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繼父

您走進我的生活是我8歲那年的夏天。8歲以前的日子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除了媽媽給我講述的以外，我只記得當時家里很窮，爸爸臥病在床，他長得啥模樣我也記不清了，只曉得他很瘦很瘦，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在我上學的那年，爸爸跟我們永別了……后來，媽媽改嫁到了您那兒，我和姐姐也跟了過來。那年我剛好8歲。

記不清是什么日子跟媽媽到您那里來的，只曉得是大熱天，您只穿了一條短褲，扛了一把鋤頭從田里回來。那時候，您很魁梧，比逝去的爸爸要強壯得多，國字臉，胳腮胡比較扎眼。起初我和姐姐都很怕你，后來我們發現，您很善良，對我和姐姐挺好，我們也就不怕了。

俗話說：添人一口，十擔八斗。您身邊一下子添了三口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由于我們的田地都還在原來的那個村，您就得趕七里路到那邊去種田，自然很吃虧：平時管水、拔草、灑農藥為了少走一趟路，您往往顧不上回家吃午飯，犁田打耙又得從這邊扛了犁耙趕了牛去。最難的要數打禾雙搶了，為了將莊稼收回來，您不得不事先跟別人換許多工……

在我的記憶里，現在也一樣，您總是很忙碌，不管是農閑還是農忙，您都一個樣：每天起床最早，干活回家最晚。有時候我們勸您少做一點，您便指著碗里的飯說：“這都是做出來的，不做哪里來？”是啊！每當我準備偷懶時，耳畔自然會響起您的話：不做哪里來？

您不但很勤勞，而且很善良。從小到大，您從來不打我，罵也很少，而且都是不得已才罵。記得我剛過來不久，記不清做了什么事使您發了火。我害怕極了，生怕您打我，嚇得躲在屋外的草樹下不敢進屋。天黑了，您見我沒有回家，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就打著燈籠到處找我，叫我，那一聲聲焦急的呼喚使我懂得您很愛我。我終于忍不住鉆出了草樹叢，怯怯地叫了一聲：“爸爸！”您見到我立即一把將我摟在懷里，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我一下子不見了似的。過了好久好久，您才說：“娃，爸爸嚇著你了，爸爸嚇著你了。”那一刻，您哭了，我也哭了。

您特別關心我的學習，如同您關心地里的莊稼一樣。您雖然一字不識，但是知道書是好東西。您很喜歡抽旱煙，卷旱煙要紙，你從來不私自到我房里拿，總是問我要，生怕拿錯了我還有用的書。有時候我的書忘了收拾，您生怕散失，就收起來交給我，后來干脆請來木匠為我做了一個書箱。您常常對我說：“養兒不讀書，好比養頭豬。”

您也常常告誡我：“你不會做陽春，我可以教你，你不會讀書，我教不了你，自己要曉得。”因此，我讀書非常認真，從不敢有絲毫的松懈，每次從學校拿回獎狀，您總是樂得合不攏嘴，瞧您那樣子，就好像家里的糧食獲得了大豐收。

初中畢業那年，我參加了中專考試，但沒有考起，只考進了高中。那年暑假，我的心情很灰暗，買來許多白紙裝訂成冊，準備到高中拼搏三年。然而，命運之神卻不讓我一帆風順。就在那年暑假，我年方十八的姐姐卻因病和我們永別了。全家人很悲痛。姐姐住院花了許多錢，料理后事也花了許多錢。當時的您負了一身債。

后來，開學了，我不敢對您說我要去讀書。善解人意的您叫我先去報個名，學費您想辦法。我報了名。當接到您費了好大工夫才借到的學費時，我哭了。我太激動了，我覺得您好偉大，您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卻勝似我的親生父親。您完全可以叫我輟學幫您干活，沒有人會說您，我也不會怪您。捧著那來之不易的學費，我覺得好沉好沉。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用第一名的成績來回報您。

正當我雄心勃勃地向第一名沖刺時，我發現我錯了。由于姐姐的去世，您少了一個幫手，媽媽在這里也生了一個弟弟，根本沒時間幫您。那時候，家里有一頭大水牛，您既要放牛又要干活，每天都起早貪黑，就像一根上緊了發條的鬧鐘“嘀噠”著一刻也不能停歇。您的腰，過早地彎了，您的人，過早地憔悴了。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這個當兒子的造成的。我多想放下書包，奪過您手中的鋤頭對您說：“爸爸，您歇會兒，我來挖。”我多想放下書包，奪過您肩上的扁擔對您說：“爸爸，您歇會兒，我來挑。”

看到您那么勞累，我如何忍心讀下去？但學費已交，我決定讀完這一期就輟學幫您。當我決定下學期不讀時，我學習松懈了，期中考試時，全班56名學生，我考了第20名。我哭了，從來沒考過第20名，我不相信自己只能考第20名。我像做了一件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您的錯事，心里難過極了。是啊！我不能松懈自己，我應該像您那樣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奮進。

大雪紛飛時，放寒假了。

寒氣未褪盡時，又開學了。

您又叫我去報名，我不肯去，您再三要求，我去了。您又為我借學費去了，然而，好幾天未得。后來，您借到了，當您交給我時，我又一次哭了，我感到太幸福了。

我走了，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我平生第一次覺得那條路是那么的漫長。我總是在想：您對我那么好，對我沒有絲毫的偏心，我該怎樣報答您呢？去讀書吧，可是，您太勞累了。不讀吧，我又舍不得，我太愛讀書了。不讀算了，反正已經讀到高中了，我于是往回走。不行，只有讀書才能有所出息，才能更好地回報您。我轉身又朝學校走去。但您忙碌的身影又閃現在我腦海中。不!不能!我不能太自私了，您為我奉獻了您的所有，我為什么不能向您奉獻呢？在那條路上，我不知灑了多少淚水，去讀書，為過度操勞的您而哭，不讀書，為失去讀書的機會而哭。但我毅然選擇了后者，也許它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我決不后悔！

那天，我回到家，您不在屋里，到地里干活去了。我鉆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哭了起來，淚，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我摸著那個洗得發白的書包感嘆地說：“書包啊書包，我們的緣分盡了，多少風雨，多少日夜，你陪伴著我，成功喜悅時，你陪伴我，傷心失意時，你也陪伴我。我們曾經是那樣的相依相伴，曾經是那樣的難舍難分，可如今，你要離開我，永遠地離開我。”

我含淚顫抖著點燃了書包。

淚光閃爍中，火苗在躥動。

淚光閃爍中，火苗消失了。

淚光閃爍中，布灰在飛舞。

我猛地躥出房門，拿了一把鋤頭，找到父親的那塊地。您見到我，問我怎么不讀書。我騙您說學校沒書了，全發完了。您喃喃地嘆息道：“怎么會沒書呢？怎么會沒書呢？唉，都怪我，要是早一點準備好書錢就好了……唉，都怪我……”

我沒有聽您嘮叨，把所有的怨氣，所有的憤怒，全都發泄在那把鋤頭上。鋤頭飛舞，土地呻吟，寬大的一塊地，我一口氣把它挖完了。

我瞟了您一眼，您一直在看著我，臉上有淚光閃爍。您說：“娃，莫難過，明年再讀，我一定早早地為你準備好書錢。”

這就是您，我的繼父。雖然您只是一位普通的農民，但您那顆純樸善良金子般的心，使我感到無比幸福。多少次，望著您那忙忙碌碌的身影，我真想大喊一聲：“爸爸！我愛您！”

寫于繼父六十大壽之際

責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