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篇：誰甘心一輩子碌碌無為

周崇賢：打工文學代表人物之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佛山文學院院長。在《作品》、《長江文藝》、《青年作家》、《四川文學》、《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人民文學》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出版長篇小說14部，中短篇小說集5部。1994年獲廣東省青年文學最高獎項——新人新作獎。

30多年前，當我還穿著開襠褲，在四川鄉下不知羞恥地四處亂跑的時候，就不止十次八次聽母親提起一本書和一個人——這本書的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個人的名字，叫奧斯特洛夫斯基·保爾柯察金。當然，那時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老是要提這本書和這個人，直到終于不再好意思穿開襠褲，我也沒搞清楚，這個姓奧叫什么金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們家的什么親戚。但我能肯定的是，母親之所以老是提這個名字老長的家伙，主要是他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當一個人老了，回望自己的一生。這時候，如果你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那么，你的一生就沒白活……母親總是用這句話來教育她的孩子：包括我和三個姐姐。母親用天下母親特有的嘮叨，讓我記住了保爾這個外國人。也是從那時起，我就有了長大后要干一番事業的心愿。

只是我從來就沒想過，或者自己從一開始，就誤解了保爾的意思呢？說來慚愧，我至今沒有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只是零星地看了幾集同名的電視劇，心里雖一直記著保爾不畏艱難險阻的精神，卻從未認真體會過他說的那句名言。倒是時常借他不屈的精神，來為自己加油鼓勁，不斷奮斗和打拼。

我對保爾那句話的全部理解就是：人的一生，不要虛度年華，更不要碌碌無為。否則就會悔恨，就會羞愧。這種理解，左右了我30多年。所以當我艱苦奮斗到有房有車，甚至有上百萬可愛的人民幣時，我仍在努力，仍不罷手。2007年，我把錢投進了熱火朝天的中國股市，我就是想讓自己有更多的錢——在這個以錢為標準的時代，大概只有錢是真的，要是你沒賺到錢，那就啥都別說。好像只有發財致富，才能說明你沒有虛度年華，不是碌碌無為。

面對當年全國山河一片紅中國股市，連市場上賣菜的阿姨，也在操作電腦下單買進賣出。不甘碌碌無為的我，豈能無動于衷？于是也擠在人群里，為發財夢想打拼。由于成天神經高度緊張，很多時候搞得晚上睡不好覺。聽說有很多股民，更因此神經衰弱、內分泌失調，搞出了炒股綜合癥。然而中國股市會變魔術，一年時間不到，就把我打拼了多年才賺到手的百萬人民幣，變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廢紙。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對自己對保爾那句催人奮發的名言的理解產生懷疑。保爾的意思，會不會是說：只要你曾經努力過，就算你一生碌碌無為，你也不會因此感到羞愧？如是這樣，我干嘛非得為發財去折騰？

然而這年頭，人們的夢想就是快點發財，要富有，要高貴，還要長壽和善名；貧窮和卑微，就像瘟疫一樣，讓所有人避之不及。幾千年后的我們，和莊子時代的古人一樣：“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每天就想舒適安逸的生活，吃美味佳肴，穿漂亮衣服，看美麗色彩，聽悅耳歌聲。要是得不到這些東西，我們就痛苦得要死。莊子把這種反應稱為“其為形也亦愚哉”——這種人生態度，非常之愚蠢！

莊子的理由是：“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也就是說，有錢人總是勤勉勞作累得要死，只知道攢錢卻不能全部享用，為了錢寧肯對不住自己的身體。當官那伙權貴，更是沒日沒夜地挖空心思去搞高官厚祿，不顧身體勞心費神……想想也是，我那一百萬用繩子扎起來，該有一大捆吧？那是寫多少小說，碼多少方塊漢字，才換到手的？累死累活卻不知享受，最后搞到股市里，一眨眼就變成了肥皂泡。誰說這不是活見鬼？！

“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莊子這老頭說得真絕：無為就是真正的快樂。要是我不管世俗的評判價值標準，不去想什么發財，也許就不去買中國股票，不去冒這樣的風險；如果我抱著那一大捆錢，像莊子提倡的，先享受了再說，也沒工夫去買中國股票。如果……如果那樣，和在股市中倒下的大批死鬼相比，我現在至少還不至于變成光榮的雙手空空的無產階級，更不會每天帶著虧了血本的滿臉晦氣。可是莊老師說的“無為”，恰恰又是我等世俗之人最痛苦最不甘心的，恰如我對保爾那句名言的理解，我們都不希望自己這輩子碌碌無為，我們會為自己一生碌碌無為而羞愧萬分。我想，即便是自己不想發財，沒買股票，也一樣會被別的欲望左右，并為之追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