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俯拾即是

我曾經是個內心深藏痛苦的女人。當我驚詫地面對著從12歲以來所攝下的大部分相片時，發現自己少年老成，惜吝笑容，仿佛內心充塞著對人生的不滿。與笑容燦爛的妹妹們在一起相比較，母親總是小心地選擇著詞語，說那時你成熟，知事甚早。其實說穿了，是少年未識愁滋味，是自己偷偷讀了一大堆太沉悶的書，而引起的為賦新詞強說愁。

長大后我更是覺得人生乏味，以后又獨自浪跡天涯，受婚變挫折，常覺得人生無奈。在日本的那些年，我活得十分沉悶，常常一個人去海邊，望著海水，覺得就連這美麗壯觀的大海也是又苦又澀的，一如我的人生，實在沒有多大意思。

有一次，和一位賣魚的老嫗攀談，她的臉布滿風霜，—雙手被海水侵蝕得又紅又腫，頭上包扎著一塊白布，腰間系著一條布裙，雖是舊衣，卻洗得一塵不染。老人已掉光了一口牙，張著空洞的牙床微笑著。

她賣了一個早上，收獲大概有—萬多日元。鄭重地收好錢后，對買了兩尾魚的我說，她每天一大早就要趕到港口，守候漁船。人老了，力氣有限，只能買上一小筐，然后剖魚、洗凈，再拿到海邊一處自由市場賣，除去成本，收入很微薄。

那時我已在大學任教，收入不錯，只是心靈空虛而苦悶。我硬要老人多收下一點兒錢，仿佛這樣才感覺踏實。

老嫗說，如果你愿意，到我家坐坐，我沖海苔芝麻湯給你喝。我欣然同意了，幫著老嫗洗凈竹籃，沿著海堤跟她回了家。

她的家是一個簡易的棚子，但干干凈凈。我看見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已泛黃了，上面寫著昭和時代的字樣，是一張差不多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了吧。老人真的沖了一碗海苔湯給我喝，日本人矜持，很少請人到自己家里去，而我又是個比較拘謹的人，不愿與人交淺言深，但那一天我和老嫗卻一見如故，談了很多。

老嫗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一個人孤孤零零地過著日子，堅強地靠著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每當我看見失意的人，因一時挫折而想不開，到海邊自殺，我就想罵他們，為什么非要得到一切呢?活著不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賜嗎?他們那么年輕，年輕就是財富呀，你對人生要求愈少，你的人生就會愈快樂。”

那天我在點點漁火中回到自己原來竟也還有幾分溫暖的小屋，從此覺得自己其實是個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因為我還年輕，因為我還活著。

搬來美國后，離家不遠處有一家經營得十分成功的大型購物商場。剛從日本來美國時，按日本離購物中心愈近的房子愈值錢的原則，買下了現在居住的房子，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幾乎每天只要有空暇，我都會到商場走走，放松放松心情。

商場購物的人很多，收銀員整天站著，不停地工作。其中有一位長得相當漂亮的女收銀員，總使我想起大明星英格麗·褒曼，看她數年如一日，每天做著這樣枯燥的事，不由得替她煩惱起來。當然，工作也許是為了活著，可是為什么不試著換一件事兒做，她從這種枯燥又不輕松的活兒中究竟可以得到什么?終于有一天，我向她提出這個疑問。

她說，“哎呀，你不知道人生的快樂俯拾即是。我每天邊收銀邊研究人們買的東西，那些東西多么可愛，有人捧回一盆花，有人買了一件好看的衣服，也有人買了青翠欲滴的菜，我滿心快樂，想著下班后也去試試那種款式的衣服，也許也買一盆花……”

快樂遍地都是，可我沒看見，也自然沒去拾起。我讀了許多年的書，走的本是一條學院式的道路，看著自己頂著博士帽卻板著臉的照片，終于覺察到，我其實是一個連人生最基本的內涵都不了解的女人。

快樂遍地都是，我要拾起它，給自己一個更加美好的人生。

編輯／無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