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平
見到我,他笑得雖然有些豪放,但其中的無奈恐怕只有他去體味了。我勸他放棄詩歌夢,他說:“放棄,放棄了詩歌我還是我嗎?不可能!”
土木系基本是男生的天下。在我們的印象里,土木系的男生舉止粗野,表情冷漠,根本不懂什么藝術。可是,偏偏在這個不被看好的系里,卻出了個才華橫溢的詩人。
詩人范子杰的橫空出世,確實給我們中文系一群寫詩、小說和散文的準藝術家帶來不小的震動。瞧,校報上那些優美的詩作,就出自土木系猛男范子杰之手!
在我們中文系成立綠洲文學社那天,范子杰突然出現在大家眼前。他毛遂自薦之后,說自己投奔綠洲文學社,純粹是奔藝術而來。他的牛仔褲洗得泛白,褲腿上兩個露出膝蓋的大洞看來是他故意所為。他的一頭卷曲的栗色長發時常罩著眼睛。透過發絲,可以看到眼里閃動著的是狂放與智慧的光芒。的確,單憑他的作品,我們沒理由不接納他,何況他已經找上門來。
起初,范子杰對文學社的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并且自告奮勇為文學社里的師妹擔任輔導員——他特別喜歡給漂亮的師妹輔導寫作。因為熱情與才華出眾,我們中文系的“系花”姜小米很快就迷上了他。他們談得很投機,戀情急劇升溫。可是熱度持續了沒多久,姜小米便不知道為什么棄他而去了。他痛苦得形容憔悴。失戀的第三個晚上,他請我們文學社幾個骨干喝酒。飯桌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勸也勸不住。借著酒意,他恍恍惚惚地說:“我把我的愛情弄丟了,悲劇啊!”我們勸他節哀,他更來了精神,非要把自己的“情事”一吐為快。
“那天在逸夫樓聽完中國近代文學講座,我和姜小米走在最后,也不知道為什么,談了一會詩歌,我突然抱住人家就吻,沒想到這一吻便把愛情給弄丟了。她是個好女孩,但她不應該說我像匹野狼。我不是狼,我是藝術家,是詩人,藝術家對于愛情的追求向來都是熱烈的。”他又補充說,“這是我的初戀,雖然像閃電一樣短促。但美的東西從來就是電光石火,美不可能永久。”
沒多久,他退出了綠洲文學社。退出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失戀,他還不屑于與我們為伍。他曾經當著許多人的面痛批我們中文系的人,說中文系一些人寫的文章狗屁不如,太幼稚,幼稚得可笑。過后,他特意來找我,向我解釋:“我批中文系一些人,你不在范圍之內,你的作品值得一看。”
我們的系刊上再也看不到范子杰的作品了。
一個周末,我在地鐵入口處看到了范子杰。他坐在墻角,半閉著眼睛在彈吉他,口里唱的是謝東的《笑臉》。他的嗓音很磁性,把《笑臉》演繹得像模像樣。他面前那個空皮鞋盒里,孤單單地躺著一枚一元硬幣。
他家境不錯,難道是遇到了什么困難?見我疑惑,他笑:“我是在體驗生活,用藝術家的心體驗生活。不是嗎,不走出象牙塔,怎知人間冷暖?”
看著那枚硬幣,他臉上的笑容有些深沉。那一刻,我覺得他真正成了藝術家。
他的詩作《在地鐵站彈吉他的人》在校報上發表了,同時,這首詩也發表在省城晚報的副刊上。
詩寫得有些傷感,跟他以前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同。他特地買了一份晚報,送到我宿舍,真誠地遞到我手上,說:“特意送給你的,因為只有你曉得這首詩出爐的內幕。”
暑假里,他給幾家特困市民的孩子免費當起了家庭教師。他每天騎著自行車,奔波于幾個家庭與學校之間,風雨無阻。新學期伊始,他的系列組詩《總有一些事物讓我們淚流滿面》登上校報的頭版頭條,不知道感動了多少學子。這組詩也很快登上晚報副刊的頭條,并且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一天晚飯時,我和他在學校食堂的飯桌上相遇。他有些感慨:“我已經找到了今后的發展方向,我要為社會大眾寫詩,為這個偉大的時代寫詩。”他還不忘鼓勵我,說我很有文學才華,他真的把我當作朋友看。我無法不感動。
畢業以后,他進進出出待過幾家單位,但都沒干多久就辭職了。他想搞專職詩歌創作,但靠寫詩很難養活自己。他很苦悶。他想把自己的名聲弄大,像韓寒一樣,小小年紀便出名。他認為只有出了名,自己那些賣不掉的詩作才有出路。于是他想劍走偏鋒,先在網上開博客,可是一年下來,他的博客始終靜悄悄的,點擊率一直沒超過3位數。他又開起了播客,把自己如藝術家的彈唱風采弄到網上,不過他唱的不是歌,而是在吉他的伴奏下神氣活現地朗誦自己的詩作,以此為作品造勢。他的播客一度很火爆,然而等待的結果是,根本沒有哪家出版社對他有所青睞,他想出版詩集的夢看來是沒有希望了。一怒之下。他撤下了他的博客和播客。
我第二次在地鐵站入口處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彈唱迪克牛仔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很投入,也很像模像樣。人們從他身邊匆匆而過,幾乎無人向他施舍。他閉著眼睛對著行人吼:“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愿意等待……”我覺得,這歌,他是在唱給自己。
見到我,他笑得雖然有些豪放,但其中的無奈恐怕只有他去體味了。我勸他放棄詩歌夢,他說:“放棄,放棄了詩歌我還是我嗎?不可能!”
后來,他遇到一個書商。書商知道他的經歷后,眼睛大放異彩,便建議他寫暢銷書。他被書商撩撥得心頭發熱,覺得寫暢銷書是個好辦法,等賺了錢再回頭寫詩,不失為一條不錯的路子。
書很快寫出來了,可是書商翻了幾頁就隨手扔到一邊。他困惑地望著書商,他自信他完全有寫暢銷書的能力。書商見他不開竅,就點撥他說:“暢銷書哪里能正兒八經來寫,這樣的作品鬼才要看。寫暢銷書,內容必須出奇制勝,要涉及多角戀、性、恐怖、艾滋病、罌粟……更大膽的話,甚至可以考慮讓主人公進行‘人獸戀,或者讓他(她)患上瘋牛病、口蹄疫……總之,能牢牢吸引住讀者眼球的書才有市場。”
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書商,繼而是憤怒與狂笑。書商拍拍他的肩膀:“哪天弄明白了再來找我,我是看好你的。”這話讓他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他憤怒地擋開書商的手,仰頭而去。
給書商寫的暢銷書,被他在衛生間里一把火燒了。
春節過后,他打電話告訴我,說想去北京發展。理由是:北京文化味濃,他的詩歌也許能尋到出路。臨行前,他請我去他租住的小屋喝酒,算是告別,我跨進他的屋子時,對眼前的景象很震驚,但見三十多平方米空間的四面墻上,貼滿了長短不一大小不等的紙片,紙片上面都是他用手寫就的詩作。吊扇在頭頂嘩嘩響,紙片被風吹起來,也嘩嘩作響,此起彼伏,甚是壯觀。
我們喝酒。他跟當年失戀時一樣,仍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恍恍惚惚了,他突然隨手從墻上揭了幾張紙片,蘸了酒,貼在自己額上臉上,說著醉話:“你說,詩人難道真的成了小丑,一文不值了嗎?……”我無言以對,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他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他的幾百首無法變成鉛字的詩作,伴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