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作家索爾·貝婁的小說《洪堡的禮物》刻畫了美國知識分子在科技、經濟高速發展的社會浪潮中,迷失自我,備嘗世態炎涼,深刻揭示了物質世界對精神世界的摧殘。本文試以洪堡為例,從社會和個體兩方面深入剖析造成他人生悲劇的原因,進而指出,主體人格的分裂是造成洪堡悲劇的根本原因,而社會為人格分裂的養成提供了足夠的養分。
【關鍵詞】《洪堡的禮物》;悲劇;人性;社會
【中圖號】I106【文獻標示碼】A【文章編號】1005-1074(2009)03-0255-03
索爾·貝婁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著名作家。“在二戰后的美國小說中,他的小說最深刻地、最令人信服地展現了現代都市人尋求自我本質的問題。” 《洪堡的禮物》是貝婁的代表作之一。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稱《洪堡的禮物》“似乎是貝婁最佳和最有代表性的小說”。
小說以洪堡和西特林為代表隊的兩代作家的不同遭遇和命運為題材,描寫了在科技和經濟高速發展的情況下,美國各階層知識分子對現實的不滿、彷徨而又無法擺脫的苦悶。他們苦苦地在社會中找尋自己的“立足點”。馮·洪堡·弗萊謝爾因發表《滑稽歌謠》而一鳴驚人。他具有詩人的浪漫氣質,寫出了許多優秀的詩篇,得到了社會的贊譽。“所有的報紙都在評論他的作品。”然而社會的急劇變化,使他在文學上的成功沒能繼續維持下去。無奈之際,他只得和妻子一起從文人云集的紐約格林威治村搬到新澤西州的鄉下,退隱到一個貌似世外桃源,實則是人間地獄的地方。但他并不甘于寂寞,仍然試圖在社會上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因為其自身的因素,妻子最終離他而去,他在一個大學的教授職位也告吹。社會和家庭的雙重打擊使他精神失常被送進了瘋人院,出院后流落街頭。最后因心臟病突發死在紐約的一家下等旅館中,被掩埋在一座義冢里。國內外的很多批評家都把洪堡的悲劇歸咎于社會對知識分子的冷漠和摧殘。就連作家本人也認為,美國社會嚴重地商業化,漠視文化,這使藝術成為多余的東西。
因此,洪堡的主體人格分裂是由社會和自身兩方面造成的。人格的分裂使洪堡在喧囂的世界里失去了其人生的堅實立足點。本文就以這兩方面為切入點,剖析洪堡的人格分裂過程,揭示社會為其人格分裂提供了足夠的“營養”。
1世俗自我的建構
洪堡生活的年代是美國資本主義社會高速發展時期,具體表現在科技進步、物質繁榮,整個社會都籠罩在金錢至上、物質至上、享樂至上的氣氛中。不能直接創造物質財富的精神文明只能瑟瑟然退居一邊,作為精神文明代言人的知識分子更被社會棄之如敝屐。正如書中描述的那樣,“俄爾浦斯感動了木石,然而詩人們卻不會做子宮切除術,也無法把飛船送出太陽系。奇跡和威力不再屬于詩人。詩人之所以受到愛戴,正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無能為力。”洪堡是一位在現代主義文藝思潮中崛起的著名詩人,他對生活充滿幻想,對詩歌具有天才般的熱愛。他認為“假如生命不使你陶醉,那它就不是生命,什么也不是。讓生命要么燃燒要么腐爛。”他對政府當局對知識的重視充滿了期盼。他神秘地告訴作品敘述者,同時也是他的學生兼朋友西特林,“斯蒂文森在競選旅行中,一路帶著我的歌謠。這個國家的知識分子要出頭了,民主終于要在美國創造一種文明。”“斯蒂文森政府有一個像我這樣通曉世界上各種世態變遷的文化顧問是多么重要啊!”然而,斯蒂文森的競選以失敗而告終,洪堡的美夢也跟著破滅。社會上的不公平現象更讓他失去了心理平衡:黑社會的癟三可以娶一個博士做老婆;連文學學士頭銜都沒有的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做大學教授;美國人還有一個空曠的大陸需要征服,你不能指望他們專攻哲學和藝術……。而西特林認為“他英俊、高尚、快活、機靈、熱烈而又尊貴。跟他在一起,便使你感到生活的甜蜜。我們習慣談論最為崇高的事物——蒂奧蒂馬是如何給蘇格拉底講愛情的,斯賓諾莎所講的‘對理智之愛好’是什么意思。跟他談話能使人延年益壽,心廣體胖。”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在被警察抓進警察局時,其情景令人寒心:“詩人被警察扭倒在地,被套上緊身衣或拷上手銬,像瘋狗一樣叮咚一聲被關進警車匆匆送走,到達警察局時一身污穢,在咆哮中被關了起來!這就是相應于美國的藝術嗎?”西特林悲嘆詩人同醉漢、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精神病人一樣淪落到弱小的地位。在申請為洪堡設立一個詩學講座時,里基茨,普林斯頓一個機構的代表,回答道:“詩學講座!講座!啊!——想得多美呀!我們很樂意。我代表大家講話,我們都會投贊成票的。唯一的問題是錢!要是我們有足夠的錢就好了!”因此,要想在學術上取得成功,得到社會的認可和尊重,就必須有金錢作后盾。作為知識分子的洪堡面臨著物質力量的沖擊,一種不可抗拒的巨大的物質壓力使得他身上也沾染上了銅臭,他不惜以卑鄙的手段從西特林那里騙取金錢。然而知識分子所特有的精神氣質,使他往往不甘心淪落為物質的奴隸。因此他的生活充滿了矛盾,這種矛盾構成了美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雙重個性。“他把自己拋進了弱小的地位,成了不幸的主角。他屈從于金錢、政治、法律、理性和技術所擁有的壟斷權力和利益,因為他不能找到其他東西、新的東西、詩人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段話清楚地表明:嚴肅的文學藝術和藝術家在當今強大的壟斷資本主義體系和后工業社會面前無可奈何地衰敗了。嚴酷的外部象征秩序打破了他的業已在想象界建構起來的理想自我,主體人格也就無可奈何地遭到了分裂。分裂的癥狀具體表現為瘋癲和最后的死亡。正如福柯所言,“瘋癲是從人與真理的關系被攪得模糊不清的地方開始的。”“瘋癲雖然從激情出發,但依然是靈與肉的理性統一體中的一種劇烈運動。這是在非理性層次上的運動。”瘋狂的、光怪陸離的外部世界最終使洪堡迷失了自我,靈與肉的分離必然使其凄慘地走向靈魂的死亡。西特林在思索洪堡之死時認為:
“……歸根結底,洪堡做了在粗俗的美國做了一個詩人應當做的事情。他比追逐女人還要賣力地去追逐毀滅和死亡。他毀了自己的才能和健康,每況愈下地走向墳墓。他毀掉了自己。愛德加·愛倫·坡也是這樣的下場。他是從巴爾地摩的陰溝里撈上來的。而哈特·克萊恩倒斃在一艘船舷上,賈雷爾亡于汽車之前。還有可憐的約翰·貝利曼是從一座橋上跳下去的。由于某種原因,這些可怕的事卻得到了商業與技術高度發達的美國的特別賞識。這個國家為它死于非命的詩人而感到自豪。而這些詩人卻證實美國太粗,太大,太多,太艱難了。美國的現實是如此冷酷無情,而這個國家反而從中獲得令人寒心的滿足。”
這段話深刻地揭示了造成洪堡悲劇的社會因素。正如福柯所言,西方社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規訓話的社會”。西方社會的整個自由民主制度的建構及其穩定運轉,是以實現對于全民的全面規訓作為其代價;西方的民主制,是在整個社會實行全天候、全景觀監控、使每個人都置于嚴密監控下而無可逃遁的情況下實行的。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在把握認知對象的性質和規律的同時,也被認知對象納入一定的關系網絡中,無意識地受到認知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認知客體的宰制和同化,從而使主體受到社會權力關系的操縱,淪為權力網絡的奴隸。洪堡在金錢社會中,一味地沉湎于詩的王國,幻想著依靠詩的力量步入外部的經驗世界。然而詩的語言是很難擠入當時的主流話語系統的。“個人陳述或單個作者能夠作出個人陳述的機會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在每個說話機會的頂部和上方,都聳立著一個規范的集體,福柯稱之為話語。”因此,高宣揚認為,知識固然成為現代社會維持和運作的中心支柱,但知識本身并不是孤立存在并發生作用的。它一方面綜合了社會各種力量斗爭的結果,另一方面它又必須在這些力量的形成的張力中才能存在。知識在和各種權利的斗爭中,始終處于下風。作為知識具象化的洪堡在這些力量構成的權力能指秩序中,處于邊緣甚至缺席地位,“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等于零。”因此他的欲望也只能是對“無”的欲望。而欲望的結果就是瘋癲或死亡。
2主體人格的缺陷
除了社會對洪堡的主體人格進行解構外,其個體本身的劣根性也是造成其主體分裂的重要原因。
首先,他過于自負。文章開頭寫道,洪堡的歌謠集在三十年代一問世,就立即引起了轟動,他成了“人們期盼已久的人物”,“所有報紙都在評論他的作品。”可他的名聲大約持續十年左右后就開始衰落了。“狂放與詩的時代結束了。”然而,他本人卻沒有覺察到這種變化,依然以成功者姿態孤芳自賞,并把這種觀點強加于人。“斯蒂文森常讀我的詩哩!”“斯蒂文森在競選旅行中,一路帶著我的歌謠。”因此,他認為斯蒂文森如果當選,文學就有出頭之日,因為他喜歡讀他的詩。言外之意,他就可以代表文學界,他就可以當斯蒂文森的文化顧問。“斯蒂文森政府有一個像我這樣通曉世界上各種事態變遷的文化顧問是多么重要呀!”然而,正如文中所言,“洪堡想把世界裝飾得光彩奪目,可是他材料不夠。他費勁了心機,只不過才裝飾到肚皮上,而肚皮以下,還是眾所周知的粗野的裸體而已。……他的善良依然是人們所認為的過了時的善良,他所用的光輝依然是陳舊得已經極為罕見的光輝。我們需要的則是另一種全新的光輝。”“他對自己要求太高了”黑格爾認為,命運不是異己的,而是多少有些敵意的人們的自我意識。自我所遭遇的不是某種外在法則,而是在其行為過程中自己建立的法則,它像個詛咒一樣沉重地壓在自我之上。洪堡的自我意識就是自負,他在用自己的標準為世界立法。他堅信世界上的財富盡管不屬于他,但“他對這些財富擁有絕對的要求權,同樣他也堅信自己一定能弄到手。”在他留給西特林的手稿里,他寫道,“查爾斯,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這比我兌取的你的支票要值錢百倍。這樣一部電影將會撈來幾百萬,三號馬路上將在整整一年之內擠滿排隊的人群。一定要堅持票房利潤。”確實,洪堡留給西特林和他妻子的手稿給他們帶來了滾滾財源,但是他的語氣充滿了自負。不過,就小說這樣的情節而言,我認為沖淡了作品的悲劇氣氛。洪堡的死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因為社會制度未變,人們依舊在做著金錢的奴隸,依洪堡的性格,他也是很看重金錢的,但他只是不愿意放棄知識分子的良知,不愿用藝術去媚俗而已。當西特林借用他的人格寫的戲在百老匯引起轟動時,他一氣之下,用他倆作為結拜兄弟而交換的空白支票兌走了西特林的六千七百六十三元五角八分錢。盡管他的這一做法有失偏頗,但我們仍可看出其作為知識分子的優秀品格。他曾經設想,如果他有一百萬的話,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不操別的心而致力于詩了。”而不是象有些批評家認為的那樣,說他是因嫉妒西特林的成功而這樣做的。他在最后給西特林的心中信中寫道:“你拿走了我的人格,在寫《特倫克》時利用了它。”但他又提醒西特林“不要因嘗到最后失敗的滋味而內疚。”
其次,洪堡性格上的缺陷也使他在社會上步履維艱。他脾氣粗暴且多疑,常常毆打自己的妻子,并懷疑她與西特林有染。妻子最后不得不離開了他。他在鄉下時,經常懷疑三k黨會在他的院子里燒十字架,或向他開槍。總是覺得會有人暗算他。他沒有朋友,常常一個人落落寡歡。如西特林所言,“他沒有一貫要好的朋友,只有曾經要好的朋友。他會變得叫人害怕。不曾警告,突然就會翻臉不認人。碰上這樣的事情,就好像在隧道里被快車截住,你只能緊緊貼著墻,或者躺在鐵軌中間祈禱。”西特林成功時,他卻帶人去滋事生非。他本人就扛著一塊寫有“該劇作者是個叛徒”的大牌子。由此可以看出,他沒有容人之量。
因此,索爾·貝婁在刻畫洪堡這個曾紅極一時,最后又潦倒不堪的知識分子形象時,并沒有一味地把他的悲慘結局歸咎于社會現實,洪堡本人的人格劣根性也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作者對洪堡傾注了深切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作者力圖通過這個形象,概括知識分子主體分裂的特征,探究自我解體的原因。作者認為,洪堡的身上,呈現出一種詩人、思思家、酒鬼、藥罐子、天才、抑郁癥患者的復合特征。這是一個人格被解體的殉難者,“精神力量的軟弱在這些殉難者的幼稚、瘋狂、酗酒和絕望中到了證明。”
3主體的向死而在
洪堡的主體雙重性使他痛苦地生活在世界上,痛苦的結果就會造成瘋癲。福柯認為,瘋癲開始于人與真理的關系模糊不清的地方。換言之,主體對真理、對世界的迷惘導致主體的瘋狂。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觀點,瘋癲乃是主體脫離象征秩序的蒙蔽,返歸本真狀態的具體表現。因為主體在瘋癲狀態下,可以不受象征秩序,即外界父權秩序的規約,徹底使自己處于真實界。主體的真實呈現卻又不見容于客觀現實,那么它的唯一出路便是死亡。小說中的洪堡瘋得并不徹底,他又從精神病院出來了。經歷了瘋癲后的他變得更加痛苦和厭煩。最后只能悲慘地死去。伊格爾頓認為,“死亡本身摧毀了命運與自由之間的對立……死亡是異己與親密者、巨大的決定性力量與主體的隱秘處所之間的連接紐帶。就像它與之如此緊密聯系的欲望一樣,死亡既不可剝奪地是屬于我的,又完全是非個人的、存在主義的價值和平常的事實,產生于我生命深處可是又堅決地要消滅我的生命。”洪堡的死亡意義在于它提供了洪堡精神的傳承。小說的標題“洪堡的禮物”表面上指的是他死后給西特林留下的手稿,但它的哲學意義卻在于洪堡的“猶在性”。“洪堡之死對我來說意味深遠。我花了過多的時間對死者
沉思,跟死者談心。”“我經常夢見洪堡,這就說明我實實在在地愛著他。每一次夢見他都令人十分感動,不禁在睡夢里哭泣起來。”當西特林在夢中和死去的洪堡對話時,西特林問他:“你一直在哪里來著?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洪堡回答說:“現在我一切全明白了。”西特林感悟到洪堡“生前是從自我的核心向外看,而死后卻是從圈子以外向內看。”所以,洪堡的向死而在性就表現在他給世人留下的思索,樹立起了值得人們思念、哀悼的形象。西特林就是第二個洪堡。他除了在知識上接受洪堡的傳授外,其精神世界也幻化為洪堡的精神自我。他后來的成功也是作者苦心孤詣地給予洪堡的精神安慰,使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索爾·貝婁在作品中借助紛繁似藤蔓般的敘事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繁榮但荒謬的現代世界。作為主體的人在物質、精神的選擇上顧此失彼,往往不能兼得。社會和人本身共同創造了分裂的主體人格。在揭露物質生活對精神文明的壓迫和說明當代知識分子面臨的危機方面,《洪堡的禮物》是反映當代美國生活的一面鏡子,映出了各色人等在物質利益面前的種種表現。作品的深層意蘊就在于喚醒人們那浸淫于物質世界,已變得麻木的靈魂,重塑社會的精神文明和倫理道德。貝婁對未來是充滿幻想和信心的,否則,他不會讓人們在洪堡死后記住他,也不會讓他留下的手稿能夠幫助西特林走出困境。
參考文獻
[1]王寧.二十世紀西方文學比較研究(2)[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Harold Bloom. Saul Bellow: Modern Critical Views[M].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
[3]索爾·貝婁.蒲隆,譯.洪堡的禮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索爾·貝婁.宋兆霖,譯.索爾·貝婁:“受獎演說”[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
[5]米歇爾·福柯.劉北成,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6]愛德華·W.賽義德.謝少波,韓剛,譯.賽義德自選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7]高宣揚.當代法國思想五十年(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8]特里·伊格爾頓.方杰,方宸,譯.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
[9]程錫麟.西特林的思與憂——《洪堡的禮物》主題試析[J].當代外國文學.2007,(4):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