途徑和辦法,這是唯一可以不依靠不仰仗別人而自己可以獨立完成的一個辦法。
有人抽煙時,商智永就把臉轉過去,或者用被子把頭蒙住。蒙住了,眼前就是一個黑暗的世界了,再也看不到聽不到什么讓你心煩的東西了。
他想抽煙時的那種煩躁的心情就是那樣一點點地淡化、安靜下來的。經過了無數次黑暗中的斗爭與掙扎,克制,再克制,一忍再忍,牙齒咬進枕頭里。用充滿灰塵和沙土的舊棉花堵住鼻子,不讓它聞到任何氣息。
到刑滿前的最后半年里,商智永終于成功了,可以從容坦然地面對別人抽煙,無論什么人在他的面前抽煙,無論他們抽的是什么樣的煙,他都不再動心。
此時已不存在內心抵抗的問題,是真的不再需要,不再動心了,因此也不再需要抵抗,不再需要與自己進行斗爭了。
心不動了,一切就都好辦了,天地一下變得遼闊起來。
十七
嬸嬸將那把亮閃閃的水壺接過去,只是說了他幾句,并沒有過多地責備他。
出售水壺的那個人告訴商智永,水壺的材料為新型的不銹鋼,外表永遠都是這么亮。商智永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材料,那就是說它既不是鐵的,也不是鋁的,也不是多年以前的那種鋼,是一種經過混合以后生成的新材料。那個人對商智永說,你拿回去用吧,即使哪一天用到壺底漏丫,它的外表也還是這么亮。
他像是在說,一個人,靈魂已經死了,可外表還那么光鮮、體面。
能夠看出來,嬸嬸還是很喜歡這把壺的,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壺上的亮光映照到她的臉上,商智永看到的是一片喜悅之情。嬸嬸告訴商智永,她好幾次到鎮上,看見過這樣的壺,只是一直沒有買。
嬸嬸的話讓商智永感到莫大的安慰。這么說買對了?終于買對了一件東西,一件嬸嬸喜歡——估計叔叔也喜歡的——沒有明顯性別特征的能夠服務于整個家庭的東西,商智永想買的正是這樣的一件東西,而不是那種只能供某一個人用,其他人,整個家庭,卻只能以旁觀者的眼光看而無法共同使用的一個東西。購買那種作用單一的東西,商智永覺得自己還遠遠不在行,那需要時
光的淘洗和生活的教誨。今年的后半年,明年,后年,也許就會和現在不一樣了。隨著對生活的漸漸熟悉,有些能力是會增長起來的。
叔叔的一只手被人打傷了,他是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好手托著那只已有絲絲縷縷的青腫表露出來的手臂回來的,一回來就到處找繃帶,要把那只在他看來生死不明的手臂架起來。嬸嬸問他還能動嘛,他說不知道。他不敢活動那只手臂,因而不知道它還能不能動。商智永不知道是誰把叔叔弄成這樣的,想來有可能是與叔叔一起做事的某一個人。
但嬸嬸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用問也明白是誰干的。她把一卷繃帶拆開后搭在叔叔的脖子上便不再管他了,任由他像一個年老的傷兵一樣在一個遠離戰場的地方自行包扎。叔叔將繃帶的一頭用牙咬住,商智永走上前去把繃帶的兩頭兒對接在一起,打了一個結,叔叔的那只手臂被架住了
“真是個窩囊廢!他擰你,你就不會擰他嗎?你自己沒有手嗎?”
“唉,你不知道,他們好幾個人呢。”
“別給自己找借口!他們就是只有一個人,你也一樣不行。跟你過了這么多年,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嘛。”
叔叔低下頭,看看從自己的胸前垂直下來的那根暫時還沒有完全擰成一股的繃帶,又瞧瞧自己的那只倒霉的手,手臂部分好像明顯地比平時胖了一圈,皮肉也繃得很緊。看著像是別人的一只手。他搖了搖頭。
這一下,好多事情他都不能做了,只能做那些用一個手才能做的事。
果然,吃飯的時候,他把碗放到面前,用另一個手握著筷子,偏偏被擰壞的正好是右手,因此筷子也使得不利索。需要喝稀的時候,就得把筷子放下,再把碗端起來。后來他越來越感到太麻煩,就不再把碗端起來了,而是把頭低下去,臉貼近碗,用嘴吸,有時候長長的一口能頂平時的好幾口,抽水機一樣,吱吱幾下,半碗就下去了。
嬸嬸威嚴地問他:
“我喂你?”
“啊,不敢!”叔叔把臉從碗口上離開,哆嗦了一下,他有些羞澀而又驚恐地看著嬸嬸。他用筷子從碗里挑了一下,慢慢地往嘴邊送去一突然送進去了,成功了!原來左手調教好了也一樣可以當右手使用,這對他鼓舞不小。他對嬸嬸說:
“世上無難事。那些只有一個手的人,每天不也要吃飯、干活兒嗎?我要向他們學。”
手還在呢,只是腫了一些,何至于這樣呢,已做著獨臂的打算和今后的安排。商智永默默地看著他們,覺得自己插不上話去,完全是一位坐在一旁的客人,在等待主人吃完飯以后送自己上路。這一頓飯吃了些什么,好像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在農場里,某一頓具有紀念意義的飯會讓大家長久地銘記并講述著。有一年國慶節,平常用來盛湯的那個黑鐵桶的里面突然不再是晃來晃去的湯,而是滿滿一大桶菜!小隊里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哦,原來是國慶節到了。逢到國家過生日,他們這些大多不是公民的人也能跟著沾一次光。
桶里都有什么呢?什么都有。除了整桶菜的靈魂——幾片肉以外,還有璞玉一樣的豆腐,金子一樣黃亮的土豆塊,珠簾般的粉條。還有白菜。注意:白菜是真正的白菜,一半白一半綠的,長得十分年輕十分健康的,像是鑲嵌在一起的翡翠和白玉,而不是平常吃的那種灰色的棉絮或舊布一樣的被叫做白菜的東西。
肉作為整桶菜的靈魂,它肯定是真實存在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這一點首先要明確,要讓大家都知道,都明白。不過,既然是靈魂,那就不能要求它的體積有多么的大,形態有多么的明顯;如果滿滿一桶里到處都能看見肉,那還能叫做靈魂嗎?那樣,無論如何都不能稱為靈魂。哪一個人的靈魂在體積上會大于他的身體呢?靈魂不是那種能夠到處呈現,一塊比一塊大,一塊比一塊肥厚的東西。不,靈魂不是一種油汪汪的東西,從來都不是!誰敢說他自己的靈魂是油汪汪的?所謂靈魂,就是確實存在,卻又從不輕易露面的……一種清瘦的、清爽的……一縷幽香……或者一道內在的彩虹或光芒。
那頓有靈魂在場的飯讓大家銘記并談論了很久,商智永所在的第十四小隊一直談論到第二年的夏天,才被別的一樁事情奪走。要是沒有那一樁新的事情,談論和銘記也許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原以為他們談論得夠長的了,夠沒出息的了,卻沒想到還有比他們更持久更有韌性更沒有出息的,那就是第二十小隊!他們竟然一直就沒有中斷過,一直談論到下一個國慶節的到來。兩個國慶節疊起來一比較,這個國慶節桶里的菜不知要比上一個國慶節遜色多少!新舊一對比,就更加證明上一個國慶節的菜完全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優美無限的傳說,更加證明它是多么的值得被深深地銘記并長久地傳頌。
叔叔的嘴里不時地傳來咝咝的聲音,每一次聲音過后,他都要低下頭去看看他的那只架在繃帶上的手,然后抬起頭望著窗外。叔叔的那種咝咝的聲音,像一些細小的榫子一樣不時地完全釘錯了地方似的釘人商智永的思緒里,又如同一些咬人的蚊蟲一樣低聲鳴叫著,飛舞在商智永的周圍,不時地叮噬著他。
叔叔對商智永說,村里的樣子你也都看見了,實在不像個村莊的樣子,連個醫生也沒有。想要正經地看一次病,就得走到鎮上去,你要是不去,就只能看不成。
商智永心里一驚,叔叔不像是在要談論村里的現狀,更像是在以另外的一種方式詢問他關于以后的打算。商智永也在心里問過自己,卻沒有問出什么,答案像是鎖在一個虎狼把守的密室里。但是,有一點他想到了,那就是要盡快想辦法從叔叔家里搬出去,長久住在這里絕對不是個事兒。可是,現在他一下找不到那么樣的一個地方,哪怕是一個狹小的容身之處。真正的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一個沒有家的人,這就是他眼前的境況。
僅僅才兩天,叔叔已有些不耐煩,主要表現在很少與他說話。有時候,叔叔從外面回來,看見坐在屋檐下臺階上的商智永,叔叔卻就像沒看見他這個人一樣,直接回到屋里,或者拐進旁邊的廂房里去找一個什么無關緊要的東西。有時候進去半天,最后又空著手出來了;即使真的從里面拿了一個什么出來,也不是眼前就要用的,很快就隨手放到了一邊——原本就不是去找東西的。商智永眼里的那種想要說話的愿望,想要幫他做事,分擔困難的亮亮的火苗般的光澤,隨著叔叔的冷漠地拒絕和離去,漸漸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熄滅。
叔叔好像并沒有把他當成這個家里的一個人,因而無論好事壞事都不愿與他說,不想讓他知道,更不想與他這個多年未見的侄兒一起分享。
十八
有一種奇怪的現象,好像別的人都沒有看見,只有離家多年的商智永一個人獨自看到了:村里有好幾處高大嶄新的宅院,卻總是都鎖著門,從來沒有人居住;而所有那些有人家住的房子,八九成以上都是幾十年前建起的舊房子,墻皮脫落,門戶黯淡,屋頂上長著在風中起舞的荒草,它們中間所謂的新房也有十幾年的歷史了。如同一個年過五十的人,不管他如何挺胸抬頭,聲音響亮,那張無法掩飾的老臉也會不言而喻地表明此前被他親手打發走的時光絕不止是一二十年。
那些嶄新寬闊的庭院里為什么一個人也沒有
呢?站在距離陡峭堅實的圍墻二三十米遠的地方,能看到那里面的樹開了花,美麗的紫穗穗白穗穗懸掛在枝頭上,隱約可見的紅色的花朵,雪白的花辦。高大的鐵門日夜緊鎖著,門上的比手指更加粗圓的銅環上落滿整齊原始的灰塵,證明它已許久未被拉動、叩響過了。
空寂的庭院,沒有煙火氣息的房屋,多情的妖嬈婀娜的寂寞無比的花草樹木,它們的主人是誰呢?
“其實你都認識他們。”嬸嬸對商智永說。
嬸嬸說了幾個人的名字。有幾個人很快便在商智永的記憶里復活了起來,他們遠遠地站著,有的在點頭,有的茫然若失地看著四周。商智永試著在心里確認了一下他們,有幾個很快就答應了,如同洇開在紙上的水,他們各自的家庭也略顯模糊地顯映在他們的身后——是當年的那些他們各自成長過程中的兄弟姐妹一大群人的家庭,而并不是今天他們各自的家庭。滿地的金黃的柴草,雨里的炊煙、農具,傍晚時分的哭聲、詛咒……而另外有幾個人卻像是深嵌在雨地里的石板,怎么也翻轉不過來,有關他們的一切也都像雨霧一樣虛空,淺灰中透著靛青,商智永沒有辦法依靠他們的棱角和凹凸處把他們從空濛的雨霧和泥地里摳出來,更沒有辦法將他們一個一個地扶起來,立正,恢復成個人樣兒。因此既看不到他們的正面,也看不到他們的背面,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和模樣,不再記得他們是誰。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無論商智永把他們想象成雨霧里的摳不起來的石板也好,與泥水一個顏色,混在一起看不出來的蝸牛也好,那都不過是他個人的一些完全屬于過去的早已不再正確的意思或胡思亂想,那都無關緊要,因為那都不是他們目前生活的真實圖景。他們目前生活的真實圖景不是他能想象得出來的,更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粗礪。什么雨霧呀、蝸牛呀、摳不起來的石板呀,完全是一個站在現今社會門檻外的人的一種一相情愿的意思,其情形如同螞蟻在用頭頂門。
真實的圖景是他們如今都成為富有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們都想到要在昔日的曾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上建造一座最大最好的宅院,所有的一切都仿照早年間的夢想布置。是的,就是要讓它們全部都空著,要是派人回來住在里面,那還叫什么翻身,那還叫什么揚眉吐氣?房子蓋好了不住人,那才叫了不起!就是要讓它們雄偉豪邁地矗立在那里,永久地盤踞在那里,像一根根棍子或某種利器一樣每天每時都戳在那些曾經欺壓、蔑視過他們的人的眼里,讓他們只要一看見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刺眼、流淚、疼痛;在鉆心的疼痛中喟嘆,深刻地反省。讓他們明白人是活的,是能夠創造任何奇跡的,尤其是中國人!早先那種把人一眼就看死的做法是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的,看一眼就能把人判處死刑嗎?死灰還能復燃,更何況我們原本就不是死灰,而是生機勃發的原野。只要有一條縫,我們就能把它鬧成一座遼闊的峽谷,甚至萬丈深淵。
嬸嬸說,最先想起并領頭干這種事的人是古忠義,他在他們原來住過的老房子的基礎上蓋了三間瓦房,青磚圍起一個小院。古忠義他們一家人住在城里。每年只在清明的時候才回來一下。從父母的墳地里燒完紙回來后,就打開那個常年沒有人住的青磚青瓦的小院進去看一下,很快就又走了。清明以后,天氣開始轉暖,一個夏天,院子里的草就紛紛地長起來了,有的爬上了窗戶,攀上了墻頭。
古忠義以后是毛旺,毛旺蓋起了五間房,院子有古忠義的兩個大。嬸嬸說,村里的人們誰都能看出來,毛旺明顯的是受到了古忠義的啟發,又踩著古忠義這架梯子前進了一步。毛旺雖然姓毛,但人卻一點兒也不毛糙,為人精細,房子蓋得比古忠義的精致,圍墻上還有花欄。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還通了電,一合閘,屋里屋外的燈就都亮了。而古忠義的那三間房子里一直都沒有電,這也證明,從一開始,古忠義就沒打算在那里面住人,蓋那三間房和一個院子,純粹就是一個樣子,一種態度。
毛旺以后是誰呢?嬸嬸說,應該是劉成萬,因為劉成萬一下蓋了六間房,無論從數量還是面積上。又都超過了毛旺,明顯地又把毛旺壓倒了。當初毛旺踩著古忠義這架梯子前進了一步,沒想到自己轉眼又作為一架梯子被劉成萬踩著前進了一大步。劉成萬的高大堅固的鐵門上鑲嵌著金黃的銅飾和滾邊,這使他的富有似乎突然從此有了來歷,與歷史有了某種沾親帶故的聯系,甚至是血緣上的繼承或流傳。
以后,又有人回來在昔日的故土上建起了常年沒有人居住的空房子、空院子,但都沒有超過劉成萬的,都是五六間房,一個院子,屋檐上也都沒有過于復雜的裝飾,一看就知道都是新時代的產物,與歷史沒有什么瓜葛。
幾年下來,在所有那些終年沒有聲息的空房子空院子里,古忠義最早建起來的那三間房和那個青磚的小院成為它們中間最寒微的一處。人們說,誰讓他是第一個呢!最先啟發了別人,最終又被別人踩在了腳下。
古忠義的那個青磚的小院當初突然出現在村里的時候,確實是非常好的,村里自從有人口居住以來,從來沒有過那么好的房子,可以說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沒有人不羨慕的。青磚、青瓦、木頭,一切都是新的。每天都有人專門去看,走路經過時更是要順便停下來看一會兒,一邊看一邊幻想著自己一家人什么時候也能夠有這樣的一處稱心如意的宅院。有人家里來了客人,也要領過去看一看,參觀一下。對客人說,這回親眼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這里的人,蓋了這么好的房子,卻不住人,純粹就是個擺設,就是專門給別人看的。不是錢多得花不了,哪能夠這樣?客人在看完后也深受刺激,深受教育,甚至如五雷轟頂,發現世界真是太大了,許多人的活法不是別人能夠想象的!原以為自己家里有一頭牛一個騾子,外加一輛燒柴油的蘋果牌農用車,就已經相當不錯了,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了,卻不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卻不料還有更了不起的人,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人!想想自己,那輛蘋果牌農用車每個月的柴油錢還要左算右算地計較呢。祖宗呀,這樣的一種生活,怕是一輩子也攆不上了,即使拼著老命攆上來,恐怕到時候也早就累死了。
那么好的一處院子,常年沒人住,本身就已經夠可惜的了,到頭來還硬是被后來陸續建起來的那些房子給活活地比下去了,讓它從此再抬不起頭來,讓它每一天都蒙受著羞辱。主人常年不在,連該主人蒙受的羞辱,它也一齊攬了過來,沉墜墜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過,要是和村里大多數人們的房子比起來,它還是很好的。嬸嬸對商智永說,再不好,也比咱們這房子好。
那是肯定的。那些一年到頭都難得有一個人影的空房子空院子,包括古忠義的那個被比下去的青磚的小院子,任何一處都不是村里那些有人住的房子可以比的。
就在劉成萬每年不定期地回來一趟,把屋里屋外的所有的整整寂寞了一年的燈都打開,把半個村子都照亮,就在他以為再也不會有更好的房子出現在村里的時候,多年在外的郭松仁突然回來了!
郭松仁帶著四十多輛汽車,一大群隨從,在親自看過所有那些明顯地帶著窮人翻身、小人得志、報復、炫耀、揚眉吐氣的意味的嶄新的房屋和庭院
后。回來的路上本來還準備要大干一場的郭松仁徹底放心了:原來如此,不過都是些耗子尾巴,都腫起來也沒有多粗。設回來之前,沒看到實際的情景以前,還以為它們有多嚇人呢。
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的簡單。很快,郭松仁就建起兩座三層高的樓,被稱為南樓和北樓。樓下的院子有多大呢?沒有人丈量過,只知道好多輛汽車同時開進去,每一輛車都可以隨意地掉頭、轉向。互不受干擾。房子的上面有太陽能,下面有良好的排水系統。影壁前的青銅香爐里常年插著一點五米高,三十公分粗的巨型香燭。
原本只是為了給大家做個樣子,順便鎮一鎮那幾個蓋了三五間房子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卻沒想到一不小心竟建得異常舒適。可能就是因為太好了的緣故,郭松仁的家人不得不每年回來住幾天——是在天氣最炎熱的那一段時間回來,等到秋風刮起的時候就又走了。整整一個秋天,整整一個冬天,又整整一個春天,半個夏天,南樓北樓里的溫暖的熱水和絢麗柔軟的長絨毛地毯從來沒有人使用,只是在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
有風水先生告訴郭松仁,這么好的房子,是應當常回來住一住的,一次也不住,白放在那里,有些不太好,是會有罪孽滋生的。至于是什么樣的罪孽,什么時候滋生,應驗在哪些方面,那就不好說了。郭松仁對風水先生的話是信服的,因為他本人冥冥之中也有類似的一些感覺,風水先生的提醒讓他找到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又驅除不掉的感覺的根源。于是,他這才決定每年回來住一段時間。住過以后,深埋在心里的那種讓他有所畏懼的某種時候不再抽象而是表現得有模有樣的東西就會淡化、就會減輕不少。
那么,在他們都不回來的時候,村里有沒有人去破壞那些耀武揚威的空房子空院子呢?嬸嬸說,斷不了有。
隔著圍墻,往里面扔一個死貓死耗子什么的,破鞋,破帽子。還有的用木炭或者學校里的紅粉筆藍粉筆在那些墻外寫一些辱罵的話、下流的話、詛咒的話。還有一些畫法簡單卻意思明顯的圖畫,不知道是誰畫的。
嬸嬸的話提醒了商智永,他想起在一座空宅院(也許是劉成萬的那個院子)外面的墻上,用木炭寫著一句十分醒目的話:
這一溜全是狗屎!
還有巨大的感嘆號和一個夠得上粗壯有力的箭頭,很像是公路上的那種路標或指示牌,又像是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的一個溫馨的提示,提醒路過的人們要注意自己的腳下。商智永當時就注意了,他朝周圍看了看,卻并沒有發現什么。
現在想起來,那句話里面所謂的狗屎,并不是實指,而是指那一溜嶄新的常年沒有人居住的要把村里的人活活氣死的空房子空院子。
十九
“叔叔怎么還不回來?等他回來一起吃吧。”
“別等了,他不回來了。”
“叔叔去哪兒了?”
“白寺那里有一件事,早就說要去,一直沒顧上,今天正好有順路的車。”
“是白寺么,小的時候我也去過那里,很小的一個村子,全村不知有沒有一百個人?叫白寺,卻并沒有寺。放一串鞭炮,全村人都能聞到火藥味。”
“你說的那是過去。現在不小了,有好幾千人,大部分是外來的,四川的、湖北的、貴州的、安徽的、河南河北的,還有陜西的福建的……別小看陜西的福建的,一點兒也不比另外那幾個地方的人手軟。”
“哦?那么多人,他們住在那里干什么呢?”
“啥都干。有的下窯,有的蓋房子,有的掙不到錢就拿著刀在路上搶人,還有的埋伏在樹林子里。埋伏在高梁地里,玉茭地里;半夜的時候翻墻跳進人家的院子里,有錢的就要錢,沒錢的就要人。每一回都不空手。”
“要——人?”
“就是強奸。”
“沒有人管嗎?”
“也有人管,尤其是出了人命以后。可那些人不怕,上午剛看完崩人,——崩的也許還是他們的同鄉,晚上就又出來行動了。”
“嬸嬸,我沒想到咱們這個地方會是這樣的。”
“這還只是一點點,更多的更深的,連我也不知道。你叔叔今天去白寺,我讓他帶一把切西瓜的刀或者棍子防身,他一聽就連連擺手,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說,趁早啥也別帶,帶得越多,麻煩也就越多。他們要是突然攔住你要搜身,那就讓他們搜好了,在口袋里準備二三十塊、四五十塊錢,讓他們搜走就沒事了,就平安了。相反,要是從你的身上搜出一把刀來,那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叔叔做得對。”
“斗爭又斗爭不過,反抗更是不行,鬧不好就沒命了。好多人家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把騾子牽回來和人一起住;要是把騾子單獨放在一間房里,他們就會來撬門。也有的不撬門,直接從房后掏一個一人高的大窟窿(有時候掏窟窿比撬門更省事),騾子就從那個窟窿里被牽走了。好幾千塊錢就又沒有了,家里地里的活兒也會耽誤了。”
“我一回來就覺得眼生,像是到了別人的老家,中間好像隔了好幾層東西……我知道不對了,可是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了。”
“黃瓜是不是咸了?一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鹽。”
“不咸。”
“真的不咸?”
“真的不咸。別擔心,多咸的飯也難不住我們,都能對付得了。我們在農場里的時候,每個人的枕頭下面都有一個小紙包,里面包著一點兒鹽,吃飯的時候額外加一點兒進去,要不然干活兒就會沒有力氣,分給你的任務就會完不成。一次兩次完不成,經常完不成任務,減多少次刑也輪不上你。只能眼看著別人嘩嘩地都走了,都走到新的生活里去了。”
“今天又有好多人在那些土臺子上照相,還有外國人。”
“嬸嬸,那些烽火臺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我至今還有一筆錢埋在其中一個臺子的下面。三四十年過去了,不知還在不在。”
“一筆錢?”
“當時認為是一筆錢,還是很大的一筆,現在看當然不是了,可能連一個燒餅都買不了。加上我,一共四個孩子,每個人都在不同的位置上埋了一筆:最多的是成武,兩角五分;我的是兩角,都是硬幣,都用紙包著……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相信沒有人動過它們,它們一定都還在。”
“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一筆呢。”
“當時就是很大的一筆,每個人都積攢了至少有一年。”
“你想去取回來嗎?”
“不取了,就讓它們在那里埋著吧。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去那里,它們長見識了。近四五十年來,咱們這一帶還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呢。”
“你呢,你不喜歡熱鬧?”
“我挺好,能夠獲得自由,比什么都好。”
“你真的沒有去過那些地方?”
“哪些地方?”
“那些蒙古包里。”
“沒有。我怎么會去那些地方?那是為別人建造的。”
“千萬不要去,以后也不要去。那種地方,殺人不用刀,就你那點兒錢,可經不起他們盤剝,幾下就把你剝削光了。”
“你不說我也明白。這么多年,別的收獲沒有,收獲的全是教訓,一摞一摞的教訓,釘著血痂,打著十字。”
“你要是想……就在家里。”
“就在家里?”
“對。”
“嬸嬸啊,不能夠那樣!我剛出來,不能再回去了。我要是再回去了,鮑教導員首先就得碰死,他說他不希望再看見我們當中的任何人。”
“誰讓你又回去了?我只是覺得你太可憐。”
“嬸嬸啊,我不可憐,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可憐的人。聽我給你說:從最初的無期徒刑到二十年,以后又變成十八年,一連串的好事!一個真正可憐的人,是不可能碰到這么多好事的。你說對嗎?”
“一個人有幾個十八年?”
“別管他有幾個,一切都正在好起來。”
“你叔叔……”
“我正想說,叔叔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你錯了,完全不是!他對你一點兒也不好,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你沒看出來么,他連話都不愿意和你多說。”
“我看出來了。不過我不怪他,他可能有煩心的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你倒是大方。”
“嬸嬸,當年叔叔把你娶回來的時候,我記得是一個冬天,天冷得厲害,你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
“是嗎我都不記得了,早就忘了。”
二十
但商智永是記得的。
本來還想再吃一碗,可是他知道不能再繼續吃了。他放下碗,不敢看對面的那張臉,尤其是那雙里面似乎有星星般的火苗正在微微跳動的眼睛,轉而盯著那張已經在流逝的時光中磨損得很厲害的桌面。低聲說著,說自己要出去走走。
她囑咐他不要走得太遠——是擔心他一不小心走到那些殺人不用刀的白包包里面去嗎?在她走到商智永這邊來收拾桌上的東西的時候,她的飽滿的前胸也許是不小心地觸碰到了他的肩膀,讓他的身體頓時緊縮了一下。
那時候,他感到自己很像是一名正在苦練縮骨術的藝人,竭力地想把自己的七十五公斤的身體緊縮成七點五公斤的一團,甚至變得更小。他清楚而又迷亂地聽見腦子里傳來轟的一聲,一大片霧一樣的紅彤彤的血光在眼前無聲地散開。天空崩裂了,卻在大地上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缺口,山川以發酵的面團的形象扭來扭去,草木和房屋都像閃電一樣哆嗦著。
出了院子以后,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是濕的,這樣的時候是不應該濕漉漉的,可是他卻滿臉都是汗,這讓他意識到自已是非常不正常的,是會引起別人的懷疑的。他走到一棵楊樹下擦了一會兒汗,在午后的炎熱中變軟的樹葉這時候重新又在傍晚的涼風中挺直了,油綠光亮,彈性十足地擺動著,遠處的莜麥和胡麻的綠浪一輪一輪地滾滾地涌動著,涼爽清明地流淌著,緩緩地起來又下去。
塞外的天氣就有這樣的好處,中午時分還驕陽似火,烤得人冒油,一到傍晚,天地間開始變得清涼,涼風習習。
不要走得太遠?恰恰相反,他決定要讓自己走得很遠。
清涼的晚風很快就擦干了他的臉,并讓他不再那么燥熱。望著遠處的一幕幕幽藍的群山,心里回味的卻是不久前的情形,怎么會出現那樣的一幕呢?類似的情景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過,正因為如此,他震驚的程度要遠遠大于當年突然被冰冷的手銬和腳鐐鎖住的時候,盡管那也是第一次,可那仿佛是有準備的,知道遲早要來。自從咔嚓一聲被鎖住以后,反倒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平靜和安心。
嬸嬸也不是過去的那個嬸嬸了,這是商智永沒有想到的。盡管人還是那個人,可是從另一方面說,真的還是那個人嗎?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誰呢?那一瞬間,商智永覺得她陌生極了,似乎此生從未見過!就連她往他的碗里添加飯菜時的神情和動作也是那樣的眼生,像是一套涂抹著家庭色彩的舞臺上的藝術。
啊,原以為變得驚人的是這個社會,卻沒想到那中間還包括每一個人,包括像叔叔嬸嬸這樣的人。叔叔也變了,也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一回來就感覺到了,不是嗎?并不是說他的年齡增長了,在灰塵般的時光中老了,而是他的性情和心地也變得讓人不認識了。現在的叔叔,更像是一塊長滿銹斑的看似不再鋒利然而卻仍然能夠將人的手或皮膚劃破的破舊的鐵皮,商智永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一種印象。那樣的一塊銹得有些不再像鐵的鐵皮,如果要用它來派什么用場,也許什么用場也派不上,可是要是用它來致使一個人流血、疼痛、化膿,它還是能夠做到的。一塊廢鐵皮的作用就是這樣的。
不知不覺地,他已來到村外,風中飄蕩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遠處的那一幕幕幽藍的群山已經看不清了,附近樹上的一只鳥突然扇動了幾下翅膀。他抬起頭看時,那樹上又已恢復了先前的幽黑和寂靜。
就在這個闃無人跡的晚上,就在這片曾經打過架,流過血,曾經紅旗招展,歌聲嘹亮,曾經有人用簇新的麻繩上過吊的地方,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時光也是有氣味的!他在一道砌成于三十多年前的曾經是優美的半月形的,如今已變得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幾乎被野狼蒿和野沙蓬共同掩埋起來的石頭圍堰上坐下來的時候,忽然清晰地聞到了從前的氣息!
他不能送給那種氣息一個姓氏,也難以為它起出一個恰當的名字,卻深知它是屬于過去的,是嗅覺告訴他的,深深的一嗅,即刻就都明白了,并不需要更多的物證和強調一一就是那種生活早已遠去而生活的余音卻多少年都一直未曾中斷過的用眼睛看不到的卻用心和記憶能夠聞得到的氣息,就是那種東西。
嬸嬸說她不記得過去的事了,可他還記得。
多年以前的一個夏天,就是現在的這位嬸嬸,在一次看戲回來后,突然不想再活了,開始拼命地尋死。她不是在做樣子,也不是為了嚇唬誰,而是真的抱定了死的念頭。
先是跳井,義無反顧地跳進了距離家門口五十步遠的她有時也去打水的那口井里,所幸的是被及時地撈了上來。看見她穿了一雙結婚時穿的新鞋,就明白她是真的想死。
又用她平常用來裁衣服的那把剪刀刺自己的咽喉,也刺進去了,咽喉那里至今還留有一條蚯蚓般的傷痕。
上吊,也上過,并不是沒上過。從房梁上放下來的時候,人已經徹底硬了,都以為她這一回是真的死了,再也救不過來了,就把她停放在乎時很少有人進去的房梁上結滿蛛絲的西屋。當晚就請來了木匠,為她做棺材。誰也沒有想到,快十點的時候,西屋里傳來她長長的一聲哀嘆。天哪,她又醒了過來,她活了!有人說,請來木匠請對了,比請來一個只會打針號脈的醫生更有用,是木匠們那叮叮當當的斧聲把她從去往陰間的路上重新叫了回來。
年輕秀氣的嬸嬸,為什么三番五次、不顧一切地要死?原因只有一個;那天在臺下看戲的時候。被一個人摸了一下……盡管那只罪惡的來歷不明的黑手在她的身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
可畢竟還是在她的身上停留過了,一分鐘也是時光的一種哪!往宏觀的大的方面說,一分鐘和一天、一年,甚至十年也沒有什么區別,幾乎就是一樣的,幾乎就是一回事。這么一算,頓時就天塌地裂了:一只罪惡的來歷不明的黑手,在她的身上停留了整整一年,甚至十年!
整整一年哪!整整十年啊!一只從來都不認識的手就那么放在你的身上……還說什么呢,這難道還不夠嘛,還需要有多大的理由才算是理由呢?
就因為年輕,她一直以為這個世界的門檻是相當高的。那么。生活其間的每一個人也都必須得有相當的高度才行一不然你是怎么進來的呢?爬進來的嘛一,方方面面也都得能與這個世界相匹配,能夠對得起這個世界。無論任何時
候,無論說起來還是想起來,都不至于覺得自己太過于寒磣,而成為這個世界的一個污點,一處惡心的穢跡。
可是她錯了,她知道世界有門檻,卻不知道原來什么樣的人也都可以在其間生活;生活其間,也并不需要什么標準和資格,似乎只要有一口氣就行,哪怕是一口邪氣!哪怕這個人滿打滿算就只有一口邪氣!
戲臺下的那只罪惡的手,讓她覺得自己猛一下矮下去半截,讓她猛然發現自己的高度和尺寸都不夠了,再繼續說服自己,讓自己厚著臉留在這個世界上,無異于耍賴,蠻不講理,不知廉恥一她可干不出那種事情來。
于是,就有了那一連串的不回頭的決絕的行動。
只知道有人把他的手放到了正在出神地看戲的嬸嬸的身上,至于放到了哪里,當時還年幼的商智永則完全不知道,家里的大人們也從來不提這事。他們只談論如何把去意已決的嬸嬸看管好,日日夜夜都得有人在看著她,防止她再把自己投到井里或者掛到房梁上。萬幸的是她第一次跳進去的那口井距離家門并不太遠,周圍一帶也常有人;如果她當初沒有奔那口井去,而是一口氣跑出好幾里地,奔向另一口偏僻的深井。那不是就死定了嗎?大人們越分析越害怕,越不踏實,每個人都像是練習吹口哨一樣嘴里咝咝地響著,倒吸著涼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是還得騰出手來輪流看管她,今天是你,明天是他。這么樣的一個知廉恥、識禮節的女人,能不管她嗎?即使是一個大家都認為是真正不要臉不像話的女人,那也得管她呀,也不能看著她去死呀!毛病歸毛病,可是要和一條命比起來,所有的毛病都不算什么,都可以被忽略或原諒。
天快亮的那一段時辰是人最容易迷糊的時候,一定要打起精神,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把心頭上的那盞燈撥得亮亮的。她折騰了這么些天,她累了,她可以睡,想睡多長就睡多長。但是我們不可以睡,更不能夠睡著了!我們只能在一旁看著她睡,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國家不讓講迷信、我們就不講,可是也不能不操心那些前來勾魂的鬼魅,趁夜深人靜的時候進來把她的魂勾走,那樣一來,我們大家所有的人就都白忙活了,無論有多少人在瞪大眼睛看著她,守著她,也都沒有用了——魂已被勾走,已經離去,我們一群人守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又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意義呢?
有一天,大人們實在輪不過來了,于是,年幼的商智永就和姐姐一起奉命去看守嬸嬸。他們按照大人們的吩咐,緊緊地包圍在嬸嬸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姐姐抱著嬸嬸的胳膊,商智永蹲在地上,抱著嬸嬸的一條腿。嬸嬸一動,他們姐弟倆也馬上跟著一起動。什么叫寸步不離,什么叫形影不離?那就是!商智永還是在很小的時候便體會過了。
要是忽然看見她要站起來——站起來就有可能沖出去——的意思,商智永就和姐姐一起用力,抱腿的抱腿,抱胳膊的抱胳膊,一齊上去先把她按倒,然后再慢慢地扶起來。辦法雖然笨了些,卻相當地保險、實在,能夠保證她整個人還在他們姐弟倆人的手里。
接著,他們又有了更大的收獲:從她的身上搜出了一把剪刀,姐姐命令商智永把剛剛繳獲的剪刀藏起來。晚上有人來接替他們姐弟倆人的時候,商智永竟然忘記了口袋里還藏著一把剪刀,一直回到家里以后才發現。
甚至在她去茅房的時候,他們也要跟著去。大人們特別交代過,別小看那種地方,那種地方恰恰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有人往往能夠在那里成功地逃脫,也有人不逃脫,直接就在那里面自戕了。大人們的這些話,商智永和姐姐都懂,還用交代么,還用提醒么,電影里就經常能看到類似的事:一個人假借上廁所,進去后就永遠不再出來了!不是逃跑了,就是在里面自盡了。
姐姐在茅房門口攔住商智永,對他說:
“我進去就行了,你就在外面等著吧。”
幾個月以后,嬸嬸平靜了,恢復了正常,開始做家務,不再想死的事。有人偶爾提及前一段的事情時,她會臉紅。
秋天里的一個晚上,商智永他們一家人正在吃飯,叔叔忽然來了,來討要他們那把幾個月前被商智永在忙亂中不小心帶回來的曾經一度時期成為最危險的兇器的剪刀,說要拿回去裁剪一塊布料。
二十一
曾經是那樣的一位烈性的女子,與現在的這位嬸嬸,她們能是同一個人嗎?
可是,她們難道不是同一個人嗎?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商智永覺得自己糊涂了。他實在無法把前后兩個人疊加在一起,她們很像是兩張分別拍攝于不同年代的照片,無論照片上的人像還是照片本身的尺寸、材料和整體的色澤,都相去甚遠,完全是兩回事,兩個概念,兩種東西,非常不同的兩個人,試圖把它們綜合、還原成一個人,不僅不可能做到,甚至連這樣的愿望和想法都是不切實際的、胡鬧的、荒謬的。誰能說清楚這中間的秘密呢?她本人能說清楚嗎?
可是,看她的樣子,她一定會認為自己沒有什么需要說清楚的,因為她會認為自己沒有什么變化,從來就是這樣;要說有變化,只不過是年歲增加了一些。
她真的從來就是這樣的嗎?當然不是,每個人都不是。
每一個人都不再是最初的那個人了,從里到外都不再是了。
是每一個人都進步了嗎?可以這樣說,這樣說也沒錯。
是每一個人都變得更精明更復雜更奸猾了嗎?這樣說也許更接近事實本身。
二十二
趙興旺,商智永小時候最要好的一個伙伴和同學,山上的某一個烽火臺的下面埋藏著商智永的一筆錢,那里同樣也埋藏著趙興旺的一筆錢——十五枚一分的硬幣。對于當時每天兩頓飯都需要用清澈見底的米湯灌飽自己的肚子的那個家庭來說,年少的趙興旺能夠不帶一點兒猶豫地痛快無比地將辛苦積攢了差不多兩年時間的十五枚硬幣埋進古老烽火臺下的那些千百年的土里,出乎除了商智永以外的其他所有人的意料。趙興旺不想讓同伴們在背后議論自己,同情自己,雖然他埋藏的那筆錢是幾個人當中最少的,錢的品種也相對單一,全都是一分一分的硬幣,沒有別的面額,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埋藏完畢,下山回家的時候,他也同樣理直氣壯,談笑風生,像一位藏寶歸來的富人,心里懷著無邊的興奮和幸福,眺望著一種遠大而又異常模糊的目標。那種時候,他們覺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加起來也沒有人比他們更神秘,沒有人比他們更幸福。
昨天。天還沒有黑的時候,在村外的那片曾經多少年一直是雪白的養麥地,如今被厚厚的光滑結實的水泥覆蓋住的已成為旅游者的停車場的地邊,商智永突然遇到了騎著一輛自行車正要往南去的趙興旺,車前面的梁上還坐著一個孩子。
看見趙興旺,看見兒時的形影不離的伙伴,商智永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幾下,他一眼就認出了趙興旺。然而,推著自行車正若有所思地慢慢走著的趙興旺卻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商智永。接著,趙興旺露出了一絲笑容。商智永在那笑容里覓到一些多年以前的熟悉的東西,小時候他就是那么笑的,一邊的嘴角朝上歪去,那就證明他要笑了。
趙興旺把坐在自行車前梁上的那個孩子放下來,把自行車支好。
停車場里的一輛銀灰色的汽車已經發動起來了,幾個外地人正在上車,兩個女人的手里分別拎著里面裝有玉米、紅棗和核桃的藤條籃子,另外還有蕎麥的深加工產品。花香雪白的蕎麥地消失了,但以蕎麥的名義制造的無糖、降血、降脂的產品卻被一批又一批的興致勃勃的人們帶走,帶向四面八方。
那兩個女人所帶走的紅棗和核桃,也都不是塞外的干旱貧瘠的土地所能夠生長、結果的。隨風蕩漾的玉米地倒是在塞外的原野上到處都能看見,卻并不是她們帶走的那種不知來自何方的被叫作黏玉米的東西,而是原來的那種干硬粗糙的只有與它相匹配的同樣粗糙同樣不講究的嘗遍了人生苦難的腸胃才能夠消化得了的古老而落后的玉米。
趙興旺,那個多年以前的數學成績曾經靈光閃現的小伙伴,如今兩鬢染霜,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騎著自行車往南去,是去看望身患好幾種疾病的岳母。坐在車前梁上的那個孩子是他最小的一個孩子,此刻正趴在地上捉螞蟻。
“起來!”趙興旺對孩子說。“把身上的土拍一拍。”
孩子沒有起來,似乎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正在專心地看著一窩繁忙至極的螞蟻。手指粗的一個黑洞,一些螞蟻源源不斷地從里面出來,另一些則正要進去,兩股人馬在黑洞前相遇,但這還不是造成它們繁忙和混亂的主要原因。真正繁忙和混亂的在洞口的另一邊,數不清的螞蟻們聚集在一起,它們像是在準備迎接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或者在準備迎接一位至關重要的大人物。同時又好像是要集體出發到某一個地方去,正在等待一個指令。在那個過程中,邊緣部分的一些在躥來躥去,一些不安分的分子們已經爬到了趙興旺的孩子的腳上——孩子受到搔癢,從自己的腳背上捉下一只,拿在眼前看著。
他們在一根斷裂成好幾截的水泥管子上坐下。趙興旺從身上掏出煙遞給商智永,商智永搖了搖頭。商智永把煙戒掉了,而多年以前一直煙酒不沾的趙興旺卻抽起來了。
趙興旺的岳母患的是乳腺癌兼咽喉癌。
“我真是不明白,”趙興旺對商智永說,“她那么大年齡了,我說句難聽的不敬的話,按說兩個乳房也基本沒用了,像退休了一樣,該消停了。可老天捉弄人。偏偏就是讓她那個地方出了問題。另外,她也不抽煙,卻得了咽喉癌。”
“聽說乳腺癌是能治好的,”商智永說,“是所有癌癥里面最好的一種癌。”
“那得看是誰,”趙興旺不以為然地說道。“有的人。得再大的病也不怕,本身有錢,又有運氣,命又好;有的人就不行了,事情一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要做手術了吧?”
“還沒有呢。孩子他姥爺說,‘需要割就割了吧,反正那東西留著也沒用了。老太太也知道這一回自己的那兩個東西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
他們淺淺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像水面上的浮光,天空里的云彩,既沒有勾起過去的回憶,共同的往事,也沒有在別的事情上談得更深。尤其是趙興旺,總是小心地繞開商智永這二十來年的生活,就好像在一座山的背面行走,表面上不張望、不越界,卻都在心里面裝著。他只問了商智永是哪天回來的。又用一種相當明確的表情詢問他關于今后的打算。
趙興旺就是用表情來詢問的,并不是用話語來詢問的。趙興旺的那種神情,商智永打小就再熟悉不過。小時候,他問別人吃飯了沒有,從來就不是直接問,而是用他的那張紅撲撲的臉看著你,你一下就明白他要問什么了。
對于這位昔日的伙伴,商智永倒是想知道得更多一點,他多么希望趙興旺能和他慢慢地細水長流地說一說他這些年來的情況,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早些年曾經做過的事情,眼下正在做的事情,總之,說什么都行,說什么商智永都愿意聽,說上幾天幾夜他也聽不煩。重要的是說,而不是說什么,不是嗎?天底下還能有比兩個好朋友細細地說話更有意思的事嗎?
可是。趙興旺卻沒有時間了,他得趕路去岳母家。
他看了看天色,說天黑前也未必就能趕得到。另外,還得順路到鎮上去買點兒東西,癌癥病人能夠吃的東西。總不能空著手去吧?且不說岳母得了這樣的重病,就是過去沒病的時候,他每次去也都從來沒有空著手去過呀,
說著,他率先從那根斷裂成好幾截的水泥管子上站起來,對那個這時已經從螞蟻王國中撤離出來的孩子說:
“去姥姥家了。和叔叔再見!”
說著,一面又按響了車鈴。孩子聽見了鈴聲,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不知什么時候,商智永早已把一百塊錢捏在手里,他不知道行情,不知道現在給多少才算合適。他來到那個孩子的面前,彎下腰,對孩子說:
“頭一次見你,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叔叔給你的壓歲錢。”
他剛把錢塞到孩子的手里,趙興旺突然又從孩子的手里把錢奪了過去。他面色嚴峻地看著商智永,有些生硬地說:
“不行!絕對不行!”
說著,已把那一張錢塞回到商智永的手里。
“我是給孩子的。”商智永說。
“不行!”
趙興旺臉色鐵青,執拗地搖著頭,像是搏斗一樣地用力阻擋著商智永的手,他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有兩個字:不行。
“興旺!”商智永突然有些失聲地叫了一聲眼前這位兒時的好友。聽到這叫聲,趙興旺也突然愣了一下,看著他面前的商智永。
“這錢是干凈的,是我用勞動換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趙興旺的臉忽然有些紅,先前掛在他臉上的那種堅硬而疲憊的鐵青色如同一個面罩一樣被突然扯去。
“你現在的情況,不說我也知道,”趙興旺說,“我還沒有幫過你一點點呢。”
“那是另一回事。”商智永說。
但是,不管是哪一回事,趙興旺都堅決不肯讓孩子接受商智永的錢。他把孩子從地上抱起來,放到車子前面的梁上,又像一只老鷹一樣伸開兩條胳膊,把那個孩子圈護在他的羽翼下。這樣一來,商智永就很難再接近到那個孩子了。
趙興旺對孩子說:
“和叔叔再見。”
不知道那個孩子說了沒有,反正商智永沒有聽見,也沒有再看見他,因為他那個小小的身影正被他的父親遮擋得嚴嚴實實,如同一枚包藏在巨大羽翼下的卵。
道別之后,趙興旺騎著自行車帶著孩子走了。
商智永站在原地,手里一直捏著那張費了好大的勁卻最終還是沒有給出去的錢,目送著趙興旺越走越遠。后來,一片黃綠相間的雜樹林擋住了商智永的視野,他看不見趙興旺了,昔日的伙伴從他的眼里消失了。
說不上是沒有來得及還是一時忘記了,他沒有向趙興旺提及多年以前他們共同在山上的烽火臺下埋錢的事,趙興旺的話題也壓根就沒說到那么遠。窮孩子們的游戲,或許他早就不記得了,盡管他本人也是一個窮孩子。
天上白云如蓋,如一件巨大的說不上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藍底白花的飾品,罩覆著下面的這個復雜多變的人間。
二十三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上面是黑藍的,地上一片墨色。在有月亮也有星星的夜晚,星星們也不常在月亮的旁邊。
已經半夜了,商智永才從村外的那道彎彎曲曲的石頭圍堰上起身回來,穿過黑黢黢的村口和
睡夢中的村子,在從叔叔和嬸嬸的黑暗的窗外經過的時候,忽然聽到里面在說:
“……把你那個鬼爪子拿走!”
“一下,就一下。”
“半下也不行!你不害臊嗎?”
“老曹要留我住下,我都沒有住。”
“誰讓你不住!”
“九玉,你和原來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原來不懂事。”
“現在懂了?”
“走開!你還要不要臉?”
“咱們兩個不知究竟是誰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比你更不要臉,行了吧,你滿意了吧?”
“我知道你羨慕蒙古包里的那些女人,可是你去不了啦!你的年齡就是一道你邁不過去的門檻,是它把你擋住了。”
“你說對了,我要是比現在再年輕二十歲,十幾歲……”
“唉,我這一輩子啊……”
叔叔忽然低聲哭了起來。哭著從里屋到了堂屋。商智永急忙從窗前離開,回到他住的那間房于里。他為自己無意中聽到他們的談話而感到難過。
他們的談話讓他震驚。
不,那不能叫作談話。
叔叔在漆黑的堂屋里哽咽著:“全世界的人都瘋了!男瘋子、女瘋子、老瘋子、小瘋子。”
他在黑暗中躺下,沒有開燈。窗戶的上方有一線奇怪的魚肚白,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也還是沒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半夜三更的,離天亮還早,怎么會有那種東西出現在窗戶上呢?
到今天為止,他回來才僅僅三天。可是,在他的感覺中,似乎已過去了三年也不止。怎么會比農場的日子還要慢呢?
并不僅僅是他本人有這樣的感覺,就連叔叔也有類似的與他一樣的感覺。那天。就是他回來后的頭一天,他幫叔叔在院子的西邊砌了一堵墻。手藝之好,讓一旁時刻準備說三道四地挑毛病的叔叔變得啞口無言。昨天,他又爬上房頂,幫助叔叔把葫蘆和南瓜的頭牽引到房上,叔叔站在下面,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指點著。掛好最后一根綠色的長莖后,叔叔在下面仰望著他,忽然對他說道,回來這么長時間了,也不知你對自己的今后有啥打算?
叔叔就是那樣說的。當時他蹲在房頂上,愣了好一會兒,像是被叔叔突然扔上去的那句石頭一樣的話狠狠地砸了一下。背后的黃泥的煙囪里冒出一縷一縷的青煙。整個村子都在他的視野里,看上去如同一盤凌亂的已被下壞了的再也無法挽救的棋;棋子有新有舊,舊的居多,新的就是以郭松仁的別墅為首的那些常年無人居住的庭院。
是的,一盤凌亂的已被下壞了的再也無法挽救的棋!當時他蹲在叔叔的房頂上時。眼里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幅景象。
是誰下壞了那盤棋?下壞后便不知去向,一走了之。棋局的四周已沒有人再守著,看不見任何一個與那件事有關的人。
沒有人承認,沒有一個人會把那種錯誤記到自己的名下,說那盤棋是自己下壞的。不只這事,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很無辜,有問題也是別人有問題,決不在自己的身上。至于罪惡,那更是別人的事。
二十四
那天,從鎮上回來的時候,商智永在路上撿到一張報紙,很長時間沒有看過報紙了,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在風中抓住了它,
是一張別人包過食品的報紙,除了有幾處明顯的油漬,大致上還算千凈。他在路上張望了一下后,走到一棵樹下,決定先把這張報紙讀完以后再回去。
那把新買的水壺就放在他的旁邊。
他先瀏覽那些零碎的新聞,把兩篇較大的文章有意地留到最后讀。這是他十幾年來在沙河農場里養成的習慣。
某某縣植樹造林,森林覆蓋率已達百分之九十。(真希望這是真的,他邊看邊想)
然后是一些社會新聞:珠寶店被洗劫,卻原來是里應外合;盲女背誦《新華字典》;八旬老人痛失巨款,卻又喜得貴子;王振龍醫院,專治各種癌癥;姐夫怒告妻弟…一木匠強奸房東……經銷商當眾痛飲刷墻涂料,以證明涂料之清白,無害……一百零八具尸體的背后……從即日起,廣大的皮膚病患者們有救了……
兩篇較大的文章,其中一篇是關于本省國民經濟情況的報告,占了整整一版,商智永是一字一句地讀完的,他渴望了解本省的情況。另一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觀和方法論》,也讀得極為仔細,好幾次想停下來用筆畫一下,或者記下一點什么,可惜身上沒有筆。
在沙河農場的時候,也沒有筆,他有時會把心里的某些感想用樹枝做鉛筆寫在地上,自己蹲著看一會兒,想一會兒,然后再用腳把它們全部蹭掉,沙土上被蹭得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剩,就好像那上面從來都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還有的時候,為了保險起見,他蹲在地上,一邊寫一邊擦,寫完第二個字的時候,第一個字已經被擦去了。這樣的方法有很多的好處,首先是安全,不留痕跡,所寫的字速生速死,瞬間便又消失了,別人很難看到;其次是能夠反復地硬碰硬地鍛煉你的記憶,需要你把那些剛剛誕生便迅速又被迫消失的字全都記住,清晰地攬入到你的腦海里,否則,你的冒險和書寫便沒有什么意義。
樸日新在沒來沙河農場以前,是研究和講授哲學的,其中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又是他主要的研究方向。可是,他本人犯的正是認識和方法上的錯誤,錯誤不回頭地向深水航段行駛,才致使他來到了遙遠的沙河農場。樸日新常自嘲地說,他這相當于自戕。
樸日新瘦得像農場四周的那些到處覓食的山羊,卻又不具備那些山羊的力氣和敏捷,時常完不成任務。商智永幫助他完成過好幾次定額。沒有什么可以用來感謝的,樸曰新便只能時斷時續地由淺入深地對商智永講一些哲學上的問題。那是一個商智永此前從未進去過的世界,其中的一草一木都陌生得讓他無比驚異,致使他不敢隨便觸碰任何一個地方。樸日新那時候在商智永的眼里突然變得如同一位力氣巨大的引路人。從入口處的塵埃、碎石和苔蘚講起,慢慢地往里去,往深處去,黑暗隨時呈現,昏暗和亮光也往往就在黑暗將盡之時閃現。商智永小心翼翼地走著,緊緊地拽著樸日新的衣襟,拉著他的手。他深信,要是沒有樸日新在身邊,沒有他的聲音在那個陌生而奇異的世界里不斷地回響,憑他自己是找不到路的,既不能一直往前去,又不能順著原路退回來。
有一次,在農場的廁所里,樸日新用一塊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的碎磚頭在地上寫了一個字,然后問商智永是什么字。商智永望了一眼,很快就回答出來了,是一個人字。
樸日新寫的就是一個人字。
樸日新讓商智永系好褲子,站到對面去看。正看的時候是一個人字,反著看呢?
商智永提著褲子,來到樸日新的對面,幾乎忘記了把褲子系好,盯著那個只有兩筆的字看了一會兒,然后對樸日新說:
“什么也不是。”
“再好好看看,”樸日新對商智永說。“看看它最容易也最有可能變成什么?”
商智永一邊系著褲子,一邊望著那個已不再像一個字的字,有人忽然在外面咳嗽。也就在那個時候,商智永倏忽覺得自己好像看出一點什么,只是心里沒有任何把握。他低聲對樸日新說:“如果短的那一畫一不小心再出一點兒格,就會變成一個代表錯誤的叉。”說完后,像是等待裁決似的不安地看著樸日新。
聽到商智永這樣說,樸日新騰出一只手,就用
他的那只并沒有多少力氣的手在商智永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力氣之大,連商智永也吃了一驚。
“我說對了?”商智永低聲問道。那只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的重量讓他預感到自己猜對了。
樸日新點點頭。
在從衛生區回監區的路上,他們小聲地不動聲色地說著話。從遠處看,從高處有哨兵站立的四面都不受阻的暸望塔上看,是看不出他們正在說話的,只能看到兩個穿著相同衣服的人正在目視前方地往監區里走著。也不存在并肩行走的違規行為,兩個人一前一后,甩著相同的正步,中間是有標準的距離隔開的。
商智永走在前面,樸日新走在他的后面,樸日新小聲地說著話。他說,看到了吧,每個人——包括那兩位荷槍實彈的正在瞭望塔上執行任務的哨兵,其實都站在錯誤的邊緣,與罪惡相距甚近,只有一墻之隔,有的甚至一墻都不到。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與罪惡無關,相距十萬八千里,說到罪惡,總以為那是別人的事;殊不知,那正是罪惡層出不窮的原因。
幾年的牢獄生活讓樸日新漸漸地意識到一副堅實的翅膀已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長出并日趨成熟,這個意外的發現讓他欣喜不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許多自由而輕松的甚至不乏美好的地方沒有完成的事情,卻在這么一個封閉的處處受到監管的而本質上卻又接近于無限透明和敞開的公開拒絕隱秘和個人秘密的天地里令人不可思議地完成了!在許多自由而輕松的,甚至不乏美好的地方,哲學被拔光了羽毛,被開膛破肚,沒有翅膀,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如同一塊深嵌在眾人腳下的冰涼的卵石。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被所有人公認為是苦難之所的地方,卻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活水被他找到了,那不正是他半生都在苦苦尋求的東西嗎?那副羽翼漸豐的有力的翅膀就是最好的證明。
靈魂的活水疏導著他的認識。在接下去的流程中,每一個彎道都是清澈明凈的。
從此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期盼著早日獲釋,相反的是,他希望自己能比任何人在這里留得更久一些。在沙河農場所有的人中,包括那些擁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擁有出版權和言論權的廣大的干部和職工們在內,他是唯一的一個不想離開的人。
有時,樸日新會故意做一兩件違規的事,雖不能為他直接增加刑期,但至少可以保證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下一批減刑人員的名單里。
在遙遠而清苦的沙河農場,沒有人比他的心情更舒暢、更安心。他甚至幻想著將這里作為自己的終老之地,將自己的靈魂與軀干托付于此。
二十五
樸日新就像一面亮度適中的鏡子,既不幽暗模糊,也不亮得刺眼,因而才讓商智永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像隊里其他的那些人一樣,他們都是那樣的渴望早日獲釋,就像小時候渴望過年一樣,就像出籠的小鳥一樣,渴望早日奔向外面的那個世界,重新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去,重新回到曾經的隊列里去,盡可能地遵守秩序,吃喝玩樂。如能重新或意外地擁有金錢或權力,封妻蔭子,那將更是錦上添花,萬事如意。
獲得第三次減刑的當天晚上,商智永用自己從白棟梁那里掙來的半包煙請客,主要是請樸日新一個人。
難以抑制的喜悅之隋如同過年時的燈籠一樣掛在商智永的眼角和眉梢,他甚至都顧不上專心致志地吸煙,享受一支煙帶來的寧靜和幸福。也許他需要的不是寧靜和安心,而恰恰是與之相反的坐臥不寧的亢奮和一種火燒火燎的激動。
而樸日新則默默地抽著煙,坐在黑暗的下水道的一側,很少開口說話。
商智永多想讓他開口啊,滿心期望他能在這個繁星滿天的晚上說點兒什么,說什么都行,說他的哲學,說說人世間的事,甚至哪怕是天上的事。
在商智永的一再懇求下,樸日新終于開口了。
“我不說話是不想打擊你。”樸日新對像挖開一個寬敞的大洞的土撥鼠一樣激動不安的商智永說道。
“看到你這樣高興,實在不忍心掃你的興。”
聽到樸日新半天不開口,一開口說出的竟是這樣的話,商智永愣住了!他臉上的笑容像晚霞一樣褪去,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這以后,他側臉面對著樸日新,用這樣的姿勢和神情代替自己的疑問。
樸日新讀懂了他的疑問。于是,輕聲問道:
“外面的世界真的一切都好嗎?”
商智永小心地看了樸日新一眼,也用同樣的輕聲說道:
“難道不好嗎?不好,那么多人為什么都拼命地急著要出去,都想早日出去?至少,再不好也要比這里強吧?”
樸日新說:“你能肯定嗎?”
黑暗中,樸日新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煙頭忽然被他吸得又紅又亮。下水道里的水嘩嘩地響著,不知流向何方?想象它黑暗無比,罪孽深重,像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一條河流。
就在商智永愣神的時候,樸日新又說:
“現在說那種話還有些為時過早。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其實并不在乎周圍環境的好壞,從來都不怎么在意;人們真正在意的是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得到什么,能夠讓自己成為什么。”
到這時,一直奔突在商智永心中的那種亢奮洶涌的火焰抑或洪流已被樸日新澆滅、截斷了一半,像快樂的陀螺一樣旋轉了許久的商智永終于能夠坐下來慢慢地接近于半冷靜地吸一支煙了。整個晚上,他的嘴里還沒有感受到半點兒煙味,全都被酷熱一樣的喜悅和興奮占據了。其實煙也沒少吸,但吸進去的煙又如數地冒了出來,仿佛經過的不是他的口腔,而是距離他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另一個系統的另一條通道。
商智永知道,樸日新也知道,很多人為了能夠早日出去,都在極力地利用一切機會和場合表現自己,拼命地勞動,遵規守紀,帶頭吃苦,與管教干部貼近。說得好聽一點是建立感情,實際純粹就是在巴結、奉承、討好、套近乎,個別的人甚至還會在暗中賄賂。
所有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就是為了能夠早日出去。
“而出去以后又是為了什么呢?只是為了重新獲取和擁有,包括彌補這些年來的所謂的損失,覺得自身這些年來太虧了,太委屈了。即使加倍地補償回來也還是不夠。”
商智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承認樸日新的分析是完全正確的。包括他本人在內,不也一直就是這樣想的嘛。
“所以,我敢肯定,有相當一些人,出去以后,用不了多久還得回來,也許不一定再回到這里來。”
“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的根本問題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連緩解都夠不上,當然也就談不上徹底的甚至更進一步的根治和解決。”
“怎樣才能真正解決呢?”
“就像航行,一開始就把方向定錯了,無論走多遠,無論走得多熱鬧,都不會是對的,只能是走得越快越遠,事情本身就越荒謬。”
“你不想出去。是因為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嗎?”
“感謝沙河農場,我已經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一個源頭,一股永不枯竭的活水。因此,對于樸日新來說,現在無論是在哪里,對他來說都是千樣的,這也是能夠使他不急不躁、安心寧靜的主要原因。
樸日新已經在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因而他不再左奔右突地尋求出路,想出去。可是,對于除他以外的其他人來說,他們想要的東西都在外面,只有從這里出去,才是能夠獲得那些東西的
唯一的途徑。
“所以我不想掃你的興,只希望你能高高興興地出去,去尋求你想要的東西。”樸日新對商智永說。“你非讓我開口,讓我不得已說出這些。”
黑暗中,商智永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忽然對樸日新說:
“這恐怕對我是有好處的,我會記在心里。”
“如果真的對你有好處,那就算是我送你的一件禮物吧。”樸日新說,“你是知道的,我也再拿不出別的什么。”
停了一會兒,又說:
“你認識了一個窮朋友。你看,連煙都是抽你的。”
“不,你一點兒也不窮,”商智永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認真地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富有的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東西。”
他們黑黢黢地低聲笑了起來,但是,彼此都能夠聽到對方的笑聲是雪白的,像兩只撲喇喇地正在飛起的鴿子。
二十六
此刻,躺在這間沒有亮燈的東耳房里,四周一片漆黑,商智永忽然有些想念至今還仍在遙遠的沙河農場里的樸日新。
商智永離開農場的那一天,樸日新奉命把自己的鋪位調到了商智永在上面睡了好幾年的那個位置上——靠墻,臨著窗戶,盡管那扇窗戶只是一個不到二尺的小方孔,且又高高在上,踩著一個凳子都夠不著窗戶的邊兒,但要比他原來的那個位置好得多。
樸日新原來的位置在一進門那個地方。現在,那個一開門就會有風撲上來的鋪位讓給了一個新來的名叫張清水的人。名叫張清水的人彎著腰,安頓自己的東西,總是覺得有一只奇怪的手正在奇怪地沒有禮貌地撫摸著他的已被剃光的頭皮和弓得像山梁一樣的脊梁……而實際卻并沒有那樣的一只手,是從外面進來的風正在吹拂著他。
安置好東西以后,張清水做出一副可憐相,對未來充滿憂慮地對大家說:
“睡在這個位置上,總有一天我會中風的。”
聽到他這樣不懂事,這樣不懂規矩,大家紛紛譴責他:老樸(樸日新)在這個位置上睡了好幾年,老樸之前的彭舉人更是在這個位置上睡了長達十三年的時間,別人都好好的,你剛一來了,就說要中風,要不省人事。真要是哪一天中了風,真的不省人事了,那也純粹就說明你這個人本身就有問題。
張清水尖聲尖氣地說道:
“我有問題?誰沒問題呢?凡來這里的人誰沒問題呢?沒問題能來到這里嗎?”
“蠢貨!”有人對張清水說,“是說你的身體有問題,并不是指別的。”
“我的身體沒問題。”張清水尖著嗓子申辯道,“我也不是蠢貨。”
“你看你,說話、做事,都像個女人一樣,還敢說你沒問題?”
一個人,向別人聲明自己不是蠢貨,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不是一個蠢貨呢?張清水一點兒規矩也不懂,不懂,還不虛心學習,向別人討教,還擰著脖子叫喚,誰說他就跟誰叫喚。吃苦頭的日子排著隊在后面等著他呢。
遠去了,一切都遠去了……身在故鄉的商智永再也不會聽到他們的爭吵,再也不會聽到惠志官僅有的一聲“呼喊一聲綁帳外”和康有財的尖細婉轉的河南墜子,再也不會看到懸掛在農場外面的那個有時興致勃勃喜悅無限有時灰頭土臉無精打采還有的時候一連好幾天都不露面的像是被狗吃了又像是去走親戚一樣的落日和月亮。
現在,離得遠了,商智永開始有些羨慕樸日新了。一個人活在世上,能夠尋求到自己最需要的東西一而且那些東西并非沉甸甸的物質利益,原來竟是那樣的重要!當初,樸日新對他說這些的時候,他表面上裝著在聽,實際上卻在心里不以為然,認為那不過是讀書人的一種習慣或者說毛病,就像讀一首詩,唱一支歌一樣無關緊要,是一種比空氣還要虛空還要不實在的屬于夢想性質的東西,并不是那種根本的實質性的有錢有權有血有肉有米有面的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粗糙礪手的或者精致如絲的生活。
可是,就是那種在他看來是花朵或云霧一樣的屬于點綴性質的,在人的一生當中可有可無的東西。自從被樸日新找到以后,老樸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心平氣和,心安理得,那種安心和寧靜不是多少錢財或者多少手段所能夠換來的。這一點,就是讓他覺得最奇怪也最想深究明白的。
對于一個人來說,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在沒有認識樸日新以前,商智永幾乎沒有過這樣的疑問。
如果從一開始起,老樸被送到別的農場里,甚至就在同一個沙河農場里,老樸被一支疲倦的早已失去書寫的新鮮感的筆胡亂一劃拉,從而編進別的隊里,他們之間也會永遠地錯過,頂多在出工收工的時候經常見面,混個臉熟,但絕不可能有深交。那樣一來,他就還會像過去那樣,也就永遠不可能知道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以外,還存在著另外的一個神奇無比的世界,一個大多數人永遠也不知道的同樣也永遠到達不了的世界。
于是,人世間最神奇最不能讓人相信的一幕就在樸日新的滿足和微笑中徐徐地拉開了!作為那幅圖景的唯一的一名觀眾,商智永看得驚呆了,用迷惑和激動、用半明半暗來形容他那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
他頭一次親眼目睹沉甸甸的使人能夠賴以生存的物質利益在某一個人的世界里被降到最低,簡化到不能再簡,就像大多數人對待夢想一樣。
精神和夢想也能夠讓人有飽脹的感覺嗎?
是的,回答是肯定的。如果有人問起這樣的問題,商智永一定會搶先替不急于表白和回答的樸日新作出一個明確的回答。老樸安詳地站在那些已經使用了幾十年的農具前,認真地擦拭著每一片即將就要耕耘到深土里去的犁鏵,難道他是在強忍著饑餓嗎?饑餓雖然與貨真價實的物質有關,奇怪的是,它竟然也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刀切下去,割下幾公斤精神,會相當于別人幾十公斤甚至幾百公斤的食品。
事實勝于雄辯。事實就是那個人一直都在快樂地生活著,常用千分之一的一丁點兒精神發酵,烤制出一排又一排的金黃松軟、香甜怡人的生活。
想念歸想念,像樸日新這樣的人,事實上是用不著別人為他擔心的,盡管他是生活在勞改農場里,但對于他來說,與生活在別的任何地方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個人,能夠解開那么樣的一些讓無數人感到頭疼和困頓的死結,相信再沒有什么能難住他的。
商智永非常清楚,自己的眼前和將來,倒是一件讓遠在沙河農場的樸日新頗為擔憂和掛念的事。那種時候,安詳寧靜的樸日新也會是一個不平靜的人。
黑暗一直籠罩在他的周圍。他翻了一個身在心里對自己說,睡吧。
二十七
早上起來,看到嬸嬸,他不敢看她的臉,更不敢看她的眼睛。倒是嬸嬸看上去比他更豁達、更無心,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嬸嬸把烤好的燒餅放到桌子上,然后對他說:
“你不在的時候,趙興旺來找過你。”
嬸嬸的這句沐浴著朝陽的話如同春風化雨,如同盛開的桃花,他抬起頭望著她,望著這個有些過于明麗的早晨,聽到自己的心里好像正在滴答滴答地掉眼淚……趙興旺啊趙興旺,別看他兩鬢染霜,兒女成群,人模狗樣地過起了安心踏實的日子。但他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的;要是不來,肯定就不是那個趙興旺了。
小的時候,趙興旺哪一天不往商智永他們家里跑十幾趟?一家住在河邊,一家住在山下,但距
離不是問題,在成年人那里很是個事情的距離,在他們年幼的心里從來就沒有成為過一個問題。嘴里打著呼哨,上樹,下河,翻山越嶺,捉雞攆狗。煤礦上也很少死人,好幾年才冷不丁砸死一個,死了就要開一個隆重的追悼會來紀念他,看追悼會的人與平常看戲的人一樣多。青綠的杏兒突然出現在樹上的時候,他們是最早發現并被酸倒牙的。
很多時候商智永他們一家人已經開始吃飯了,趙興旺還不走。讓他一起吃,他也不吃。并不是不想吃,而是因為稍微大了一點兒了,開始懂得吃別人的東西是一件多么難為情的事了。就坐在一邊說話,什么都說,村里村外的,上下四十里以內的,看來的、聽來的,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他說,縣城里逮住一個裁縫,這么多年,人們只知道他衣裳做得不賴,卻不知道他竟然還是個特務,一條假腿里藏著一臺發報機,每天晚上關了門以后就不再做衣服了,而是開始滴滴答答地給臺灣發報。
趙興旺喜歡談論他們家里的生活狀況,仿佛他主管著他們家里的政治和經濟。他的母親,素以干活兒麻利快速著稱,利用拉風箱的一會兒短暫的間隙,還要給他們兄弟縫制一條褲子。趙興旺的弟弟,穿出去不到十分鐘,褲子上的線就全開了,弟弟哭著回來。趙興旺對此頗有看法,他批評自己的母親,太馬虎了,太潦草了,咋能這么做事呢?
說到今年秋天,他說茴子白的價格又漲了!但盡管這樣,他們家里還是決定要買二百斤,腌起來;不腌吃什么呢?
“今年是多少錢一斤呢?”商智永的母親問趙興旺。“我們還沒有買呢。”
“二分八厘。”趙興旺相當準確地報出今年的價格。“貴得厲害吧?反正比去年貴。”
此外他還知道羊肉和淀粉的價格,今年是多少,去年又是多少,今年比去年貴了還是賤了。一般情況下,草原那邊的人帶來的羊肉要比本地的略高一些,因為有長途的運費和成本在里面。他們除非遭遇特殊情況,比如翻車,車毀人亡,或者按投機倒把被查處、被沒收,不是這樣的突發情況,他們是不會賤賣的,寧可十天半月地窩在手里也決不出手。更何況,他們本來主要的就是來拉煤的,帶一些羊肉和淀粉過來出售只不過是順手捎帶的事。
母親驚羨而又憐愛地看著兒子的這個少年老成的朋友,回頭又看看自己的兒子,她對商智永說:
“你知道二分八厘嗎?你不知道,無論變成幾分幾厘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羊肉好吃,你知道羊肉一年比一年貴嗎?你不知道。”
又說:“哪一天我和你爹都不在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真叫人不放心。”
“你們放心地去吧,”商智永說。“我沒問題,肯定能活下去。”
父親猛地一拍桌子,把桌子上的碗筷震得叮叮當當地跳了起來。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不能像趙興旺那樣懂事也就罷了,卻還連最起碼的情義竟然也都沒有。他們都還正當年呢,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世界,盡管這個世界對他們從來都是那么的苛刻、嚴酷,連一個不需要動用什么成本的友好的微笑都很少給過他們。
母親說:“將來長大成家立業了,趙興旺要比你有譜得多。”
趙興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這樣的預言他是喜歡的。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說不定那正是他的全部的夢想。
包括母親在內,沒有人能想到她的這樣一句一半是對自己兒子的擔憂一半是對兒子的朋友由衷的贊賞的平平常常的在一家人吃飯時隨便說出的話,竟會是一句首尾不見的陰森可怖的讖語,直到多年以后才猛然掀開偽裝得與生活一模一樣的面紗,露出猙獰無比的本來面目……可憎嗎?當然可憎,但你已沒有權利去憎。
趙興旺,就像母親早年間預想的那樣,生活過得雖說不上太成功,但也絕不屬于沒譜的那種。兒女雙全,日子平穩,還要怎樣呢?岳母身患兩種癌癥,說到底那是她自己的事,細說起來與趙興旺并沒有太直接的關系。作為病人的女婿,中間始終還隔著那么一層膜一樣的東西,因此,那并不能算做是他人生的磨難。縱使有九九八十一難,也沒有那么樣的一難,不能夠記在他本人的名下。盡孝與遭受磨難,親歷痛苦,完全是兩回事,把那兩種東西等同起來,混為一談是不對的。
趙興旺啊,看他那天愁眉苦臉的樣子,他一定是把盡孝心當成是人生的磨難了。
等他來了,等再見到他時,商智永要告訴他:不是,不是那樣的。
嬸嬸對商智永說,趙興旺走時留下了話,說還要來的。
他忽然有些沖動。
趙興旺澆麥子去了。等他澆完麥子再來的時候,就像小的時候那樣,他們或許應該再去一趟那些荒草連天的烽火臺下,去看看多年以前他們埋在那里的那筆錢,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就只是去看看它們還在不在。
趙興旺是個細心的人,應該是不會忘記的。他一說,他就會想起來的。
二十八
麥子沒有澆成,還和一個人打了一架。
一個失去了祖先姓氏的倒插門女婿竟然也那么厲害,一點兒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一點兒也沒以為自己身處異鄉,狼一樣地撲了過來,倒把他這個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驚得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光顧著吃驚了,根本沒想起要還手,更忘記了水房的鑰匙這時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趙興旺想,我這是在哪里呢,難道不是在自己的村里嗎?
經過最后的裁決和趙興旺的讓步,趙興旺的麥子被排在第二天澆。今夜先讓那個狼一樣的名叫陳獻禮的倒插門女婿澆,這樣的結果很是讓倒插門女婿滿意。所以,還沒有開始放水澆灌,那張平板的臉上就已經提前開滿了勝利的花。
天快黑的時候,趙興旺去了一趟菜園子。
周圍一帶沒有人,整個村里也看不見幾個人,可是他卻聽到附近有無數的人正在說話,全都是過去村子里的人聲,其間也夾雜著一些別的地方的口音,有口外的,也有關內的,但所有那些話沒有一句能聽得清,全都嗡嗡的;偶爾也有刀刃或麥芒一樣的尖聲從那片嗡嗡嚶嚶的人聲中冒出來,尖刺般地豎起來,像是一位姐姐正在呵斥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嘈雜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稠稠密密地攪和在一起,像是在開會,又像是戲臺下的人潮。
他歪著頭聽了一會兒,那嘈雜的人聲好像又沒有了。
天正在模糊中變黑,闊大的葫蘆葉子下已經提前進入了黑夜。趙興旺在黑影亂竄的小樹林子般的菜園子里轉了一會兒,揀大個兒的番茄摘了兩三個,兩個裝在兜里,一個拿在手里。還有幾個大的,本來也能一起摘了,但他沒有摘,手伸過去以后又縮了回來。
他是有意留下的。因為他知道,天黑以后,夜深人靜的時候,肯定會有人摸著黑從外面翻進他這個園子里來。進來的目的很簡單,也就是想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摘一些東西回去。作為園子的主人,你要是把該摘的都絕情地一個不剩地摘走了,他們黑糊糊地進來一趟,最后就只有空著手回去,不利索的甚至還會帶著傷,流著血回去;來時什么樣,去時還是什么樣,多出來的只有可能是一臉的驚慌和惱恨。
一無所獲的惱恨常常會結出致命的苦果,讓,你辛辛苦苦地忙碌了大半年的菜園子遭到毀滅性的損壞,所有的秧苗都會被連根拔起來,第二天太陽一照,全都軟軟地死在地里,再也活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