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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子

2009-01-13 09:10:34劉文婭
十月 2009年1期

劉文婭

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

重慶東部的梁平縣有個鎮,叫虎城。

虎城不是城,但名字卻能唬人。有個當兵的虎城青年,憑此帶回個俊俏姑娘。姑娘來到此地,站在虎城幾十丈石板路和幾個鋪面撐起的“城”里,從頭頂涼到腳心。

那是20世紀60年代的事。

青年固然有混淆視聽之嫌,但也實在怨他不得——虎城的名字其實由來已久。明崇禎年間,這里曾十分輝煌,有五十二座廟宇和十八座山寨,寨門高筑,寶塔穿云,皇皇霸氣一時威震地方。于是本地人籌劃在此建一座城。城未破土,卻名字先行,“虎城”之名由此誕生。

誰料后來戰亂頻仍,“城”沒有建起來,此地倒因地勢險要成了兵家必爭之地。革命時期,我黨川東地下組織還以虎城為中心,開辟了“虎南大”赤區,建立了中共虎城區委,后又成立了中共梁山中心縣委,領導梁平和達縣等地革命工作。解放后在此立碑紀念,張愛萍將軍題寫碑名并題詩一首:虎城烈火起烽煙,梁達同心展壯觀。不期漫道損先哲,今祭忠魂頂碧天。

曾經的輝煌已是一個遠去的背影,歷史只給人們留下了那個威風凜凜的名字:虎城!

虎城逐漸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喧囂歸于寧靜,人們臺前階下一杯粗茶一盤棋局,心平氣和地講述著久遠的傳說。

在虎城的晚霞中,一個叫鄧平壽的少年,牽著一頭老牛緩緩走來。人群中的一個人據說擅長相面算命,看見他立即眉毛挑動,用手指著他說:“瞧那娃兒那副臉相,像根干柴棍,一臉的窮酸樣——今后討老婆都難,討了老婆也養不活?!比巳褐惺庍^一陣歡笑。

鄧平壽滿臉羞紅,低著頭腳步匆忙地跑開,走進院墻,拴好牛拍拍牛背,落寞地走進家門。

母親就緊跟在他身后,“哐啷”扔下手中的鐮刀往臺階上一靠,借勢卸下背上沉重的背篼,早就累得精疲力竭的身子都直不起來了。

鄧平壽奔出來扶起她說:“娘,今后別背這么多,我放?;貋砭腿ソ幽!?/p>

母親顧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抓住他瘦削的雙肩說:“壽兒,別理那些嚼舌根的。我娃今后不僅要討老婆,還要討俊俏老婆!”

鄧平壽兄弟姐妹四個,兩個姐姐出嫁很早,哥哥四歲時突然“抽風”成了癡呆兒。只有他給母親安慰。這孩子從小懂事,七八歲時放學回來就跟她割豬草。他喜歡上學,成績很好,但家里太窮,好幾次差點退學。親戚朋友看他成績好,說別把孩子耽誤了,就你一塊我兩塊地幫扶著,讓他讀完了初中。他知道自己上學不容易,就更加用功。但高中剛讀了一個學期,家里因為缺勞動力,竟吃了上頓愁下頓。母親一狠心讓他輟了學。老師來家里做工作,母親咬著牙死不松口。鄧平壽也不說話,只是用下巴抵住胸膛,一只光腳板使勁蹭著地面,像要刨個坑出來似的。老師嘆著氣走了,出門時捏捏他的手,他頓時淚眼模糊。但回頭看到母親在抹淚,他就扮著鬼臉說:“娘,您別難過!我讀了很多書了,夠用了。我回來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多好啊!”

母親還在替他叫屈呢,鄧平壽端出來一杯水給她,朗聲說:“娘,您放心,我今后一定要讓一家人吃飽飯!”

就在鄧平壽對母親立下“一定要讓一家人吃飽飯”的宏大誓言的時候,與他同齡的一個叫唐銘見的虎城少年,正背著書包和紅薯,走在虎城外出那條唯一的公路上。公路是20世紀50年代挖出來的土路,年久失修,“天晴一把刀,下雨兩條槽”。外面的客車往往在鄰鎮袁驛就掉頭了,虎城的老百姓要出行,常常在公路邊從早等到晚也不見一輛車,就用當地土調悠悠揚揚地唱道:梁平大西北,好路也沒得。出門無客車,急死過往客。

從虎城到袁驛150華里。唐銘見去袁驛讀高中,天不亮出門下午才能到學校。他擦著滿臉的汗水,不止一次咬碎鋼牙說:“如果我當了虎城的干部,一定要把虎城到外面的公路修好?!?/p>

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間,兩個人走到了一起。

1992年行政區劃調整,撤區并鎮,虎城區變為了虎城鎮。唐銘見就任鎮黨委書記,鄧平壽任鎮長。兩人都已從柔弱少年長成了30多歲的壯漢,血氣方剛,躊躇滿志。然而虎城還是那個虎城——人民窮困。交通閉塞。

“整個就是一個偏僻的三角洲,不突圍只能等死?!碧沏懸婋p眉緊鎖。

“必須打通交通和通信。”鄧平壽目光如炬。

當時兩人并肩站在貓兒寨上。貓兒寨是虎城鎮中央平地而起的一個300多米高的天然石寨,曾號稱“西南第一寨”,四周懸崖峭壁,三道城門進出。站在貓兒寨,俯瞰四周,西邊是秀麗的旋頂山,東邊是巍峨的小峨眉山,兩山之間河道蜿蜒。

山為屏,水為障。國道、省道以及縣級公路都在山腳河邊繞行,一臂之遙有時竟是不可跨越的鴻溝,周邊的發展對虎城早已成夾擊之勢,外面的信息傳不進來,鎮里的農副產品又運不出去。虎城在自己的角落里跟貧窮兜圈圈。

“虎城太偏遠,指望國家修條高速路來是不可能的。”

“可以自己修?!?/p>

“我們自己修吧!”

“只要你下決心!”

兩雙大手握在了一起。

自籌資金修路,這在當時是件開先河的事,艱難程度非經歷過的人不能理解。單單統一認識就用了幾年時間。當唐銘見和鄧平壽以立軍令狀的決絕之心走進縣委書記辦公室時,已是1995年年底了。

沒想到他們的決定竟然得到了縣委書記的充分肯定:“修吧!給你們100萬,政府也就只能幫你們這么多了,剩下的就全靠你們自已了!”

兩個虎城人熱血澎湃。

核算下來共需800多萬,也就是說必須自籌資金700萬。虎城鎮政府辦公樓里,唐銘見雙手支頭,手指狠命掐著太陽穴。

“決定已經做出了,我先拉起人馬干起來,出了問題你再出面!”鄧平壽站在辦公桌前,一副橫刀立馬的樣子。

話傳進唐銘見耳里,夾雜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和烈馬嘶鳴。

“雙線工程”戰役就這樣打響。

首先是動員群眾集資和出工。其工作量之浩大,至今讓鎮里的干部們想起來都后怕。很多農民根本不接受這些山外的新名詞,更別說叫他們出工了,至于要他們拿錢,那簡直就是扯淡!

長達一年,鄧平壽帶領鎮村干部兵分六路,腳走八方。那些日子,他們幾乎每天坐在村民家門口,不是這家就是那家,反復地講那些他們思考得出的或者聽來學來的大道理小道理,從歷史到未來,從國家到那門內的家,直到一戶接一戶地把工作做通。

資金基本籌集到位,開挖第一鋤的時候,鄧平壽站在那“未被開墾的處女地”上,氣沉丹田,一嗓子沖破喉嚨:“這一鋤,挖斷的是窮根啊,虎城老百姓該過好日子了——”

“嚯!”

“嚯!”

“嚯——”

黃土高坡,鋤頭齊舉;聲震云霄,氣吞山河。

這一年,是1998年。虎城走上了脫貧致富的道路,就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2002年,重慶的冬日天空灰蒙蒙的。

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大門前,一輛出租車“嘎”地急剎住,一個嬌小的女人跳下車沖進醫院大門。

女人在寂靜的走廊里焦急地奔跑著。走廊

的盡頭,一扇門緩緩合攏。門上,三個紅色大字:手術室。

一輛手術車慢慢消失在門里,潔白床單外一雙大腳腳跟并攏,腳尖自然分開。

這是跌跌撞撞跑著的女人撥開人群看見的最后一個鏡頭。

“平部長!”

女人旁邊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輕聲喚她,聲音悲愴。

女人叫平華,40多歲,重慶市梁平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嬌小的身材使她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此時她臉色緋紅、氣喘吁吁,雙目盯在緊閉的手術室門上。

男子叫楊代述,梁平縣虎城鎮鎮長,不高,爽快干練。

時間似乎長得沒有盡頭。

三個多小時后,手術室的門突然洞開,所有人都跳起來。

“手術很成功,病人要到晚上才能醒。是否癌變,檢查結果出來后才知道?!贬t生說。

鄧平壽被緩緩地推出來,穿過人群,進了重癥監護室。

重癥監護室冰涼的玻璃窗上映滿閃亮的眼睛。

里面的鄧平壽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這個生龍活虎的人何時這樣安靜過?大家不習慣,大家見慣了他來去如風,聽慣了他的“大喉嚨”。

平華久久凝視著昏迷中的鄧平壽。

“鄧平壽,我命令你,你醒來后再不準那么累!”她眼里含了很久的淚水狂奔而出。

淚光中一切朦朧,但她清晰地看見了那雙大腳:腳跟并攏、腳尖分開,呈一個大寫的“人”字。

鄧平壽感覺到好大一片白輕輕地落在他的額頭上、手腕上、胸口上,這時他才恍然明白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

他一邊回答著醫生的問話,一邊努力在腦子里搜尋著可能搜尋到的記憶。

路,寬闊而平坦的路從山那邊鉆出頭,撲面而來,鋼釬與石頭撞擊的聲音,“哼唷哼唷”喊號子的聲音……很多人,把腳下正在延伸的路塞得滿滿當當,他在中間大聲地喊著什么,或者大聲地笑,更多的時候是跟大家一起抬石頭、挖路基,多么爽心而快樂啊!

可自己怎么就到了這里呢?是的,千丘,在千丘村檢查桑樹冬管,忙了一天,突然猛烈咳嗽,噴出一口鮮血,接著一口又一口……

醫生檢查完,飄然而出。鄧平壽緩緩抬起手伸向廖東安,蚊子一樣“嗡嗡”地要求:“手一機?!?/p>

廖東安一愣:“要手機干什么?”

鄧平壽固執地伸著手。

廖東安無奈地把手機遞給他。

鄧平壽僵硬的手指在手機上笨拙地移動,緩緩放到耳邊喊:“老孫一一我老鄧啊?!?/p>

廖東安一聽就知道這電話是打給千丘村村主任孫先友的,鄧平壽是在千丘村檢查桑樹冬管時吐血被送到醫院的,那里的事兒,他還掛在心頭呢。

鄧平壽蒼白的臉上閃爍著抑制不住的興奮,但顯然,他的聲音人家老孫聽上去很吃力,他拼盡力氣不斷地喊了幾句“我老鄧、鄧平壽啊”之后,頹然放下手臂。

這時,他看到了病房里額外加了張床,就又來了精神,直勾勾問廖東安:“加床?這得多少錢一晚啊?”

廖東安邊收拾東西邊回答:“30塊?!?/p>

鄧平壽不出聲了,眼神定在那張床上,少頃,把廖東安招到身邊說:“東安啊,我們把那床退了吧。我們倆睡一張床多親熱?!?/p>

廖東安瞪大眼睛,指指他,指指自己,手在空中亂畫:“您身上插滿管子,我倆睡?”

鄧平壽這才注意到自己跟千腳蜈蚣似的,他眼珠一轉說:“借涼板和鋪蓋,打個地鋪怎么樣?不就睡個覺嘛,眼睛一閉,躺哪兒不一一T樣打呼嚕!”

“好,好,您別操心了,我這就把它請出去,您就養會兒神吧,沒見過做了這么大手術的人像您這樣的?!绷螙|安哭笑不得,麻利地將鋪好的被褥卷起來。

廖東安知道鄧平壽跟那張床較上了勁,像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一樣容不下它了。

廖東安參加工作就在虎城,與鄧平壽相識二十多年,對他可謂知根知底。鄧平壽在虎城有很多出名的事,這“節儉”算是最突出的一個了。他作為當地第一號人物鎮黨委書記,他的寢室沒一件像樣的東西,柜子、床、桌子、凳子都是二十年前的,各具特色,一看就是來自五湖四海。他卻當寶貝一樣:這是我在波漩時用過的床;這是我在楚家時用過的桌子……那神情,不知道的還當那波漩、楚家是什么旅游勝地呢。知道的,曉得那只是原來虎城的兩個鄉。

他的辦公室同樣簡樸,迎門一排泛白的褐色沙發,左側挨門是辦公桌,椅子和文件柜等顏色斑駁,飲水機龍頭破了用繩子綁著,繩子永遠是濕漉漉的。

最具特色的是他桌上的那個保溫杯,用了二十多年了,很難一眼看出是什么顏色,外殼裂了口,膠布纏了一圈又一圈。逢集他一般不下村,一早到辦公室,就用這杯子泡上滿滿一杯熱茶,往辦公桌旁一坐。辦公室氤氳著茶香,不一會兒村民就一撥一撥來了,那破杯子就開始在人群中傳遞。

杯子實在太破了。他曾狠心換了個老板杯,銀光閃閃的,或許太耀眼,老百姓竟恭恭敬敬地端著,不往嘴邊送。鄧平壽一拍腦門,花7塊錢,買了一個跟他原來那個顏色樣式相近的保溫杯,悄沒聲息地換下了老板杯。果然,老百姓又像以前一樣,端起杯子就喝。他像孩子一樣笑了。

虎城距縣城有60多公里,到縣里開會鄧平壽舍不得花住宿費,會一散就拔腿走人。非住不可他也不白住,而是將賓館配的小香皂小牙膏牙刷裹挾一空。某天跟一個村干部談完工作,從抽屜里摸上這么一件小東西出來,遞到人家面前莊嚴地說:“這件事做得好,獎勵你!”

現在的村干部都是見過世面的,都笑嘻嘻地將他的手推回去,大聲說:“工作是應該做的,獎勵心領了,這個,您還是自己留著用吧?!?/p>

“不識寶!”鄧平壽罵一句,以后不給村干部發“獎品”了,就把那些東西送給村民。村民將那些小巧玲瓏的玩意兒攥在手里像寶貝疙瘩似的。

術后第四天,鄧平壽身上的管子取掉了,他望著半靠在地鋪上的廖東安笑嘻嘻地說:“我來睡地鋪吧?!?/p>

廖東安頭一擺:“算了,這榻榻米我睡慣了。”

“說真的,我出的主意我來睡吧。”

“我也說真的:我睡您那床上,明天早上醫生一針扎在我身上,我可受不起。”

鄧平壽呵呵笑了,不再堅持,轉身又打他那打不完的電話去了。住院幾天,他電話不斷:鎮干部、村干部或者全鎮養蠶養豬養雞大戶……他一手吊著輸液瓶一手撥電話,一個接一個,針對不同對象問的不同問題做著不同指示,哪個村正在搞什么產業上什么項目,哪個干部分管的哪樣工作到了什么程度,從不混淆。

不混淆毫不足怪,因為他成天除了開會幾乎都在下村,不坐車,常常一天走幾十里路,虎城方圓7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棵桑樹沒刷白哪條路垮了一塊石頭,他都知道。廖東安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幾天里就沒見他查過一個電話號碼。早知道他有“活電話號碼簿”的稱號,但親眼看見還是不禁暗自驚嘆。

第六天,鄧平壽軟磨硬泡纏著醫生拆線。醫生檢查傷口見恢復得很好,就同意了拆線。

沒想到他得寸進尺:“拆了線就可以出院了?”

醫生白他一眼:“胡鬧!”

手一用勁,他“烏哩哇啦”叫喚,護士擠著眼笑:“這么疼?那就不能拆了?!?/p>

他立刻閉了嘴,再沒發出一點聲音。

剛拆完線,楊代述、廖銘等鎮干部一溜進

來。鄧平壽大呼:“又來做什么?我今天就回去了?!?/p>

“回去?”

“是啊是啊,線都拆了。你們看,恢復得多好,可以出院了?!彼崎_被子一定要大家看他的傷口。

傷口像一道閃電,擊中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從胸口到背部,足有一尺多長,傷口兩邊的皮膚白得疹人。

鄧平壽沒發覺大家的異樣,繼續興奮地說:“還是你們理解老鄧,知道老鄧想回家就來接了?!?/p>

“才六天哪,醫院不會讓出院的?!睏畲雠恼痼@中回過神來,輕聲說。

“線都拆了,還拴得住我?”鄧平壽擠著眼睛說,“你們等著,我找醫生去。”

一支煙工夫,他風風火火地回來:“同意了,同意了。馬上辦出院手續,辦了就走。”

一小時后,鄧平壽在一行人簇擁下走出了醫院。他一手撐腰一手搭“涼篷”,仰望藍天,氣宇軒昂地說:“這不又一條好漢出來了嘛!”

“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陳家村村民70歲的劉久星聲音顫抖,將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有聲。

劉久星這樣激動,是因為村里正在修一條公路,要通過他家后山。

他家后山,沒樹沒莊稼,除了雜草還是雜草,但機關就在那雜草下面,那是他誓死要捍衛的東西,碰都不能碰。

劉久星端條板凳坐在后山入口處,做工作的干部來一茬兒走一茬兒,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公路進程至此中斷。

鄧平壽知道這事是他出院回到虎城第七天,正在寢室輸液。聽到消息,他不由分說扯掉針頭,起身就走。

“鄧書記,不急這一會兒,液輸完了再去不遲啊!”身邊的干部喊道。

“都停工幾天了,還不急?!”他領頭走了出去。

劉久星家離鎮政府7華里,鄧平壽出現在劉久星面前時摁著腰部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他一屁股坐在劉久星身邊,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只拿一雙微笑的眼睛盯著劉久星看。

劉久星被盯得心里發毛。鄧平壽病重,老頭心想這回他怎么也沒法出面了,可沒想到他還是來了。“老哥啊,好久沒到你們這里來了?!编嚻綁鄢槌鍪郑鰺煟砹艘桓鰜黼p手捧過去,跟著的鎮干部隨即打燃打火機替劉久星點上。

鄧平壽等劉久星把一口煙濃濃地噴出來后才接著說:“老哥啊,鄧平壽今天給您賠不是來了!”

劉久星悶聲悶氣地說:“鄧書記,快別這樣說,劉老頭擔當不起。”

鄧平壽盯著劉久星的眼睛誠懇地說:“老哥啊,我是真給您賠不是來了!修路這事吧,是全鎮人受福的事,可今兒從您家后山過。您要喜歡呢,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您要不喜歡呢,您就是付出了犧牲。現在您不喜歡,我這當書記的,就真覺得對不起您了。但是,老哥,這路不修不行啊!您看,一到下雨天走路就得穿筒靴;種的糧食、喂的肥豬拖出去賣好難??;別說建房子,連修個豬圈材料都得靠肩挑背磨,多難啊。”

劉久星脖子一扭:“修路我沒意見,非從我家后山過我就有意見!”

鄧平壽說:“老哥,您是明理的人,修路路線是千測量萬測量經過大家討論通過的,現在如果轉個彎,修路的錢就差得遠了。大家籌錢修路不容易,您叫我再多找一分錢我都難哪!”

劉久星冷眼望著遠處,不答理。

“我也知道,您覺得您這后山下埋著龍脈。您愛護著呢!往常樹都不讓栽,怕把龍脈挖斷了壞了風水??赡氚?,要真有龍脈的話,這龍脈多長啊,我們修公路到處開挖,您保得住您屋后的您還保得住別處的?要斷早斷了?!?/p>

劉久星低頭不語,鄧平壽繼續說:“龍脈我沒見過,不曉得有多好,可這路吧,就擺在這兒了,我們可以在上面走,還可以把很多的東西搬到車上弄出去賣,又能把很多東西搬進來。而龍脈,我是說真有龍脈的話,您都在爛泥里走了六十多年了,它管過這事嗎?”

鄧平壽臉色蒼白,說一會兒歇一會兒,顯得很吃力。

圍觀者很多,卻鴉雀無聲。

劉久星突然覺得自己很扎眼,不自在起來。

這時,一個干部伸手替鄧平壽綰袖子,輕聲說:“您這只手別動,看把留置針碰歪了?!?/p>

開始鄧平壽袖口攏在手背上,劉久星沒注意,現在袖口綰上去他見那褐色的手背上青筋暴露、針眼累累,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那手背上竟露著一截膠布纏著的針管。

活了70歲啥都見過,就沒見過扎著一根針到處跑的人!

劉久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彎著腰將自己一雙老樹疙瘩般的手挽住鄧平壽的手臂,聲音柔和地說:“鄧書記,您剛出院,您——您先回吧。”

鄧平壽頭一垂,望著腳下的土長長嘆口氣說:“老哥啊,我不是要故意跟您為難,我是真想不通啊,這看著的好事,卻眼見要被地下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龍脈給耽擱了,這——這——這誰放的屁啊!”

話音一落,他忙站起來,兩手搭在劉久星的肩上:“我不是說您啊。我是說風水先生,他有多大本事啊,能看到地下的東西?他真有好本事,我挪屁股讓他,他來帶老百姓過點好日子,不走爛路、有錢用、有好房子住!鄧平壽這后半輩子跟他混!”

這一激動,傷口便一抽一抽地痛,他“哎喲”一聲輕喚,雙手就按在了腰上,臉色發青,嘴唇慘白,額上汗珠如豆。

劉久星下意識地扶住他,鄧平壽把手搭在他手上,用力晃動了兩下虛弱地說:“拜托了!我代表陳家村百姓拜托您了!”

他的手在顫抖。顫抖傳遞到劉久星手上,他那一直高昂著的花白頭顱,頃刻之間垂了下去:“鄧書記,我答應我答應。您為修路,是命都不要啊,我如果再不答應我還是人嗎?”

“老哥,鄧平壽謝謝您了!”發現工作突然做通了,鄧平壽竟高興得像孩子一樣,閉上了眼睛。

劉久星挪屁股了,鄧平壽一顆心落地了。半月后,他甩了輸液瓶,上班了。

這天晚上,劉啟平不期而至。

劉啟平是虎城鄰界四川達縣一個建筑承包商,與鄧平壽打小認識,逢年過節在一起吃頓飯,幾杯酒下肚兩人稱兄道弟,自有一番熱鬧。

劉啟平一進門,把他那高大壯碩的身子在沙發上擺放好,就開始數落:“看你辦公室亮著燈,就知道你在。病才好就這樣,再進去了就沒這么輕松出來哦。你這白天爬坡上坎、晚上熬更守夜的臭習慣,真得改改了,鐵打的都蹦跶不了多久。老伙計,什么都是別人的,只有身體是自己的!”

鄧平壽不說話,遞支煙給他。

劉啟平稱那煙“五湖四海牌”,從來不抽,這天卻顯得特別通達,竟愉快地點燃,濃濃地噴出一口煙,瞇著眼在品味似的,接著慢悠悠地說:“老伙計,我今天來呢,除了看看你還有一件事跟你商量,這事呢,也只有跟你商量了?!?/p>

鄧平壽聽他說得這么慎重,也就神色端肅起來。

劉啟平接著說:“虎峨路我不是中了一段嗎?中標期間我都不跟你見面,全靠自己硬上,算支持你的工作了吧?但你也清楚,那標底可太低了,我們可是真掙不了錢啊。我今天來呢,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我那標段本來就不賺錢,你啊拜托就別把那什么督察隊弄來守著我,我看著那些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就心慌,好不好?”

“你沒偷工減料,你心慌什么?繞這么大圈

子,原來你是怕他們啊,哈哈哈!”鄧平壽大笑起來,邊笑邊伸手奪下劉啟平手上剩的半支煙,放在自己的嘴上說:“就知道你不是來抽我的煙的。這煙啊,還得是我抽。”

劉啟平順勢站起來:“你剛好,早點休息,我也沒拿你當書記,我們兄弟之間話說了就行了。你生病,我也沒給你買點營養品,這樣吧,你自己去買點吃的補補身子,開了刀的身子傷了元氣,是要補的。”邊說邊將一個信封推到鄧平壽面前。

這突然的動作顯然出乎鄧平壽意料,他愣了一下,接過去一看,是一沓銀行取出來還沒扯去封條的一萬元錢,他“呵呵”地樂了,連聲說:“好好好,這樣吧,我今晚不方便,你明天上午拿來,好不好?”

劉啟平滿臉狐疑,但看鄧平壽不像開玩笑,就收起信封告辭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鄧平壽通知鎮黨委政府領導班子成員開緊急會。人一到齊他就說:“把劉啟平的標書拿來?!?/p>

標書拿來也不看,舉在手里,他說:“劉啟平昨晚來找我了,要給我一萬元錢,想我們在質量管理上馬虎點。這說明兩個問題,第一,他的標中得仍然不低,有較大的利潤空間,他才這么輕易就拿出一萬元錢來。第二,說明建筑承包商害怕我們的督察隊。針對這兩個情況,我的意見是,把劉啟平的標底在他原來的基礎上降低一萬。再就是,我們這支督察隊要一直保留并不斷加強!”

會剛散,劉啟平就如約來到鄧平壽的辦公室,鄧平壽見他一進來,就拉開抽屜,向里面一努嘴,劉啟平配合默契,從兜里掏出信封,瀟灑地拋進抽屜,心里暗想:都說你不拿人錢財??磥硪矔儼?。

鄧平壽迅速關上抽屜說:“今天早上,我們班子研究決定,你的標段標底降一萬,這錢就算你退的?!?/p>

臉色莊重,絕對不是開玩笑。劉啟平臉色大變,他狠狠地瞪著鄧平壽若無其事的臉,足有半分鐘,然后突然探身拉開抽屜,一把把錢抓在手里,盯著鄧平壽的眼睛一字一頓地低吼:“你這個寶貝!”拂袖而去。

“沒風度!”鄧平壽對著甩給他的高大背影,咧嘴笑了。

虎城對外公路袁旱路硬化拉通后,連八林山上最高處的農民都驚喜地發現:一個嶄新的世界打開了。接著修路工程在虎城7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面展開。虎城大力發展交通,立志要經濟騰飛,一場轟轟烈烈的真刀真槍的戰斗打響了。

2002年,虎城鎮上豐村的第一條村級公路變成了水泥路。2003年,陳家村完成了一條長2公里、寬4米的村級公路,這條路被記者稱為“農村高速公路”。

幾乎與此同時,虎城開始了境內最長的公路一虎峨路的修建?;⒍肼烽L達15公里,從虎城鎮直達小峨眉山頂,這條路不僅貫穿6個村惠及7000余人,還直接關系到虎城一個宏偉的發展規劃。

鄧平壽急著出院,主要的原因就是惦著這條路。

動員修這條路還是在兩三年前,最初的動員工作難度并不亞于修袁旱路。村民說:“修袁旱路我們支持,是為了走出貓兒寨到縣城方便,自己鎮里修什么路?鎮里沒有車,我們自己這輩子也買不起車!”

“有路了就自然有車開進來,現在買不起車誰能說今后就買不起呢?”干部們說。

“做夢吧,你們!”

“先不說車。你看現在這路,天晴一身灰,落雨泥巴裹腿,而袁旱路你走過,那多清爽!”

“挖地種莊稼才是我們老百姓的正業,要修路你們干部修去?!?/p>

“莊稼收成了要運出去……”

話沒說完村民留下個背影,走了。

鄧平壽一次又一次開村干部會。會上他對村干部說:縣道修通,如果村級公路不通,村民除了進縣城方便點,公路利用率不高。必須同時修通村級公路,地點我們請專家勘測過,大家才一起決定了?,F在已經開始修高波路和虎峨路了,但村級公路通了組級公路不通,村民就照樣得肩挑背磨。這沒真正實現通過修路提高老百姓生產生活條件的初衷。改革開放都二十多年了,老百姓還在肩挑背磨,必須咬緊牙關苦上幾年,徹底改變虎城交通落后的面貌。路通了一切都會通!

就這樣,虎城修建組級公路的戰斗幾乎在修建村級公路的同時打響。每條路鄧平壽都要帶著鎮干部下去配合村干部做工作。終于,在廣大干部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村民接受了修路,并愿意積極地投入到修路中來?;⒍肼返男藿ńK于拉開帷幕,路開始艱難地一寸一寸向前延伸。

2003年8月,天氣炎熱,酷暑難當。為了節省開支,鄧平壽帶領技術員和鎮干部去勘測虎峨公路工程量和上山公路線路,沿途荊棘密布,交織成一張密實的網。他們每人一把砍刀,一路披荊斬棘砍將上去。

鄧平壽一邊砍一邊喊:“小伙子們,注意啰,褲子扯破了回去不好給老婆交差喲!”

中午,大家在山頂破廟里端著土碗,折幾根樹枝當筷子,用豆腐干、嫩包谷子下燒酒i就著饅頭喝上兩碗稀飯,然后一群人放倒身子,東倒西歪背靠在松樹下打盹兒,養足精神又繼續鉆林子測路。天黑了,大家才回到鎮里伙食團吃晚飯。

一天,鄧平壽端著一碗飯,站著扒拉,怎么都不肯坐。大家很納悶,幾個小伙子上前強按,他才扭著身子叫:“這山上的蚊子螞蟻不光個頭大,還狡猾,知道找最有肉的地方下嘴,咬得我坐都坐不得了?!?/p>

大家突然明白過來,哄堂大笑:“鄧書記,你說褲子破了回去不好向老婆交代,這褲子里面出了問題您回去更不好說呢!”

虎峨路的進展很順利,慢慢地,那似乎盤古開天就沒變過的丘壑之間,一條白亮亮的兩米寬的路蛇一樣探出頭來,穿山越嶺,蜿蜒盤旋開來。

然而,路延伸到千丘村被擱淺了。

這是全鎮第二條組級公路,剛一開始就受阻。村民眾口一詞:“修路是為我們好,我們愿意,但有錢人不出工我們就不出!”

村民口中的有錢人是指楊家兄弟,兩兄弟身強力壯,在外打工多年,算是組里最殷實的兩戶人家。而且,他們的住房就在設計的公路路口,理應是最積極投入修路的,但兄弟倆認為自己在外打拼,跟組里沒關系,修不修路自己同樣掙錢。組長多次做工作,他們漠然置之,而全組的村民都盯著他們,這顆釘子撥不下工作就不好開展。這天,鄧平壽帶著幾個鎮干部到了楊家。

鄧平壽和干部們道理說盡,楊家兄弟就是愛答不理。

后來楊家大哥竟脖子一梗,乜斜著在場的干部冷冷地說:“要我們拿錢,除非你們跪地求情?!?/p>

在場的干部、村民都呆了。

鄧平壽也呆了。

“你們平常說得那么好聽,這樣為老百姓那樣為老百姓,動動嘴皮子誰不會?真的要為群眾去受委屈,你們才不干呢!”楊家大哥斜視著面前呆愣的人群,傲慢地說。

突然,“撲通”一聲,鄧平壽身板挺直,頭顱高揚,鐵塔委地一般長跪下去。

全場嘩然。

楊氏兄弟驚呆了。

幾個人沖到鄧平壽身邊要拉他起來,但他甩掉伸向他的那些手,目光箭一樣射向楊氏兄弟。

剎那間,楊氏兄弟剛才的蠻橫像被一記悶棍打掉了。

楊家弟弟掏出錢包交錢。

“你們——”一聲怒喝從鄧平壽身后的宣傳委員劉政輝嘴里吼出。

雙眼冒火、身子扭曲的劉政輝被幾個人死死摁在原地。

這時,鄧平壽已被大家扶起,他平靜地對組長說:“開票!”

組長開票時手在顫抖。

當他把票開好遞給楊氏兄弟,他的身旁已伸過來很多手,每只手上攥著200元錢。

村民們一個一個報著自己的名字,組長一張一張地開著票。

鄧平壽帶著鎮干部靜靜離開。

回到辦公室已是黃昏,沉默如一口古鐘的劉政輝跟著鄧平壽徑直走進辦公室。

鄧平壽掏出筆記本只顧在上面寫著。

劉政輝沙啞著聲音問:“為什么?”

鄧平壽淡淡一笑。

“為什么?你這樣做值嗎?”

“值,只要為老百姓好,我怎么都值?!编嚻綁鄯咀?,平靜地說。

“男兒膝下有黃金,您鄧書記在我心里是最堂堂正正的男人!”劉政輝聲音低沉,帶著顫音。

“這不是膝下有黃金了嗎?路通了,車輪子轉進來了,就黃金滾滾了。”鄧平壽看著劉政輝不禁咧嘴一笑,打趣地說。

看劉正輝仍板著臉、不錯眼珠盯著他,他合上筆記本望著窗外,叫著劉政輝的小名輕聲說:“二娃呀,你說這人活著不就為了做些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嗎?我啊,這輩子就是為了這一方人。只要他們生活好了,我就什么都好了。為了這個目的,叫我做什么我都覺得值!”

劉政輝慢慢垂下頭:“您,只要自己覺得值覺得不委廚,就行?!闭f完也不看鄧平壽,轉身就往外走。

“二娃!”突然,鄧平壽叫住他,很短的寂靜之后他說,“我今天跪了,也是為你們今后能把腿站直!這窮面貌改變了,老百姓兜里有錢了腦子里有見識了,要做什么不容易?你們今后就沒這么難了!”

劉政輝站直,沒回頭,一直聽他說完,從胸腔深處“嗯”了一聲,淚水決堤。

黃昏的走廊里,空洞地響著劉政輝的腳步聲,沉重、厚實而清晰,在劉政輝耳里,這腳步聲與六年前已完全不一樣了,這是一種踩過重重疊疊記憶的鏗鏘回音。

劉政輝不是虎城人,1997年大學畢業分配到虎城鎮工作。

鄧平壽定了個規矩。新來的年輕同志都要駐村,由老同志傳幫帶。他常講:鄉鎮干部說白了就是泥腿子干部,光在辦公室里撥撥電話、聽聽匯報是搞不出名堂來的。與老百姓的血肉聯系是靠腳板走村串戶走出來的。所以,虎城每個年輕干部都有自己的師傅。他總是叮囑有經驗的老同志:組織上把有知識、有能力的年輕人交給我們,我們這些老同志就要像趕牛一樣,前面用繩子。后面還要用鞭子,他們才成長釋快!

劉政輝開始駐村時,鄧平壽往他那里跑得勤。常常一群干部一起下去,在路上就打招呼:“今天劉政輝是組長,他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p>

遇到問題就讓劉政輝先拿意見先處理。劉政輝開始有些膽怯,縮手縮腳的,有時候卻又完全一副被逼上梁山手忙腳亂的樣子。對此鄧平壽無動于衷:“鴨兒浮水要浮得起,就得先下水!”

盡管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是板著臉的,但劉政輝就覺得他是一方真實廣闊的陸地,可供他著陸,再棘手的事有鄧鎮長在,他就心安。這位鎮長絕對不會當著人挫傷他的積極性,而是千方百計地保護他。然而有一次,鄧平壽終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

那是劉政輝工作后遇到的第一次虎城大栽桑。那真是個壯觀的場面。鎮里統一把桑苗領回來,各組組長到鎮里將樹苗領回。鄧鎮長一直站在樹苗堆里反反復復地喊:“輕點輕點,要像盤娃娃一樣,莫把樹苗碰傷了!樹苗領回后,不能一分了事,要集中成片,由專業人員指導栽。各駐村干部和各村村干部、組長要看著家家戶戶栽?!?/p>

樹苗發完,他喊上幾個鎮干部說:“走,我們下去看看,到水口村。”

水口村是劉政輝蹲點的那個村。

一行人還沒到村委會,就遇見一隊一隊的村民,你一背我一背背著桑樹苗,興高采烈地說,村里讓領回家去栽。

趕到村里,正發得熱鬧。問劉干部和村主任呢,回答:有事走了。

鄧平壽拼命壓著聲音,低吼道:“馬上給我叫回來!”

很快,劉政輝和幾個村干部三步并作兩步回來了。劉政輝滿臉通紅。

“兩塊多錢!兩塊多錢一根的苗苗!你們有錢,不心疼,但老百姓還指望著它們賺錢,這是老百姓的搖錢樹!今天……今天,你們給我一根一根地收回來……收回來,集中成片栽,栽得規規矩矩的,我后天來檢查!”

聲音低下去,語速慢下去,如急風驟雨之后冰涼的雨滴。一字一字落在在場每個人心上。而劉政輝覺得句句都是鞭子,無情地抽在他的臉上。

那天晚上,劉政輝呆坐在辦公室,仍仿佛裸身置于急風暴雨之中無處可逃。

不知什么時候,石安坤走進辦公室,他抬起頭時,那線條硬朗如石刻般的臉在暮色里靜靜俯瞰著他,他突然感到了一種溫暖,喊了聲“石主任”,鼻子竟一酸一酸地憋得很。

“今天的事我都聽說了。蠶桑是虎城的支柱產業,為了把這個產業做大做強,他一個鎮領導,縣蠶繭公司技術員一來就跟在屁股后頭跑,什么都學,硬是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專家。他隨時背著一個包,包里是剪刀、蠶藥、技術書,虎城的人都曉得,他把桑樹當命根子一樣。你現在這樣不愛惜他的樹苗苗,你說他心疼不心疼?但更讓他心疼的是你!”

“我?!”劉政輝沒想到石主任話鋒一下落到他身上,

“我是個不留情面的人,我想這就是你被安排到這來的原因吧。想聽他當時怎么說的嗎?”

劉政輝一臉茫然。

“你到虎城,最高興的就數他了。他興奮地找到我說,老領導啊,我們這兒來個大學生不容易啊,一個地方的發展最終要靠有知識有本事的人,這棵苗苗就拜托您了!這些學生娃兒思想活、想法多,他們的路怎么走,最初帶他的人很重要。老領導,我是你們帶出來的,我相信你們。這個娃兒有點驕傲有點散漫,要打磨。對他嚴些,現在也許他不理解,今后會理解的?!?/p>

劉政輝心潮起伏。

“他每天都在關注你,你的每一個變化他都看在眼里,在你認為他土他粗他不近人情的時候,他卻在為你的一點點進步而高興得手舞足蹈,就像看到自己的娃娃一天天長大一樣,他把多少希望寄托在你們這批年輕人身上啊,可今天……今天你表現出的不負責任,不夸張地說,你是往他心上捅刀子啊。上班釣魚——釣農民的魚,不守著村民栽桑樹,在你的眼里,也許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看得重啊!”

“別說了!”劉政輝突然叫起來,眼睛通紅地望著石安坤,聲音嘶啞地說,“別說了,石主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石安坤平靜地說:“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自己找鄧鎮長去認個錯?!?/p>

第三天,鄧平壽說到做到,一早就到了水口村,他看到水口村桑樹栽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冷峻的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

劉政輝前一天在村里跟技術員一起一家家地守著栽,一直到天黑。今天一大早就來了,比鄧鎮長來得更早,檢查樹苗情況。

這時,他站在鄧鎮長的身后一聲不吭。

鄧平壽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劉二娃,你是個做事的好手。問題在于你愿不愿意做、是不是真心為老百姓好。若不是真心為他們,你就

會覺得工作很勉強,你就會偷著玩。你要是真替他們擔心,叫你玩你都沒心思!”

這話。在跨越了五個年頭的2004年的那個夜里,從已是宣傳委員的劉政輝心底泛出,振聾發聵響徹他的耳邊,而眼前,不斷重復著鄧平壽鐵塔一樣長跪下去的情景。

劉政輝越走越快,熱淚在他臉上奔流不止。

此時的虎城鎮鎮長楊代述是本縣龍勝鎮人。楊代述還未任鎮長時,鄧平壽就不止一次地跟他聊到一個想法:我一直在想,搞工業,我們應該給企業打造一個平臺,你想,水、電、氣、路沒有,一個企業肯定造價高、投資大,這些事情你如果不替企業考慮,企業就不得來。來了沒得賬算。即使好說歹說把人家弄來,企業發展不好,我們也沒法跟著發展。如果我們找塊地,把這些問題統一解決,先把場地平整了,把路修通了,把電話線架起了,把水引進去了,誰都算得來這筆賬,企業就愿意來,來了,我們把企業集中在一起,比一個企業在這里單打獨斗開銷要小得多,還可互相利用和促進。

楊代述聽得很興奮。后來不久,他聽說了“工業園區”這個說法,不免暗自吃驚,無論鄧平壽的說法是聽來的學來的,還是自己想的,都讓他覺得心悅誠服。他當鎮長后,鄧平壽交托他的幾件首要大事里,就有這事。一周后,楊代述將一個完整而翔實的規劃送到了鄧平壽的辦公桌上,鄧平壽看了,直沖到他的辦公室說:“走吧,我們馬上去選址。”

最后,他們的“工業小區”確定在袁旱路的終點也是起點的旱田壩。

那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找縣里申請了40萬元???,自籌10余萬元,把水從貓兒寨引到了旱田壩,并拉通了電和程控電話。

幾乎與此同時,鄧平壽要求在旱田壩配套建居民點。他說:“農村的發展,最終要發展工業和城鎮才行?!?/p>

這一場仗沒打完,鄧平壽又問楊代述:“怎么才能實現虎城經濟對周邊地區的輻射?”

楊代述心里又是一震。說實話,他作為一個自認為愛學習愛思考比鄧平壽年輕十多歲的干部,他對虎城發展上的想法還一直局限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上,真還沒有去輻射周邊的雄心大志。如今,書記提出了這跨越式發展的思路,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如同急速行駛的車飛快地轉了個急彎,而一旦轉過來,他僚愕地發現面前竟是一馬平川。

他沉吟了一下說:“要達到虎城經濟對外輻射的目的,首先,要解決交通,形成四通八達的格局。第二,通信。與虎城接壤的南岳、龍勝、安濟的通信發展相對緩慢,如閉路、程控都從我們這邊拉過去,去影響他們。第三,針對這些地區出臺優惠政策,吸引他們過來從業、讀書、居住,鼓勵他們落戶?!?/p>

這樣一合計,召開班子成員討論,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條可行的快速發展之路,于是,很多項目迅速落實、啟動。高波路也以其打通虎城與安濟的連接,而成為虎城境內規劃的第一條村級公路,這也是鄧平壽為這條路擱淺而如此傷心的原因之一。

高波路喊停后,有很多天,大家看不見鄧平壽的笑臉,也聽不到他慣常的朗朗笑聲。

直到有一天,鎮政府突然鬧起來,汽車嗚叫、人聲鼎沸。

鄧平壽在辦公樓上,走到窗前,突然,臉色一變,吼了句:“唐書記回來了!”奔下樓去。

鎮政府院子里,唐銘見的身邊圍了很多人,有縣衛生局的班子成員和科室負責人,有鎮里的干部和市民、村民。見鄧平壽沖出來。大家閃開一條道,人群安靜下來。兩個漢子四目相對,少頃,兩雙大手握在一起。

“你沒有錯!如果錯了,我當初也錯了,那我這衛生局長就該下了,因為,我是雙線工程建設有功被提拔的。”唐銘見說。

“唐書記——”

鄧平壽話沒說完,唐銘見搖搖他的手,說:“不說了!今天,我是帶著局里的干部來向你們學習的,學習你們改變命運不屈不撓,學習你們的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為了表達我們的敬意,我局為你們修路捐款2000元,我個人捐款1000元,希望你們接受!”

鄧平壽沙啞地說了聲:“謝謝!”眼睛潮濕了。

次年,也就是2004年6月,虎城至小峨眉山公路13.6公里水泥路硬化完畢。村民們敲鑼打鼓,笑語喧天。那是一段喜慶的日子,沿途村莊的村民,常常放下手中的事,成群結隊到公路上去走走,今天往里走,到小峨眉山頂;明天往外走,到虎城街上,寬闊平坦,可以打鬧可以奔跑可以慢慢地散步,按正常的速度,全程走下來需要兩個小時。

2005年3月,鄧平壽上了重慶市委機關刊物《當代黨員》的封面?;⒊谴蟮厣?,“鄧書記成明星了”的消息被溫暖和煦的春風吹得到處都是。

鄧平壽從來沒這么憷過。那綠色的春意盎然的雜志封面上,自己的大腦袋印在上面土不拉嘰,那頭發,當時看記者端起相機對準自己,還忙亂地扒拉了幾下,以為會順一點,怎么還是那么個刺頭呢?

鎮政府那棟樓鬧開了鍋,鬧騰得他心慌。那些年輕娃手里拿本雜志直往他辦公室里闖:看到沒有?鄧書記,是你呢!

他總說“沒看到”,假裝很忙,假裝不在意地瞄一眼——那土不拉嘰的樣子!他感到臉發燒。好在臉黑,臉紅了看不出。他心里暗說。

最后,他急急跑出辦公室,下村去了。

好一派春光啊,桃花朵朵,柏樹吐香,桑梓蒼翠,禾苗搖曳……

鄧平壽很快忘了“那土不拉嘰的樣子”,他走在田坎上,神采奕奕,笑聲朗朗。直到晚上回到辦公室,那鋪滿《當代黨員》封面的大腦袋再次闖入眼簾。

他很小心地翻開雜志。自己就是這么活了大半輩子,吃飯睡覺做事,他不知道那記者嘮叨了些什么。像一個一直在田間勞作的老農民,突然被推到聚光燈下,他緊張又好奇。

于是,在那個初春和暖的夜里,他開始靜靜讀那篇文章——《一股勁一種情一個夢——記梁平縣虎城鎮黨委書記鄧平壽》:“……但,在鄧平壽的內心深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個夢,一個讓虎城不斷發展、讓虎城人民的生活更加富足的夢,一個一定會實現的夢!”

輕輕合上書,鄧平壽投目窗外。

窗外,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里,他看到了那個站在歲月隧道里滿身塵土的自己。

或許無人知道,上了市委機關刊物封面,這事本身對鄧平壽的影響是什么。

2005年6月的一天,他下村時突然肚子疼,眨眼間臉色蒼白、汗濕額頭,他呻吟著被人架到鎮衛生室打了一針止痛針。

半小時后,他若無其事地坐在了辦公室。

不一會兒,石安坤急匆匆闖進來。鄧平壽滿面堆笑正要站起來,被石安坤一個重重的手勢壓了下去。

“你勤懇工作是對的,但你要注意勞逸結合,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引起重視,機器轉久了都要發燙,莫說你這血肉之軀!這些話,我給你說了不下百遍了你不聽,弄得上次做了那么大個手術。你再這樣,不說是不吸取教訓。也可以說是不負責任,對虎城、對虎城人民不負責任!”石安坤嘴唇顫抖。

鄧平壽見石安坤今天是硬要跟他說個分明,也就不好再輕描淡寫地糊弄了,才經歷一番劇烈疼痛,他也確實很無力,他高昂的頭終于有些下垂,低沉地說:“石書記,有這么多事要去

做,沒辦法啊?!?/p>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一天能做完啊?再說了,沒有你,虎城的天也塌不了,不信你試試?!?/p>

“我知道,但我一看到都這個年代了,我們這里的百姓還在受窮還在吃苦,我就急,我常常急得抓心撓肝的?!编嚻綁壅f著,從抽屜里拿出那本《當代黨員》雜志,目不轉睛地盯著封面上的自己說,“那么多人看著我,我只能做得更好,我不能松懈!”

石安坤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鄧平壽,鄧平壽一路走來,獲得的榮譽可以說要車載斗量,這些榮譽無一例外地在鄧平壽這里轉化成了責任、鞭策和壓力。他知道,《當代黨員》將平壽作為“封面人物”報道,早已使平壽在自己肩上自覺地加了一個砝碼。

是的,所有的榮譽對鄧平壽來說,都是他加在自己責任中的一枚砝碼。他很少從中去揣摩體會甜蜜和驕傲,而是照著那榮譽的要求去要求自己,比如,他常常獲得“優秀共產黨員”的稱號,他就一直拿“優秀共產黨員”的標準來衡量自己。

鄧平壽沒想到的是,他把那本雜志放在抽屜里時時提醒自己更大的責任的時候,他已在越來越廣泛地感動人們,封面上,他的眼神——那交織著憂患、思忖、憧憬、神往等太多內容的眼神,吸引了很多人去讀里面那篇文章、去了解他。

205年下半年,重慶市先進性教育辦公室精心組織了一場“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報告會。在全市鄉鎮一級選了唯一一個先進典型代表一鄧平壽,還給這個石頭疙瘩開了綠燈,享受“特殊待遇”講本地話。

9月了日,重慶市委禮堂座無虛席,聽眾來自各行各業,氣氛莊嚴肅穆。

穿著嶄新白色襯衣的鄧平壽在聚光燈下精神抖擻,聲音洪亮,吐詞清楚。

“我叫鄧平壽,來自梁平縣西部最偏遠的一個鎮——虎城鎮。我今天講的題目是:我要讓老百姓過巴巴實實的好日子。

“我在虎城已經工作近三十年了,縣委考慮到我身體不大好,對我明確表態,我什么時候想走想到縣里哪個單位,只要我開口就行。但我謝絕了。有人對我不理解,說你鄧平壽在鄉鎮累死累活圖個啥?我圖啥?虎城的老百姓和我的感情太深了,他們對我那么好,我不扎扎實實多做些事情,怎么對得起他們?我圖啥?我是真心地熱愛農村,我熟悉農村工作,我的事業就在鄉鎮。我圖啥?虎城的面貌不改變,虎城的農民不致富,我就不離開這片土地。我圖啥?我是從死亡線上過來的人,我知道生命的寶貴,人活著,不就是要多做一些實實在在的有意義的事嗎?”

沒有一句華麗的語言,沒有一句時髦的套話,沒有一句雄渾的口號,十分鐘,鄧平壽似乎忘了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他老老實實訴說著他的心里話,說著他的親身經歷和切身體會,以一種誠懇、自信、平和,抓住了在座所有人的心。

掌聲,雷鳴而至。

鄧平壽突然有些羞怯的樣子,憨厚地笑著鞠躬說:“謝謝大家!”

他是真的謝謝大家,他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理解。一個默默奮斗和奉獻幾十年的人,突然得到眾多的肯定和理解,他感到很振奮。

然而,就在這時,鄧平壽經歷了他人生中一段痛徹心扉的日子。

這天,縣委管組織的副書記任維平和縣委組織部長平華突然來到虎城。憑經驗,這樣規格的正式來訪,肯定是因為有重大人事變動。

鄧平壽的腦子還沒來得及轉過彎,他們就直奔主題:“縣里決定調楊代述同志到七星鎮任職?!?/p>

鄧平壽突然間覺得心里被誰撈了一把,空落落的,他的目光在兩位領導熟悉的面孔上來回移動,不認識似的。確定不是玩笑,他喃喃地說:“不行,不行,縣里不能做這樣的決定,這不行?!?/p>

“縣里這是第三次要調楊代述同志了,頭兩次你都堅決反對,組織都尊重了你的意見,但縣里要從全局考慮安排工作,這次,縣里已做出決定了,你是老干部。要顧全大局,配合做好楊代述同志的交接工作?!?/p>

這之后的十多天,交接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鄧平壽抱著電話不停地打,給主要領導請求過,給相關的負責人申述過,最后,他頹然地耷拉下腦袋,一聲長嘆。

這聲嘆息,楊代述聽在耳里。

離開虎城的最后那天夜里,楊代述叫鄧平壽去他寢室喝酒。楊代述平時不喝酒,他也不讓鄧平壽多喝。今天一人一杯,相對慢飲,兩口下去,他的話就多起來。他覺得他那幾個晚上把他們相處十多年的話都說完了。

“鄧書記,你知道我佩服你什么嗎?你身上有一種精神,你扎根在這地方,自覺地承擔起一種責任。這種責任,讓你去思考去尋求去實踐去敢于面對一切!你重視基礎設施建設、重視學校建設、重視農民的生活條件建設,這都是對的。

“你知道我還佩服你什么嗎?我佩服你愛學習和善于學習,上面的精神,只要對農民有益,你很快就落實到虎城的發展建設中,常??h里甚至市里還沒有舉動,我們這里就已經搞出眉目來了。你每天晚上看書看報到半夜,外面的先進經驗,能搬的你都往虎城搬,虎城這個變化,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而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嗎?我最佩服你對老百姓的感情、對虎城的感情,你把這里的老百姓全當成自己的親人,心疼他們!為此,你放棄了多次升遷機會,為此,你甘于貧寒,你省吃儉用甚至摳門,你沒穿過一件上百元錢的衣服,可哪位老人病了,哪個小孩上不起學,哪家生活困難了,你掏錢;鎮里搞建設,你帶頭捐!你是怎么為這方百姓為這地方操著心,我一件一件在這里記著,在這里刻著呢!”

楊代述用手戳著自己的胸口?!暗阋灿惺?,我提醒你!你對干部太嚴格,一點沒做好你就訓人,會上訓、公共場合訓,吹胡子瞪眼睛毫不留情。這是一。二,你對農民和干部厚薄不勻。你猜一些干部怎么說?說在虎城工作這么多年,工作掉了一套房子。我們虎城的干部,長期超負荷工作,收入低,辦公條件差。節假日你不休息,就沒誰去休個假,這些年我們都沒休過雙休日,有干部提意見,你還振振有詞地說,農民遇雙休日不還下田嗎!我們該發的獎金幾乎都沒發。不發不說,還年年捐款,修路、修水利、修學校,都捐,你掏了大家都得跟著掏。我簡單算了一下,這幾年我捐的就上萬,你就更多,每個干部都是幾千。長此以往,干部會吃不消的。還有,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身體。人不是鐵打的,鐵打的像你這樣用,都磨壞了!”

鄧平壽笑了:“我的身體沒啥。對干部我心里有愧,你不說我也清楚?,F在虎城在加速發展,要錢沒錢,要時間沒時間,除了苦干,我們還有啥法子呢?我總想,等虎城建好了,我們大伙兒自然就輕松了,就有好日子過了,你竟等不得要走了……”

兩個男人,就這樣喝著酒說著話,杯里酒干,鄧平壽把杯子一推:“走了,早點休息,明天事兒多?!逼鹕沓鋈?,頭也不回。

楊代述送至門口,一直看到那明顯有些佝僂的孤獨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才回身閹上門。剎那間眼淚奪眶而出,他就這么良久地靠在門上,任淚水長流……

2005年12月,梁平縣屏錦鎮副書記趙洪越

調任虎城鎮任黨委副書記,次年2月當選為虎城鎮鎮長。沒想到的是,上班第一天,鄧平壽就給他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縣領導把他送到虎城后,照例有個見面會。會上,書記鄧平壽很客氣得體地致了歡迎辭,簡單介紹了鎮里的工作和人員等情況,接下來身子一靠頭一仰,神色莊重地說:“虎城,貧窮落后?;⒊堑慕ㄔO和發展剛剛起步,做了虎城人就要一心為虎城。”

“只差沒說生是虎城人死是虎城鬼了?!壁w洪越心里嘀咕。

“虎城的干部就得艱苦奮斗,端哪樣碗做哪樣事,要對得起每個月的工資,要時刻想到人民群眾選你做什么?你應該做些什么?你做了些什么?要正視我們的待遇問題,我們待遇確實不高,甚至比別人都低,但不要忘了,我們比農民好得多。各有各的環境,我們不跟其他鄉鎮干部比,要比,就跟我們還在農村的父母兄弟姐妹比。他們一年到頭在土里刨,刨了幾個錢出來?我們活路比他們輕松,收入比他們高:我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們都是農民生農民養,都是農村出身的人,首先要愛農民要瞧得起農民,不要當干部三天半就忘了本!永遠記住是農民養活了我們,沒有農民,就沒有我們這些泥腿子干部!”

趙洪越聽得瞠目結舌。這些話帶著歲月的風塵撲面而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顫動。他在心里暗自尋思:“這是這位名震全縣的書記專為他炮制的一篇歡迎辭呢,還是所有進入虎城的人都要接受的洗禮、都必須領受的虎城精神?”

鄧平壽成天泡在村里,不坐車,也不休周末,他也不好意思休了。鎮里把有限的資金都投入到建設中去了,干部待遇低得超乎他的想象。這些他早就知道,有心理準備,但有一點他沒想到,那就是只要鄧書記在辦公室,老百姓就一撥兒一撥兒地往里鉆,挑擔的、背筐的,搞得辦公樓都成了鄉場。那套棕色人造革沙發常常坐滿了人,沙發的坐墊都泛白了。有一次,他還開了句玩笑:“這都是村民的屁股磨的?!?/p>

時間長點兒,這好歹習慣了,接下來出現的更是他完全無法接受的了。年底他們到縣里去拜訪有關部門,總結一下過去一年的工作,籌劃籌劃來年的工作。由于虎城的工作踏實圓滿,相關部門對他們總是很歡迎。但畢竟到年關了,鄧平壽竟從沒想過邀請有關領導吃一頓飯,每每到了吃飯時間,別人提出請他們,沒想到這當書記的竟“呵呵”一笑:“吃飯就免了,如果一定要請,就把這頓飯折合成錢給我們吧。”

一旁的趙洪越張口結舌,恨得無地縫可鉆。

不久,鄧平壽帶他下村熟悉情況,徒步走了一整天。一路上,村民見了鄧平壽就親熱地打招呼、開玩笑、遞煙拉家常,在樂呵呵的談笑中了解了情況、布置了工作。那樣融洽的干群關系,絕不是在辦公室里打電話打得出來、聽匯報聽得出來的。趙洪越心悅誠服地承認,鄧平壽硬是用他那雙腳踏平了辦公室和田間地頭之間的那道坎。

那天,他們走了六七公里路,走到了全鎮海拔最高的一個組。沿途趙洪越看到,綠樹掩映中一棟棟貼著外墻瓷磚的房子干凈清爽,很多樓房前還有院壩,院壩用圍墻圍著,墻頭種著花草,不少的農戶已完成改水改廁。趙洪越止不住一路晾嘆:“可以說,虎城的農村建設走到了全縣乃至全市的前列。現在所提的新農村建設,其實,虎城早已經就那么在做了!”

趙洪越的內心生出一種巨大的感動,被有這么一班人在這偏遠山區,做了這么多實事而震撼!在這樣一個喧囂浮躁彌漫的時代里,有這樣一個人篤定地堅守著自己,堅守著自己的崗位,這讓趙洪越有種兜頭一瓢清水從頭灌下來的感覺。

按照分工,鄧平壽仍然管農業和基礎設施建設,趙洪越管工業經濟和城鎮。談工作分工那天,鄧平壽最后跟他說:“我一直認為虎城偏遠,只有農業才有奔頭。我知道這是老觀念,我學習過汪洋書記的講話,他說,世界上搞農業的國家永遠是落后的國家。不把農民變成工人,不把工人變成市民,我們就沒有前途?;⒊前l展到今天是該轉變重心了?!?/p>

說實話,趙洪越擔心的就是他的老觀念,他趁熱打鐵地說:“一個鎮的發展,必須依托企業和集鎮建設,永遠搞農業永遠是貧窮的!”

鄧平壽聽了再沒說話,趙洪越后來有點后悔,覺得自己話說得太陡了,也許沖撞了這個一直鐘情于農業的書記。

2006年3月14日,趙洪越在辦公室接到在縣城開會的鄧平壽的電話:“全市煙花爆竹產業要向梁平傾斜,我們何不借此機會去引進一家煙花爆竹廠?”

趙洪越分外欣喜,不僅因為這個信息,更因為鄧平壽的態度。

放下電話,趙洪越帶著幾個人就去了屏錦。

桃紅李白,柚綠桑翠;寧靜的田野輕霧繚繞,公路如蛇一般蜿蜒游走。

陳剛分別站在貓兒寨東南西北四個寨門俯瞰,得出同一觀感:美!

身邊是鄧平壽和幾個鎮干部,鄧平壽看上去50出頭,但一口氣走上海拔300多米的貓兒寨,腿不軟、氣不喘,嘴里說個不停,腳下虎虎生風。

就憑這一點,陳剛就覺得很對胃口。可以說,陳剛就是沖著早有耳聞,又被趙洪越濃墨重彩描述的鄧平壽來到虎城的。

“虎城有一個踏踏實實為老百姓辦事的書記。”這話持久而廣泛地傳播著,很讓看重投資環境的企業老板動心。但陳剛并不急于換一個投資環境,作為屏錦人他在家鄉屏錦的發展順風順水,很不錯。

但趙洪越找到了他。

三四天的考察后,陳剛決定在虎城投資建廠。一個月后廠址確定在陳家村,虎城土地上第一家上規模企業破土動工。

建廠要改建一條公路,牽涉到幾千人的利益,摁了這里翹了那里,很快就不能正常施工,五六十人攔在公路上,不讓拉材料的車子進出。

陳剛給鎮經發辦打電話,掛了電話想了想又撥通了鄧平壽的電話。鄧平壽十多分鐘就到了。

鄧平壽一出現,喧鬧的人群就安靜了下來。他走到人群中間前后左右細細打量了一陣,才溫和地緩緩說道:“大家知不知道?這么大的企業落到我們虎城,是我們虎城的幸事,我們是求之不得。別的不說,可以解決我們幾百人的就業就不簡單啊?,F在,人家把廠址選在陳家村。就更是陳家村的幸事了。這道理不是明擺著嗎?你們為什么要阻攔呢?”

“建廠歡迎,關鍵是改路后怎么走?”幾十戶人家,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場上,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這個要這么修那個要那么修,廠里依了這個那個吵,依了那個這個不從,那路眼見就沒法改建。路改不了,廠就沒法建。

鄧平壽說:“你們圍在這兒能解決問題嗎?吵成一鍋粥,我看你們就沒打算把問題弄清楚。走,各方選出你們的代表,到村委會辦公室我們一起來想辦法。鄧平壽啥都信,就是不信這世上有修不通的路!”

幾個回合討論下來,終于敲定了一個方案,幾方代表都點頭認可了方才散場。

沒想陳剛剛重打鑼鼓再開張,一隊人再次跳將出來,橫刀立馬,攔下鏟車。鄧平壽得信立即又奔赴現場,把領頭的幾個人叫到路邊,蹲在樹下做工作。幾人見鄧平壽說得有道理,當即偃旗息鼓,但鄧平壽一走,這里剛一開工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立刻又攔在路上。眼見一天天

過去,陳剛急得臉紅脖子粗,連拍屁股走人的心都有了。

鄧平壽就一邊做工作,一邊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你心要穩;我們這里老百姓見識少了點,腦筋一下轉不過彎來,但他們淳樸,好相處。老百姓這些事交給我,我會為你把一切障礙處理好;你把廠建好,千萬不要起走的心?!?/p>

話是這么說,但只要還有一個老百姓不讓,就硬是開不了工。鄧平壽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后終于按捺不住,將手一揮:“陳總,開工!將鏟車開過來?!?/p>

鏟車就“突突”發動了,鄧平壽將衣服一脫,“嘩”地往地上一摜,迎著徐徐啟動的鏟車跳到路當中,背對鏟車,雙臂長伸大步向前走,嘴里喊著:“跟著我!我看誰敢來攔車!”聲震云霄,震住了在場每個人。

那天,鄧乎壽就這樣引領著一輛鏟車在一面山坡上徐徐前行。在場的鎮干部、村干部和一些村民不自覺地手拉著手,筑成了一道移動的人墻,在道路兩旁,跟著鏟車緩緩移動,不知是想保護什么,還是要表達什么。

什么聲音都沒有,除了鏟車的聲音。

那是一個陳剛從沒見過的場面,他感覺有一股強勁的熱浪從胸膛最深處往上沖……

從那以后就沒有人再鬧了。工程進展十分順利。改建的公路路基推出后,陳剛就把路面硬化、水溝整修都承包給了農民,不計較當初誰反對過誰阻撓過。農民這么快有了工程做,有了收益,就很感謝陳剛,之后他們總面帶微笑念叨鄧書記赤膊上陣引車開路的事。

陳剛建廠需要三萬塊磚,在虎城買要0.21元一塊。但隊屏錦買加上運費,一塊只需0.18元。

當時,虎城等五個鎮鄉七八家磚廠,已聯營成立“西山片區協會”。協會的成立,穩定了價格、市場,但同時又出現了壟斷經營,不準外面的磚拉進來。

鄧平壽當著協會負責人唐書權的面對陳剛說:“買賣自愿,既然價格談不攏,你們能在哪兒買到便宜的就到哪兒買,進了虎城境內,就是我們政府保護外來企業的事了。他們有本事攔車,就先攔我!”

此后,陳剛就開始從屏錦拉磚,一路暢通,沒人阻攔,六車之后,唐書權主動來到鄧平壽的辦公室,那次談下來,磚價格定在0.185元一塊。接下來,鄧平壽又四處為陳剛協調貨車。

有段時間,虎城很熱鬧,改建后的沙石村小學更給村民添了很多喜氣。

學校兩樓一底的教學樓,8間寬敞明亮的教室,標準的學生食堂,400平方米的活動場地,嶄新的課桌,锃亮的鋁合金窗戶,讓這所建于20世紀70年代的陳舊不堪的小學煥然一新。

虎城人愛編順口溜,每逢喜慶的事他們除了燃放鞭炮、敲鑼打鼓,還會編段順口溜傳誦自己的心聲。

巍巍貓兒寨,悠悠施家河。

川渝交界處,聳立新小學。

教育添佳話,群眾心歡樂。

接下來,波漩完小、聶家村小,以及雙坪和高板橋基點校緊鑼密鼓地相繼落成,至此,虎城完成了“一心、兩翼、四點、八面”的學校布局。

鄧平壽長出一口氣,前所未有的眉頭舒展了,氣定神閑。

他這個當書記的,這些年被人喊出許多稱呼,草鞋書記、挎包書記、修路書記……喊啥他都答應,他心里想,任它啥書記,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就是好書記。

然而,當虎城的教育布局圓滿完成時,他想起了教辦老主任劉定其的一段話。劉定其說:“這樣書記那樣書記,我看鄧書記最稱得上的是教育書記?!?/p>

鄧平壽想想,倒希望自己真能成為一位教育書記,教育,那是虎城的未來和希望所在啊!

1992年建鎮后,當了鎮長的鄧平壽便將教育視作虎城發展的生命。全區三個鄉的初中合并成鎮初中,把虎城中心校獨立出去。通過這次合并,學校規模擴大了,教師多了,達到了教師有效分工、整合設備儀器的目的。

為了改變學校面貌,鄧平壽多次召開專題會。在鄧平壽的倡導下,虎城鎮借助學校布局調整的契機,本著“建一校、富一村、興一方”的原則,認真分析、周密謀劃,確定了“一心、兩翼、四點、八面”的布局,抓緊開展村小建設工作。期間,他經常到現場去督促檢查,對一些因偷工減料造成質量不合格的建筑,他要求立即拆除,重新修建。有的包工頭想請鄧平壽吃飯,讓他網開一面,鄧平壽拍拍對方的手,盯著對方的眼睛,開玩笑地說:“把這錢拿去多買一包水泥,把工程建結實了,我就感激不盡了?!苯又樢怀?,一字一頓地說,“誰要把學校建成豆腐渣工程,鄧平壽做鬼也饒不了他!”

抓學校建設的同時,鄧平壽狠抓學生入學。在農村,將適齡兒童組織進學校,是很頭痛的一件事。經濟困難、成績跟不上、家里缺乏勞動力等都是一個家庭讓孩子輟學的理由。于是,鎮里在各單位抽調人員組成三個宣傳隊,到村組院壩去做說服工作,鄧平壽親自帶一組。宣傳隊一家家做工作,直到讓那些“我娃兒讀不讀書關你們屁事”的輟學學生家長親自把娃兒送進校門。并最終認識到,不讓自己娃兒上學是違背國家法律的事,政府不答應,再苦再難不敢打娃兒輟學的主意。

在集體村,鄧平壽了解到10多歲的鄧廣春家里只有他和殘疾父親,被逼輟學。他當即對鄧廣春說:“你去上學,學費我出。”

8月底,鄧平壽親自把孩子送到學校,此后每學期給他繳500元學費,逢年過節,還買身新衣服送去,讓這個孩子穿得不比別人寒磣。

每年開學那段日子,鄧平壽每日到村里巡視。一次,在河口村,硬是讓他看到一個娃娃在田里撿稻子。他把娃娃叫到身邊,問他怎么不去讀書,孩子說他叫王虎南,出生才8個月母親就離家出走了,11歲時父親又去世,現在和70多歲的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多病,他要照顧爺爺。

鄧平壽很難受,他回到鎮里召開了緊急會議,含著熱淚說:“都什么年代了!虎城還有娃娃在受這樣的苦,我這個書記有愧啊!路修得再多、蠶養得再好,娃娃沒有文化,虎城還會是個窮窩子!”

他當場拍板,由鎮計生辦、民政辦、教辦三個單位輪流負責解決王虎南家的困難,保證他讀書。從那以后,鄧平壽就一直牽掛著王虎南的學業,逢年過節給他買新衣服、新文具。一天晚上,鄧書記正在辦公室,聽見屋外有響動,他打開門只見王虎南蹲在寒風中抽泣。看到鄧書記他瑟瑟地站起來,嗚咽著說:“鄧伯伯,救救我爺爺……”

鄧平壽披上衣服拉上孩子就跑。原來王虎南的爺爺突發腦溢血,癱瘓了。老人老淚縱橫地望著鄧書記,說不出話來。王虎南懂事地對爺爺說:“爺爺,我不讀書了,我要照顧您!”鄧書記一把摟住他,大手抹去小臉上的淚水:“傻孩子,書是必須要讀的,你們家的困難,說什么我們都會一管到底!”

孩子上不起學,鄧平壽很憂心。他自己掏錢承擔了兩個孩子的一切費用,但他卻發現那不能解決更多孩子的問題。在一次鎮干部會上,他憂心忡忡地詢問大家:“我們可不可以為貧困兒童捐點款呢?”

于是,大家你5元我10元地捐起來,

但鄧平壽眉心仍然擰在一起:“今年解決了,明年又怎么辦呢?年復一年,又怎么辦呢?說什么也不能讓虎城的娃娃失學?!?/p>

突然,鄧平壽眼睛一亮,喊道:“我們也辦個

希望工程?”

瞬間,大家的眼睛被點亮。

于是,虎城希望工程一可以說是重慶市第一個鎮一級的希望工程,成立了。

那天是1998年3月18日。從此,3月18日成了虎城的“獻愛心”日,以虎城鎮人民政府的名義下文固定下來。希望工程的收支項目,向全社會公布,保證每分錢都用到孩子身上。

幾年來,虎城200多名貧困學生,在希望工程的資助下,學業得以延續。

由于條件艱苦,一些年輕老師不安心,他就親自到學校開會,幾近懇求地說:“學校校舍差,是我們欠了教育的賬。我保證,我們一定花大力氣改變。但你們老師不安心,虎城的娃娃怎么辦?娃娃們要有出息,一定要有人教他們,而且一定要教好他們。”

他立下了“建一校、富一村、興一方”的誓言,親自參與制定了全鎮教育發展規劃,修建虎城小學75萬元,全是鎮里財政掏的,這在全縣沒先例。

與此同時,他不斷地往返于虎城和縣城之間,為建校爭取項目和資金。在縣教委,他都已經成??土?,他得知香港悟宿基金會有個捐助大陸辦學的項目,因為接受捐助要以其名命校名,于是一些地方不接受,他一聽,樂了:“我們要!名字嘛,就是個符號,拿來喊的,只要我們能得到實惠,咋命名都可以?!?/p>

4月初,香港悟宿基金會捐資,虎城鎮自籌部分資金,在砂石、聶家、桐子三個村各興建了一所“悟宿小學”,三所學校建筑面積共為2960平方米。從選址、規劃、建設到驗收,鄧平壽全程參與。開工前,他說了句讓人聽了膽寒的話:“哪個敢在學校工程上做手腳,搞豆腐渣工程,我鄧平壽變鬼都不會放過他!”

后來,又從統戰部爭取來了一個臺灣投資的項目,叫明德小學。這個項目可獲30萬元的贊助,全縣只有兩家,一下就成了全縣各鎮都搶的香餑餑。鄧乎壽竟也爭來一個。

虎城的教育事業逐漸枝繁葉茂,虎城教育工作連續九年獲全縣一等獎。

虎城教育能發展到今天,讓畢生精力獻給了虎城教育的劉定其深知鄧乎壽在其中起的作用,但也許是老了,也許是歲月沖淡了一切,他們一起經歷的艱難困苦,現竟都已風輕云淡,唯有兩件事,常在他心頭浮起。

1996年,鎮里要建幼兒園,劉定其負責。幼兒園選址很難,要集中,又要安靜,不能在交通要道,還要方便孩子出行。找來找去,終于看中了一塊地,但劉定其得知,那塊地是鎮政府早就相好了的,決定搬遷到那里。他找到當時任鎮長的鄧平壽,鄧平壽只淡淡說了句:“這要黨委研究。我去找書記說嘛。這個位置確實好?!?/p>

劉定其沒抱希望。但幾天后,他接到了鎮里的決定:鎮政府重新選址,為幼兒園讓道。

劉定其十分感動。

他沒想到的是,兩年后,學校與政府再次撞車。這次是為修成人學校,選中一塊地,竟又是鎮政府準備遷建的位置。

他都不好意思再提,但結果,竟又讓了他們。

那天,鎮干部和教辦的一群干部站在一個小山坡上,俯視著那塊地。

“你們說要哪里我們讓哪里?!编嚻綁壅f,“劉主任,現在虎城最高的是你們,兩頭是你們,最好的是你們。學校都把虎城包圍了,好!好!教育成了重頭,虎城就長遠了?!?/p>

劉定其不安地輕聲問:“聽說,為了這校址的事,你跟楊鎮長鬧得不愉快。”

鄧平壽大聲說:“哪來的話?楊鎮長跟我從來都是一樣的認識,尊師重教是虎城的傳統,干部對此從來沒有分歧!楊鎮長,你說是不是啊?”沖人群中的楊代述咧嘴一笑。

楊代述兀自搖頭,哭笑不得。鎮政府那棟樓已被定為危房,沒人比當鎮長的更焦慮。讓位幼兒園時,他是副書記,他知道全過程。他當鎮長后,鄧平壽交辦他的幾件大事里就有鎮辦公大樓的遷建,好不容易找了一塊適合的地,沒想到,教辦再橫刀奪愛。他當時確實持保留意見:“鄧書記,合適的地很不好找,辦公樓已被下了危房通知,干部辦公條件亟待改善……”

鄧平壽滿臉歉疚地說:“既然他們看上了,我們再找嘛。我們艱苦一下也就過來了,教育的問題可不能有絲毫耽誤啊。”

后來,重慶市教委到虎城考察,虎城鎮教辦在匯報中談到鎮政府兩次讓地的事,讓考察組頗為震動,專程前往幼兒園和成人學校,最后去了鎮政府辦公大樓。

兩所簇新的學校強烈映襯下,夕陽下的鎮辦公樓愈發顯得寒磣??疾旖M十分感動,回去熱情洋溢地寫了一篇調查報告,題為《不修衙門修校門》。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劉定其說了那句最讓鄧平壽欣慰的話:鄧書記更應該被稱為教育書記。

十一

2006年9月,梁平縣委組織部,部長平華辦公室里。

談話已進行很久了。平華秀雅溫和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微笑,她為鄧平壽續上一杯熱茶。溫和沉穩地說:“鄧書記,你是全縣千得時間最長的鄉鎮干部了,你踏踏實實為百姓辦實事,辛辛苦苦要改變這個地方,這些,縣里領導都看在眼里,你這些年做出的成績也擺在這里。今天,我一是代表組織,也是代表個人,不能再讓你這么辛苦勞累了。農村基層干部苦啊,像你這樣一心要改變農村基層面貌、改變老百姓的生活的基層干部尤其苦,現在,縣里領導有意調你到縣里工作,你得慎重考慮。”

鄧平壽淡淡一笑:“平部長,我把你當大姐,今兒跟你說點掏心窩的話。我這人,是苦大的。小時候家里窮,很少有人看得起我們,有兩件事,我印象特別深。一是我5歲多的時候,那時集體勞動,掙工分,我爸人老實,媽工分少,家里常常揭不開鍋。有一次,我娘看我和哥餓得可憐,偷空跑回家煮了一銻盆野菜,我舍不得吃,想讓哥吃個飽。我把銻盆端到我哥面前,想讓他吃個飽。這時,幾個大孩子來了,伸手來搶,我拼命護住,一個比我高一頭的孩子飛起一腳踢來,正中我手中的銻盆,銻盆“嗖”地飛出去,我心里那個空啊!我跟著那盆追,那是我家唯一的盆,煮飯吃飯盛水都靠它了,我們不能沒有它!可我哪里追得上啊,心里那個無助和絕望啊,只剩一路喊“娘”了。直到現在,我都常常感到兩手之間有東西突然跌落了,心慌。所以,有工作了,我比什么都珍惜,生怕一不留神工作給弄丟了,就踏踏實實地拼命做事。我沒想到的是,這樣做著做著,最后竟當上了干部,不光要管一家人吃飽飯,還要帶著那么多百姓過日子,我小時候窮怕了,我當了干部,我就想,不能再讓虎城的老百姓過窮日子了,我是做夢都想這些老百姓把日子過好啊,恨不能一天變一個樣?,F在,我們終于起步了,平部長你看,我們的蠶桑和柚子已經起來了,年年在往老百姓的口袋里添錢。雙線工程完成后,對外交通和通信已解決,以前不敢想的事,我們現在敢想了,很多想法現在正在一步一步變為現實,可以說。虎城才起步,虎城老百姓的好光景才真正開始。我對這里熟悉,有農村工作經驗,留在這里比調縣里部門能多做很多的事啊!

“第二件忘不了的事是我讀書的事。以我們那家庭,哪里能供我讀到高中啊,但是每當開學我家沒錢交學費時,三鄰五舍就幫我湊,那一角兩角的毛票,從此是我心中最好看的圖畫啊!沒那些鄉親,沒有鄧平壽的今天,鄧平壽發誓要讓

他們過好日子,死不足惜,累一點又算什么呢?”

平華從沒見過鄧平壽這樣莊重的神色,也從沒聽到他用這樣沉緩的語調說過話,她沒去打斷他,她的眼前出現了曾在他家門框上看見的一副對聯:走千家萬戶為百姓辦實事一身正氣;盡五臟六腑建四化奔三鄉兩袖清風。

驀然,她當時站在鄧家老屋前讀這副對聯的震撼再次來到心間。她分明看見一個人,心甘情愿地俯下身子,扛起一座大山的責任。在這樣一種姿勢面前,她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蒼白無力,她什么也不再說,只把頭重重地點了兩下,又兩下!

中午,副書記任維平宴請鄧平壽。

酒過三巡,任維平說:“嚴格說來,50歲以上不提拔了,而縣里這次的意思可以說是特例。這對你是個安置,對大家也是個交代。你在基層一輩子,可以說將一生都獻給了基層,如果對你安置不好,誰都說不過去?!?/p>

鄧平壽說:“感謝領導顧念,但這樣,鄧平壽覺得自己沒用了啊。”

任維平說:“說實話,你該享享福了?!编嚻綁勰厮币豢诰?,深深地長嘆一聲,說:“虎城百姓日子過好了,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了!”

任維平徐徐舉起酒杯:“我敬你!”

一仰脖子,干了。

分手時,任維平緊緊握了握鄧平壽那滿是繭子的手,握得意味深長:“好好想想,慎重考慮一下吧!”

鄧平壽懂這意思。他的年齡已把他推到此生晉級最后一站,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鄧平壽靠在他辦公桌后面的藤椅里,一動不動,很久。

日間的熱鬧和繁忙退盡,辦公室被日光燈涂抹上一層清冷。

靜謐,異常靜謐。

他突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該好好想想了。

那年手術后,他常常覺得體力不支。近年來,還不時鬧肚子疼,疼得他頭昏眼花,他不是不擔心,就像以前咯血終于咯了個肺腫瘤出來,現在老是肚子疼,他不知道又有個什么地雷埋在那看不透的肉身里。

這些天,晚上累了的時候,他就想起了任維平的話。這次縣里對他的安排是很好的,從現實的角度講,已很不錯了,至少可以喘口氣,都五十多歲的人了。

他仔細翻檢著自己的內心,他發現自己有一點失落。事實上,他還可以選擇。那么,他需要選擇嗎?

這些年來,他引領著虎城的干部和群眾朝著一個大家期待的目標奮進,誰都可以叫苦,他不可以;誰都可以停下腳步歇歇,他不可以……他一直那么昂揚著、堅持著!而眼下,縣領導的話讓他平靜的心底泛起漣漪,自己在基層奮斗了一輩子,到縣里去,而且是去任縣級領導,那應該是自己最好的歸宿。

一如這些年每次換屆,老百姓一到這時就緊張。他心里數了數,這些天,17個村少說也有12個村的村干部到辦公室來,但更多的是村民,還是那句老話:“您不能走,貓兒寨不能沒有您!”

他們,總能把他留下來。

十二

2007年1月13日,星期五,鄧平壽回到鎮政府三公里外的上豐村的家里。

一如既往,他一只腳剛邁進院門就大聲喊:“娘,我回來了!”

“回來了啊,娘等你半天了呢!”院里一個蒼老的聲音洪亮地響起。

鄧家門口一個寬闊的水泥地壩,地壩口左右栽著兩排袖子樹,一樓一底的樓房呈L形,與袖子樹呈環抱之勢,獨門獨院,清爽寧靜。地壩與樓房相連的是七八級石梯,拾級而上,是一扇農村固有的闊大的門。老太太常常倚門而坐,每周周五的下午,她的兒子鄧平壽總會在黃昏時候出現在院壩口,大聲喊:“娘,我回來了?!?/p>

鄧平壽跟娘打過招呼,一般就會到廚房去幫妻子端菜,廚房不小,當中一碩大的磚砌的灶,灶上放著一口足以與灶匹配的碩大的鐵鍋,那是煮豬食的,永遠溫溫吞吞地冒著熱氣。大鍋的旁邊的一個灶眼,才是供做飯用的。把那巨大的鍋里的豬食煮好溫著,同時把一日三餐輪番著在另一個灶眼上蒸煮煎炒,便是唐有清每天要做的工作之一。而每周五的下午,她在廚房待的時間會比平時長一些,這天,丈夫和小女兒巧娟要回來,丈夫喜歡吃酸菜炒肥肉,娟愛吃土豆燒豆腐,這些都不會少。多年的習慣,幾乎能完全掐準父女倆到家的時間,但她總要等到那聲洪亮的“娘,我回來了”,才把那道酸菜炒肥肉倒進鍋里。而這時,丈夫就會走進來幫著端菜,在耳邊壓著嗓子說聲“老唐辛苦了”,然后端上菜碗,一路吆喝到堂屋:吃飯嘍——

堂屋就是正門對著的那間屋,方正亮堂,會客和吃飯都在這里,是鄧家最體面的一間屋,陳設簡單,一張四方桌被四條高板凳圍著,占了里面靠墻的正中位置,進門的左邊是一對人造皮革沙發,因陳舊而花色難辨;右邊排著幾把木椅子。樣式色澤各不相同。

菜上桌后,鄧平壽就去扶娘上桌,邊招呼他那傻子哥哥。吃飯的時候,他不停地忙活,軟的拈給娘,瘦的拈給妻子,大塊的拈給哥哥,最后,他就拈些肉在自己碗里,把肉扒拉下來,把皮兒給女兒巧娟。巧娟喜歡吃肉皮兒。

飯后,鄧平壽會把母親扶到她的床前,打滿滿一盆熱水,將那雙干瘦的腳浸到水里,輕輕地搓揉。

老太太嘮叨:“娘的腿腳是越來越不方便了,現在連到鎮上去一趟都難了?!?/p>

“娘想到鎮上去跟兒子說,兒子用車接你?!?/p>

“快別說用車接的話了,娘上次病了用車去趟診所,你就給鎮上交了30元車費,別當我不知道。這么貴的車,我坐不起!”

“用車要交錢是規矩啊,我不交,那別人都不交了,這車不成公共汽車了?您說我們鎮政府的車成公共汽車了,兒子怎么工作啊?”

“工作工作,娘只求你莫拿工作當命。”

“娘,我知道,你就放心吧,兒的身子骨下賤了些,禁得住事。”鄧平壽邊說邊把娘的一雙腳焐到了懷里,將衣服嚴嚴實實抄住。

老太太感受到兒子強勁的心跳,心里安穩下來,這輩子,她的一雙爬慣溝溝坎坎的腳只有在這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歇。聽兒子說到“下賤”兩個字,她的心突然疼起來,她把手搭在兒子手上說:“我兒小時候下賤了些,但現在是這么大個人物了,你富不攀窮不欺,就是個好人物!”

“娘,你說兒現在這么大個人物了,是什么大人物啊?”鄧平壽滿眼含笑地望著娘核桃般的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問。

“鄧書記唄,都這么喊?!蹦锖⒆影阈⌒牡卣f。

“那,您知道書記是做什么的呢?”

“書記嘛,干工作嘛,上坡下鄉,不穿皮鞋穿草鞋,還不戴草帽,上面曬,下面燙……”

“哈哈哈——”鄧平壽實在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他的眼底就有了一抹淚光。

淚光中,娘瘦弱的背上壓著一個碩大的背篼的情景映入眼簾……如今,娘肋多了,頭發雪白,步履蹣跚。以前,他處理完工作,一支手電照著,走過那離家三公里的平坦公路,在榻前給母親擦身子洗腳。后來,太忙,只能在周五回家團聚。而母親不怪他,只是不準他買東西回家:“你又買面,自家做的面就吃不得了?”“我冬衣好好的,又買,真是三天有不得三天無不得!”母親教訓的時候,他50多歲的傻子哥哥、那打小同他一個饃掰成兩半吃的手足,總是穿得光光鮮鮮地挨在門口憨憨地望著他笑,與母親的

嚴厲構成一幅讓他永遠忘不了、舍不下的親情圖。還有,他的妻子,養大兩個女兒,50多歲了還種著4個人的地,每年出欄8頭肥豬,養4張蠶。村里人說她像頭牛,這話讓鄧平壽聽著心疼,于是他一到家,挑糞、割豬草、栽秧打谷,見啥做啥,只想為她減輕點負擔。

收回思緒,他的目光溫暖地落在娘的臉上,柔聲說:“娘,兒這輩子哪敢欺窮,兒恨不得讓大家都不受窮,都有好日子過。娘曉得兒的心啊!”

老人剛才見兒子笑得那么開心,早跟著笑得沒牙的嘴一抖一抖的,好不容易收了笑說:“娘不曉得誰曉得!你啊,小時人欺了你,你不記得;幫了你,你總揣在心里。兒現在工作辛苦,回來衣服一脫,又要扯魚草割豬草。兒啊,你要身體好,娘才高興啊。兒身體累垮了,娘就活不下去了?!?/p>

“娘說哪兒去了?兒今后退休了就守著娘,哪兒都不去!”

將娘送上床,掖好被子,鄧平壽回到堂屋。

妻子唐有清早已收拾利索,圈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唐有清是個安靜知足的女人。要說不甘心,唯一一點,就是跟丈夫在一個地方生活著,卻很少在一起。丈夫是一年比一年老了,他每周五晚回來,周六一早就走了。農忙季節他會留在家里兩天,栽秧打谷、挖田鋤土、摘桑養蠶、洗刷喂豬,沒有不干也沒有不能干的。從現實的角度講,唐有清覺得自己真是找了個好男人,可這樣好的男人卻是大家的,是全部虎城人的,哪個有事都可以找他,誰找他他都跑得飛快。鎮里那么多大事,他還恨不得幫助每個老百姓,這得多大的精力啊。她從嫁到鄧家來,就沒清閑過一天,她沒有埋怨,但丈夫這樣不愛惜自己,她是有意見的。她不止一次說:“你是不顧這個家啊,顧的話你就不該把自己弄那么累。鎮里的工作你必須做,別人肩上的擔子,你也要去做,你是想把自己累死了事,也就懶得管我們孤兒寡母了。”

鄧平壽就把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老唐啊,對于我來說,那只是些順便的事,舉手之勞,費不了多大勁。而對于農民,那就不一樣了,他們看我這樣待他們,他們心里踏實啊,就有依靠啊。我們小時候窮,一家人沒少受欺負,這時只要有一個人對你好,你就記住了,就藏在心里了,這日子就過得不那么佰惶了。那些好心人湊錢讓我讀完初中的,還給我介紹了這么好個老婆。老唐啊,說實話,這輩子,我也沒想到我會當現在這官,可當了官,不為老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我就覺得這官當得沒意義!”

唐有清,這個矮矮墩墩,圓盤大臉的女人,平常不多說話,一說話眼睛就瞇縫著向上彎,彎得滿臉帶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這夜她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她撫摸著丈夫背上那一尺長的刀痕,感覺摸到了一只巨大的蜈蚣,止不住心驚肉跳。那次丈夫住院,虎城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得了癌癥,她哭得昏天黑地。那一次驚嚇讓她有丈夫失而復得的感覺,于是她倍加珍惜這夫妻的情分。但丈夫是越來越忙碌了,這些日子,她總覺得丈夫的臉色不對。她心里不踏實。她摸著丈夫的傷疤,眼淚止不住往下流,鄧平壽一雙粗大的手在她臉上抹:“不許哭!好好的哭什么呀?”

次日晨,雨絲似霧。

鄧平壽如每次離家一樣,站在地壩中央喊:“娘,我走了?!?/p>

地壩濕漉漉的,鄧平壽的臉濕漉漉的。

老太太說:“路滑,走慢點,莫慌張?!?/p>

滄桑的聲音穿越雨絲,顫巍巍的。

“知道了,娘!”鄧平壽笑嘻嘻轉身走出院壩。

走到路口,停住,他聽見身后“滴滴篤篤”急促的腳步聲,是妻子唐有清特有的。

回頭,唐有清手里抱把傘,站在一臂之遙的地方。

“這么小的雨,不用傘,撐著傘不好走路。”他說。

“還是帶著吧,萬一下大了呢?!彼f。

“下大了,哪個屋檐不躲雨?”他嘻嘻笑著。

她無語,一手抱傘,一手攤開手掌接雨,似要試出雨絲的密度和溫度。

他笑,笑容浸在斜斜的雨絲里,濕漉漉的。

雨霧如簾,隔斷了丈夫的背影。

7點,鄧平壽帶著廖銘等幾個鎮干部走在了督促檢查桑樹栽種的下村的路上。

鄧平壽一如平常爽朗、興高采烈、渾身有使不完勁的樣子。

回到鎮里,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鄧平壽往沙發上躺時對廖銘說:“今天我總感覺沒精神。你們也休息一下,我躺會兒再打電話喊你們下村?!?/p>

可不到一個小時,廖銘接到了他的電話,聲音虛弱,說肚子痛,讓找個醫生去看一下。

廖銘一聽就跳了起來。鄧平壽從不說病了,他說出來,肯定病得不輕。他的眼前出現上午鄧平壽不時手按腰部的情形。

他立即趕去,見鄧平壽躺在沙發上痛苦地呻吟著,豆大的汗水爬滿蒼白的臉。已打了一支止痛針,沒用。廖銘急忙叫來人將鄧平壽送往虎城中心醫院。

醫生見鄧平壽疼痛難忍,又打了一支止痛針,掛起了輸液瓶,同時做了抽血、查體溫、B超等檢查,初步診斷是胰腺炎。廖銘趕忙打電話向鎮長趙洪越匯報,趙洪越在電話那頭失聲大叫:“急性胰腺炎是要死人的,給我立馬送重慶廠

鄧平壽一聽要送他去市里,掙扎著起床,說回去休息一會兒還要下村??蓜×业奶弁唇K究讓他爬不起來了。

趙洪越命令:“抬!抬都要抬到市里醫院去!”

鄧平壽被幾個彪形大漢抬進救護車,車子絕塵而去。

2007年2月1日凌晨1點,鄧平壽因重癥胰腺炎在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搶救無效,與世長辭,離他51歲生日還差三天。

盡管有半月的心理準備,但對于虎城4萬多干部群眾來說,這還是一個來得太突然的消息。

那一刻,虎城大地,無數人號啕失聲。

而更多的人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他們囁嚅著:“總覺得,他沒死;總覺得,他不會死……”

他就安靜地躺在他們面前,蓋著鮮紅的黨旗,熟睡般安詳。幾十年了,他們沒見他這么安靜過。他總是風風火火的,他總是粗聲大氣的,他從沒像現在這樣不聲不響不聞不問過,他們不習慣他這個樣子,他們希望他站起來,他們含著淚喊:“書記啊,你不講信用啊,你不是說過你不走的嘛,你怎么就這么走了?”

2月5日上午10點,鄧平壽同志遺體告別儀式在梁平縣殯儀館舉行,縣委副書記戶邑主持儀式,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咼生澤致悼詞,縣四大班子主要領導、縣屬有關部門負責人、兄弟鎮鄉領導、慕名而來的干部群眾、生前好友及虎城部分村民近千人參加了告別儀式。鄧平壽生前認識甚至不認識的很多人,都來送他一程。

當時,正值縣里“兩會”開幕,為此“兩會”開幕式推遲了半個小時。

遺體火化時,虎城鎮一段一度擱淺的路再度開工,數十位村民掄起鋤頭,用一曲鋼鐵和石頭的交響送了他們的書記最后一程。

天地為之動容。

早上晴朗的天,在那一刻飛起了細雨。

雨絲如訴。

靈車緩緩進入虎城鎮境內,村民手拿白花,佇立在雨中,一動不動。

數千人的長龍,將虎城鎮街道擠滿。

自發聚攏的隊伍,肅穆,莊嚴,徒步7里多路,送鄧平壽回家。

鞭炮聲響徹鄧平壽回家的路。洪泰煙花廠拉出了幾輛小貨車鞭炮。

鞭炮聲里,哭聲四起?!盎⒊堑氖露鞗]做好,我一天不離開虎城。”鄧平壽這句話,虎城百姓耳熟能詳。鄧平壽一輩子沒失信過他們,他現在是真的不走了,但他們卻心痛得淚雨紛飛……

鄧平壽,這大地的兒子,就這樣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一抔黃土埋忠骨。

一座新墳,守望著生他養他的家。沒有碑,名字都沒刻下一個。

家門口,終日坐著他88歲的娘。

家門過去,百余步,夾道幾壟老竹。

路是小路,逢雨打滑。娘不停地喚著大兒子,搬幾塊石頭、撒幾捧爐灰……

鄧平壽那跟了他一輩子的傻子哥哥便守著那條小路,樂呵呵地忙活,像兒時一樣嬉戲。

這一壟土上長出來的娃,為這方百姓奔個實實在在的好日子,可謂馬不停蹄,今日終于歇息,在這一壟土上。

責任編輯伊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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