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在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長江,徹底埋葬蔣家王朝的隆隆炮聲中,我出生于粵東的一個小山村。不久,我那在國民黨廣州中山機場(現為珠海三灶島機場)當兵的父親為我起了名字,在兵荒馬亂中匆忙見了我母子倆最后一面,就跟隨一敗涂地的國民黨空軍經由海南島去了臺灣。
從此,我沒有見過父親,母親再也沒見過丈夫。
從此,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和命運的注定,我母子倆付出比常人更大的努力和代價,苦度春秋,走向了曲折、復雜、辛酸的求生和求真之路……
1966年,由于“文革”,取消高考制度,正在縣城一中讀高中的我和許多學子一樣,回鄉務農,學大寨,戰天斗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1969年3月,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這年,廣州醫學院及其附屬醫院的幾百名學生、老師,其中包括不少被稱為“臭老九”的醫學專家和教授,響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在軍代表和工宣隊帶領下,告別大都市,驅車幾百公里,風塵仆仆大隊人馬來到我們山區公社駐扎、體驗生活。在此期間,為了貫徹落實“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指示,決定為我所在的公社培訓30名“赤腳醫生”,學期半年,結業后回原大隊為貧下中農看病,為改變農村缺醫少藥的狀況留下一支“不走的醫療隊”。
在挑選培訓對象時,我所處的最邊遠山村的干部和貧下中農一致認為我是土生土長的孩子,有高中文化,性情又好,家中只有母子倆人,無牽無掛,最適合干日夜奔走的“赤腳醫生”工作,因此,極力推薦我當“赤腳醫生”。在得到公社革委會和貧管組研究同意后,我終于接到了“赤腳醫生”培訓學習通知書。
誰知,我高興得太早了。“天有不測風云”,我在“赤腳醫生”培訓班學習20天后的一個上午,幾個造反派的頭頭和不懷好意的極左人物,氣沖沖地來到我們學習班,把正在聽老師講授“人體解剖”課的我叫出門外,說根據掌握的情況我父親是“逃臺人員”,我屬“可教育子女”,不能當“赤腳醫生”,不能把“農村醫療衛生大權”落到“黑七類子女”手里,限我馬上結束學習,下午必須回到生產隊去,參加“開山造田”勞動。
面對這突然情況,年輕的我心驚肉跳,六神無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眼含淚水,不斷向他們求饒,讓我繼續學習下去,我會全心全意為貧下中農服務。但是,他們根本聽不進去,以勒令的口吻說,不行!今天必須回家,明天不準來上課!
天無絕人之路。當天中午,得知消息的廣州醫學院軍代表、工人宣傳隊、老師代表、公社革委會和“貧管組”非常重視,慎重關注事態發展,聯合找我談話,并檢查了我的學習筆記,了解我的工作表現,以及學員的反映。我如實地說我不知父親下落,與父親無通訊聯系,也不知我父親是不是在戰爭中死亡,并強烈要求留下繼續學習。后來,聽內部人士傳出,當天上級各部門經過調查了解后,一致認為我在30個學員中文化水平最高而且勤奮好學,熱愛衛生事業,有培養前途。于是與“造反派”緊急協商后,決定讓我留下來繼續學習,至于結業后大隊革委會和貧管會使用不使用我當“赤腳醫生”,則再深入調查我父親問題后再行考慮取舍。
有了這樣的轉機,我真是謝天謝地,感謝上級有關部門不偏不倚,實事求是,區別對待,給了我繼續學習的機會。從此,我更加珍惜時間,白天聽課,晚上挑燈夜讀,不懂就問,謙虛學習,同時做了大量學習筆記,學業不斷進步。半年后,通過考試,終于以全班最優秀的成績結束學習,得到學院、公社革委會的好評和百姓的認可,與同去學習的另外兩位同學一起,當上了大隊“赤腳醫生”。后來,形勢變化,派性斗爭日趨冷淡,那些曾對我說三道四,不懷好意的人眼看大勢已去,也不了了之,不再胡言,而且,他們也同樣是我的服務對象,要找我看病,我也從不計較舊事,全心全意以自己最佳水準為他們服務。
1972年,我由于工作出色,被評為全縣先進農村衛生工作者,受到縣政府的表彰和獎勵,有關部門選送我去地區衛生學校讀書深造,可是由于父親下落不明,政審不合格,而未被錄取。
1977年,粉碎“四人幫”后國家恢復高考,我理直氣壯、激情滿懷地參加高考,結果達到入圍分數,也填報了志愿和到縣人民醫院體檢合格,后來,又因我父親的問題,未錄取上,徹底粉碎了我多年的大學夢。
顯然,父親的問題嚴重地阻礙著我前進的腳步。嚴峻的現實在告訴我,我要上大學,要入黨,要想有出息談何容易?
丙辰十月春雷響,一舉粉碎“四人幫”。歷史,終于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十一屆三中全會制定了實行“改革開放”的英明政策,從此,春風終度“玉門關”,中華兒女揚眉吐氣,舉國上下一片歡騰,神州大地春風蕩漾。
“莫道浮云終蔽日,嚴冬過后綻春蕾”。1982年3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寄自馬來西亞怡保的來信,拆開一看,是我鄰村一位久居馬來西亞的華僑海龍叔公的來信,信內夾一頁我父親的親筆短信,父親講述了他的一些情況并報平安,問候家中親朋以及感嘆別后幾十年思鄉之情,要求我寫信給他時都寄給海龍叔公轉達。收信后,我又驚又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父親的來信,平生第一次知道離別三十多年的父親確實沒有戰死,如今還活在人間,而且就居住在寶島臺北市。我趕忙回家,找到正在田里勞作的母親,將這一特大喜訊告訴她。母親聽了,熱淚盈眶,把信緊緊握在手中。她說,不能見你爸,見了信也高興,就像牽了他的手一樣。
看完信后,我和母親席地坐在田埂草地上,商談著回信的內容,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此后的日子里,我們父子倆都通過馬來西亞的海龍叔公轉寄信件,交流情況,聯絡感情,互相有說不完的思念之情,道不盡的骨肉之愛。
在海龍叔公的幫助下,用華僑常用的“駁款”方式,我父親經由馬來西亞銀行匯款回家。1985年冬,我家在原老屋舊址上建成一棟二層占地面積四百多平方米帶有花園的樓房。在當時的小山村,以至全公社,用臺胞匯款來建造鋼筋水泥樓房確實是件新鮮事,在十里八鄉成為新聞。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神州大地,海峽兩岸關系趨于緩和。1987年,臺灣方面已有部分“敢為天下先”的國民黨退伍老兵冒險回大陸探親觀光,受到祖國政府熱情歡迎和以禮接待。
正是在這背景下,已從臺灣中正機場退伍的父親,通過海龍叔公的轉信聯系,相約我們全家到廣州會面。父親盼望著早一天見到妻兒子孫,我們也深情地盼望著早日見到漂泊在外三四十年的父親。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1988年6月7日,我們全家6人(母親、我、妻子和3個小孩)在縣統戰部“對臺辦”的安排下,乘特派小車趕到了位于廣州市僑光路的華僑大廈,省委統戰部設立的“臺灣同胞回鄉接待站”就在這里的二樓。
下午5時左右,在工作人員的領引下,我們終于在大廳里見到了由海龍叔公從馬來西亞專程飛赴香港接應,從臺灣經香港到達廣州的白發蒼蒼、日思夜想的父親,此刻,全家人萬分高興,相擁痛哭,淚灑衣衫。
39年了,我第一次見到了父親;
39年了,母親才再次見到丈夫;
39年了,老父才第一次聽到孫兒呼叫“阿公”。
這天晚上,統戰部設宴招待我們(當晚還有四五家來自省內的會臺家庭),一家老小做夢般地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舉杯祝福,團聚暢飲,訴說分離之痛,喜慶團圓之樂。父親深情地向母親敬酒,感謝和贊揚母親的忠貞和堅強,養大兒子,如今子孫滿堂;母親也動情地說父親好不容易在兵荒馬亂中走過來,今天看到父親身體健康,平安回來與家人團聚很高興,從不沾酒的母親,破例在這一難忘時刻與父親對飲一小杯。席中,接待站工作人員滿面春風,點頭微笑,不停地為我們上菜、斟酒、送湯、倒茶、遞水果……天倫之樂,難于言表,面對此情此景,我再次流下熱淚,沒有共產黨,沒有改革開放,能有我們一家人今天團聚在廣州嗎?
是夜,我們全家住在美麗的珠江河畔的華僑大廈,毫無睡意。3個孩子天真地、盡情地在從未見過的“席夢思”上翻滾嬉鬧;大人則千言萬語、天南地北地講述著往事、近況直到天明。
暑去秋來。轉眼1988年的秋天又到來了。人們都說,秋天,是成熟的季節,是收獲的季節,也是美酒飄香的季節。也許我真的與“淚水”有緣,這年秋天十月,經梅州市統戰部申報,廣東省委統戰部批準,吸收已在公社衛生院當臨時工多年的我為國家正式職工。當我到有關部門去辦理相關手續時,親眼看到蓋有鮮紅大印章的發自省委統戰部行文的通知,當場又熱淚涌流。回想自己幾年前面對鮮紅的黨旗,舉起右手進行入黨宣誓的情景,看到今天自己又正式成為一名國家職工,幾十年的執著追求終于變為現實,飽經辛酸的“臺屬兒女”終于投入到黨的寬闊而溫暖的懷抱,來到黨的神圣隊伍之中,如果不是改革開放,我能有今天嗎?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時代在發展,歷史在前進。在改革開放的前進步伐中,在上級的關懷下,我多次被送到上一級醫院進修學習,經過自己多年奮斗和努力,經過黨的組織人事部門和醫療主管部門的考核和考試后,我已成為國家干部、醫院的一名內科醫師,當年“不準當赤腳醫生”的荒唐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我在黨的農村衛生事業的崗位上盡著一個普通黨員醫生的神圣職責,用自己的醫療知識和才干為百姓健康服務而感到無上光榮和自豪。
臺屬兒女沐春風。我的3個孩子在學校畢業后都找到了工作:兒子和兒媳都在市人民醫院工作。孫子已7歲了,健康活潑,而且是2008年奧運會萬名“微笑兒童”候選人;大女兒在東莞市醫院當護士;小女兒在東莞市政府工作。如今,當我坐在醫院寬敞、明亮、潔白的診室里為群眾看病的時候,每當我下班回家看到歷盡風霜、年過八十而又健康的母親在澆花弄草的時候,每當我接到在臺灣陽明山閑居的父親來電話的時候,每當收到父親寄來的錢的時候,每當節假日兒女們開著自己的小車回來,拎著大包大袋行李回來看望我們的時候,每當我們全家團聚舉杯,歡聲笑語,講述現在政策開放大陸同胞去臺灣旅游,爭取早日去阿里山、日月潭觀光的時候,特別是每天晚上看電視時聽到雄壯的國歌高奏的時候……我撫今追昔,心潮難于平靜,我都暗暗地告訴自己,當然,也同樣告訴兒女們:沒有共產黨和改革開放,就沒有我家“去臺人員”家庭的幸福今天,“臺屬兒女”要永遠跟黨走!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