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布什時代

編者按：在很多人眼里，即將離任的美國總統喬治·沃克·布什是一位典型的保守主義者，渾身上下充滿了德克薩斯的牛仔風格。短視、固執己見，缺乏策略和靈活性是用在布什身上最多的形容詞。然而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美國研究高級研究員羅伯特·凱根卻為大家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同時也留下了一連串令人深思的問題：布什一開始就是保守主義者嗎?他的外交政策真的與前任大相徑庭?美國在伊拉克是否從來就沒有獲勝的機會?后布什時代的美國會一蹶不振嗎?本刊發表該文僅供讀者參考，并不代表刊認同其內容和觀點。

1989年柏林墻倒塌之后，這個世界似乎并沒有變成我們所期待的樣子。超級大國之間的較量已經讓位于地緣經濟領域的競爭。民主和專制之間的意識形態博弈隨著“歷史的終結”而宣告結束。幾乎沒有人能預料到美國——這個史無前例的超級大國會面對如此多的挑戰。這些挑戰不但來自于新興國家，甚至還有曾經的盟友。這里有多少歸咎于命運?有多少又是美國人自己造成的?如果可能的話，美國現在應該怎樣做呢?

也許回憶起來有些困難，這個對于世界而言的“美國問題”，或者更應該說是對于美國而言的“世界問題”其實源于布什上臺之前。1999年，法國前外長于貝爾·韋德里納就曾經稱美國為“強權國家”。1999年，塞繆爾·亨廷頓甚至聲稱，幾乎全世界都視美國為“超級流氓”，“入侵者，干涉主義者，單邊主義者，霸權主義者和偽善者”。雖然亨廷頓和其他人一直在批評克林頓政府所宣揚的“美國實力和美國美德”，但美國人的自負并不是始于克林頓時代，而是源于蘇聯垮臺后地緣政治的改變以及隨之帶給人們的微妙的心理變化。

冷戰的結束確實為大家提供了一個用新眼光看待彼此的機會。不過美國看上去卻顯得粗狂且野蠻，這一點就和他們的十九世紀的前輩一樣。法國的外交部長于貝爾·韋德里納曾號召歐洲對抗美國的霸權，并阻止“美國主義”的侵襲。“我們不能接受一個單級政治的世界，”他說道，“這就是我們為什么為多極化而戰的原因。”

布什——現實主義者

早在布什登基之前，漫畫家們就已經將他描繪成德克薩斯牛仔的形象。法國前文化部長雅克朗還給布什起了個“連環殺手”的綽號。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布什就任之初，還曾一度希望能夠改變美國倨傲的形象。“外交現實主義”在當時很時興。當在總統辯論中被問及用什么原則來指導美國的外交政策時，民主黨候選人阿爾·戈爾認為那是個“關于價值觀的問題”，他說道：“美國作為‘天然的世界領袖’，必須擁有使命感，并為其它國家繪制一個藍圖，讓他們變得更加像美國人。”而在這個問題上，布什則認為，要看那原則是不是符合美國的利益。布什表示：“美國不應該跑到世界上去指指點點，這是美國人結束被丑化的唯一辦法。”

可惜布什政府的“現實主義”招牌還是沒能在全世界招來更多的朋友。布什政府的幕僚們對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國際對話顯示出鄙夷的態度。布什在上任的頭九個月內就接二連三地宣布退出《京都議定書》，《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和《反彈道導彈條約》。不過其中一些在克林頓主政的期間就已經名存實亡了，只是當時克林頓對國際社會的安撫工作做的比較到位而已。以“現實政冶家”自稱，時任布什外交政策顧問的康多莉扎·賴斯在2000年曾表示，所有關于人道主義的說辭都是空洞的，美國的外交政策應該以國家利益為基石，而不是為了虛無縹緲的“國際社會”。

我們都是美國人

這是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時所有人的想法。那次襲擊只是讓布什政府的外交政策稍作調整，但并沒有大動干戈。美國沒有放棄以國家利益為基礎的外交策略。這種狹隘的自衛觀很容易導致宏大而激進的全球戰略。當“戰略停頓”結束后，美國立刻打著反恐的旗號，重新投入到全球性的干涉行動中去了。

后9·11時代的國際形勢是一個不能不說的話題。美國出了事也就是世界出了事。在歐洲以及世界其它地方，人們的普遍反應都是恐懼，悲傷和同情。無論是哪個黨派，大多數美國人都認為這個世界所要做的不僅僅是顯示出痛苦和哀傷，還應該表示出對于恐怖威脅的恐懼和憂慮，并與美國一起投身到反恐行動中去。甚至一些美國的觀察家時至今日還持有這種觀點。不過事實上其它國家既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絲毫的緊迫感。歐洲人認為，冷戰期間與美國這個超級大國攜手是因為歐洲受到了威脅，那時的美國能夠提供安全。冷戰之后特別是9·11之后歐洲已經變得相當安全了，而受到驚嚇的只是美國人自己而已。

當人們走出震驚和恐懼的陰影時，卻發現整個世界對于美國的態度并沒有因為9·11而發生根本性變化。可以說對美國的仇恨依舊。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在2001年展開的一項針對性民意調查表明，人們大都對美國的遭遇感到悲哀，也有不少人認為“美國也應該嘗嘗什么叫防不勝防”，而持這兩種意見的人數幾乎相等(在世界范圍內約占70％，在歐洲約占66％)。包括歐洲人在內的許多調查者都認為美國的全球政策和所作所為是恐怖襲擊發生的主要原因，借用一句成語，這叫“惡有惡報”。

“不稱職”的霸主

如果從某一角度考量的話，2003年爆發的伊拉克戰爭是另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事件。作為一個積極和負責任的“世界領袖”，推翻薩達姆政權對于后9·11時代的美國來說并不能算是特別自私的行為。恰恰相反，與布什狹隘的、基于利益的外交政策相比，從伊拉克戰爭中似乎更能看到前9·11時代美國的影子。

伊拉克戰爭與反恐戰爭有一定關聯。1998克林頓政府就已經懷疑薩達姆與恐怖分子有聯系。克林頓警告說，如果美國不主動采取行動，整個世界將會面臨伊拉克的威脅。這個流氓國家會將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提供給恐怖分子、毒品販子和有組織的犯罪團伙。9·11事件發生后，美國對于這種威脅的容忍度降至了最低點。

誰知道如果美國真的在伊拉克發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歐洲人和反戰批評家們會有什么反應呢?即使沒有找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果美國能在短期內給伊拉克帶來穩定，國際社會又會作何表示呢?前國務卿科林·鮑威爾曾相信，“如果我們能把這些事做好，人們依然會認為我們為伊拉克人民帶來了幸福。”然而，鮑威爾的話并沒有變為現實。美國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對于形勢的誤判；任何戰爭中都會出現的壞運氣以及伊拉克社會固有的不安定因素。然而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布什政府的抱殘守舊造成的。一些五角大樓的官員依然是“戰略停頓”策略的死忠，并極力反對過度依賴地面力量。此外，正如參議員拜登所擔憂的那樣，共和黨的現實主義者一直對伊拉克重建工作不屑一顧。其結果就是獨裁政權垮臺之后，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安全部隊人手不足，負責戰后重建和經濟回復工作的勞力也極度短缺。

布什政府最終還是做出了戰略調整，伊拉克的前景也因此比兩年前變得更為光明。不過美國依然為幾年來的政策失誤買了單。與當初發動侵伊戰爭相比，美國四年來的所作所為(包括阿布格萊德監獄丑聞)對自身的國際聲譽損害更大。在這個分裂的世界里，比當“霸權”更糟糕的唯一情況就是無法真正的做到“霸權”。

實力和幻覺

美國如今的國際形象其實并沒有一些人聲稱的那樣糟糕。一些國家的確正在崛起，然而它們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反美情緒。中國和俄羅斯一直圖消減美國的優勢，不過它們之間似乎也在用警惕的眼光打量對方。而其它正在崛起的國家如巴西和印度更沒有制衡美國的打算。

雖然對于美國的評價多是負面的，但大多數國家依然愿意在地緣政治上親近美國。幾年前，法國總統希拉克和德國總理施羅德為制衡美國都不約而同地為轉向俄羅斯。如今，法、德以及其它一些歐洲國家都在紛紛調整外交政策。法國總統薩科奇和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現出來的親美外交表明，理性地發展與美國的關系可以提升歐洲的實力和影響力。

亞洲和太平洋地區的國家出于對中國崛起的擔憂也與美國湊的很近。即使在反美情緒高漲的中東，形勢對于美國來說似乎也不算太壞。與海灣戰爭時代相仿，埃及，約旦，摩洛哥，沙特阿拉伯繼續與美國如影隨形。而伊拉克也已經徹底拋棄薩達姆時代的反美情緒。這與冷戰期間美國在中東處處碰壁不同。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阿拉伯國家的民族主義運動席卷整個地區，并紛紛向前蘇聯投懷送抱。1979年，美國在該地區的重要支柱伊朗國王巴列維政權被霍梅尼領導的反美革命推翻，這也直接導致了這一地區戰略局勢的改變。

雖然二戰后的美國在歐洲如魚得水，但卻在其它地方頻頻失手。中國被赤化，朝鮮戰爭爆發，蘇聯成功引爆氫彈以及后殖民地時代風起云涌的民族主義思潮，每一個都超越了美國的控制能力。與之相比，近十年來所發生的一切沒有對美國的國際地位造成更大的沖擊。

中國的戰略學家相信，目前的國際格局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美國依然是全球的經濟中心，保持無與倫比的軍事優勢，繼續扮演政治學說的布道者角色，只要美國大眾繼續支持美國的國家政策，只要潛在的挑戰者會讓周邊國家恐懼而非博得同情，一超多強的國際格局將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