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10年的時間壘一道柏林墻,然后再用很長時間云銷毀彼此那些敵意的目光,試圖彼此靠近。
終于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的對手才是真正適合做你朋友的人。
1
市里舉行的歌唱比賽,每個學校都有一個參賽名額。所有人都知道,學校里唱歌最好聽的兩個女孩子,是六年級4班的許菡和好友何美竹。
我一直以為,那場歌唱比賽唯一的入場券非我許菡莫屬。12歲的自信,是太陽花明亮的金黃。承接陽光雨露的時候綻開明媚笑臉。
然而,三天后,結果揭曉:代表學校去參加比賽的是六年級4班何美竹。我驚訝地抬頭看講臺上宣布這條消息的班主任。而她也看了我一眼,還說了一句:沒有機會參加比賽的同學也不要氣餒,都是代表學校參賽。都是為集體贏得榮譽……
她后面還說什么我記不清了。其實我壓根已經聽不清了。我只在想:怎么會是何美竹呢?怎么會是她?為什么不是我?
后來聽說,何美竹的媽媽給參加評審的5位老師每人送了一箱上等豬肋排——1992年,我水晶玻璃一樣的童年,就這樣被五箱排骨擊碎。
那次,何美竹拿了市一等獎。
這個獎,本應該是我的。
2
從何美竹參加完比賽的那天起,我就換上了淡淡的眼神。帶一點不妥協的驕傲與冷漠,疏離是我們新的關系與狀態。
就這樣,我們在恍惚的距離中一起參加升中學的考試。我們一起考進全市最好的中學,只是我在2班,她在3班。
到這時候,那些與歌聲相關的片段漸漸被中學里緊張的生活沖淡。我開始迷上了畫畫。晟喜歡的是漫畫《凡爾賽玫瑰》里那些漂亮的衣裳:裙的褶皺、蕾絲、緞帶……我臨摹了一張又一張。我自習課上偷偷畫畫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朱子辰就偏著腦袋認真地看。
他看很久,他的目光是那么清澈。短而硬的頭發和那張好看的臉孔一起構成了我少年時代很美好的畫面。
那年我13歲。看過我的畫的姑姑嬸嬸們開始慫恿我媽送我去學美術。她們七嘴八舌地說我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服裝設計師。我媽動心了。送我去師范學院美術系一個老教授那里,從伏爾泰、海盜頭像開始畫。
逢周末,我總是那么開心:因為我可以背著畫夾,像個真正的小畫家那樣乘坐52路車去城市另一端的師范學院學美術——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朱子辰的父親就是師范學院的教授。每到周末,我們就可以一起坐在52路車上,開心地說笑,分吃一袋爆米花。
14歲,那是個美好的年紀,學校換了深藍色的校服裙子,我們終于告別了用人造棉運動服做校服的年代。風吹過來的時候,吹動我的校服裙擺。我低頭看看自己的白色襪子和小皮鞋,燦爛微笑。
我開始原諒何美竹了。是啊,動人的歌喉對于喜歡畫畫的我來說可能一輩子用不上,而何美竹注定要走歌唱的道路。那么我為什么不成全她呢?
我想,只有我知道:從開始到現在,何美竹都想成為一個歌唱家,這個愿望即便是在我們有淡淡距離的這兩年里都未曾改變。
就這樣,我開始恢復了和何美竹的關系。公交車站遇見了,我們會點頭微笑、打招呼、說你好。我們會展示一些自己珍藏的寶貝。比如《新白娘子傳奇》的貼紙、比如一個有鎖的漂亮日記本。
可是我知道,因為某些我們無法抗拒的原因,我們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3
16歲,我們一起考上本校的高中部,這次我、何美竹、朱子辰,我們被編進同一個班。
逢周末,我們三個一起坐52路車去師范學院——這時候何美竹已經開始在師范學院隨聲樂老師一起學習發聲方法與演唱技巧。何美竹的老師就是朱子辰的父親。
因此,兩個人的52路車變成了三個人的。甚至于,每走到那個美術系和音樂系的交叉路口的時候,我向左轉,而何美竹和朱子辰一起向右轉。
然后,某一天,何美竹那樣羞澀地講起:我喜歡朱子辰啊,許菡你喜歡他嗎?我睜大眼睛看著她,沒有回答。
再然后,朱子辰的父親越來越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學生,開始留她在家里吃午飯。開始給她和朱子辰一起補習功課。而我,只能一個人走在從師范學院回家的路上。
寂寞的52路車,有我咬牙切齒的孤單。
咬牙切齒的結果在那個年代除了好好讀書似乎沒有別的發泄方式。我狠狠讀書,發誓要比何美竹學習好,發誓要考上比她更好的大學。我每天很認真地練畫,很認真地溫習功課。而何美竹也一樣——我們終于還是漸漸再度變成同一個屋檐下,熟悉的陌生人。
就這樣,在一段朦朧青澀的年紀里,我們到了18歲。高考,我居然考上四川美院設計藝術系學習服裝設計。而何美竹在本市師范學院學聲樂。還有朱子辰,他去北京,在外國語學院學習阿拉伯語。我們的命運,就這樣因為一場高考而變成一個三岔路口。
20歲的時候,我到北京玩。坐很久的火車,終于在北京站看見朱子辰和他的漂亮女朋友在熱情地揮手。在那一瞬間,我心中突然有一塊狹隘的石頭落地。我想,何美竹,你和我搶那么多年,我喜歡的你都喜歡,我想要的你都要,可是,我沒有得到朱子辰,你也沒有。
我和朱予展,我們坐在東方新天地前面的路邊,晃著腿,像小時候那樣看著面前長安街的車水馬龍。我們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夕陽。我們似乎都感覺到,我們的青春,就像面前的車流一樣,停停走走。
我們拉住彼此的手。不摻任何雜質的心里只有單純的童年。
4
寒假回家的時候我約何美竹出來K歌,我發現她變漂亮了,而她看見我的眼神里含著的贊許與我一樣。我們彼此的心里,有一點點客套,卻也有一點點想念與驚喜。我們跨過童年與少年的誤會種種,發現生活的河流太長,我們經過的不過是小小的浪花一朵。
以10年的時間,我們變成大姑娘,2003年我們大學畢業。朱子辰考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阿拉伯語方面的翻譯工作。我回到家鄉的師范學院做一名專業課教師。而何美竹留在學校教務處工作。我和何美竹,我們糾纏、對抗那么久,終于還是回到同一起點。
終于,還是朋友——敵人——同事。做了同事,一起開會旅游、一起聽課,偶爾,一起應酬。
突然發現,我們同樣年輕、有夢想。說到底,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從本質上來說,我和何美竹,我們是一類人。
我們以10年的時間壘一道柏林墻,然后再用很長時間去銷毀彼此那些敵意的目光,試圖彼此靠近。
終于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的對手才是真正適合做你朋友的人。
我們開始一起逛街購物,一起談論愛情以及其他……靜謐的時光流淌,令我有淺淺錯覺:或許,其間的,10年,不過是一場夢。其實,我更要感謝她:如果沒有她的存在,那個喜歡上課畫畫的女孩子、那個偷偷喜歡一個男孩子的小丫頭、那個并不天資聰穎成績也只是中等的傻妞兒,怎么能真的考上好的大學。直到今天走上講臺,成為園丁一名。
正是那些往昔,讓我們未曾言語,卻在心底深深明白:我們已經錯過10年的友誼,不可以錯過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