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東莞雁田。
怡安工業城,在碧輝洋燭廠大門口,我瞇縫著眼睛,左手提著那只來廣東時從家里帶出來的迷彩帆布包,右手不由自主地罩在額前,抵擋頭頂那似乎要烤焦一切的烈日。身后的大鐵門無聲地合上了,在烈日照曬下,它仿佛連發出一聲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在碧輝洋燭廠干了快一年。起初,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作業員,三個月之后提升為一個小領班。又過了七個多月,女組長辭工回家生孩子,我又被提升為代組長。幾乎所有工友都在說,過不了多久,我廠牌上的那個“代”字就會被人事主管給抹去。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一次例行的宿舍查房中,總務主管馬后友在我的被子下面搜出了一大把生日蠟燭。查房的時候我不在場,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是誰在什么時候往我被子里面塞進去這么一大把蠟燭,但是,宿舍里其他人都親眼目睹了查房的過程。在鐵證面前,我百口莫辯。
人事主管找我談話,問清了原委,盡管她很同情我,但最終也只能惋惜地搖搖頭。結算工資時,我看到公告欄里并排貼出了兩張公告,一張是我的名字,因為偷竊公司財物被開除;另一張是段秀峰的,他提升為生產一部代組長,正是我剛剛坐過的位子。看到公告,我腦子里靈光一閃:主管馬后友不是段秀峰的姑父嗎?
在那幾年里,東莞雁田是湖北廣水人的大本營。在我們老家,說起某某人要去廣東,通常不說是去打工,而是說某某要去雁田了。那時節流行查暫住證,治安隊一車抓去10個人,往往有五六個操著一口廣水話。然而,我在雁田卻沒有一個家鄉的親戚朋友可以投靠。我突然發覺自己對這個呆了將近一年的地方竟然這么陌生。站在怡安工業城的大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海車流,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
身邊走過一個行色匆匆的小伙子,他肩上的背包拉鏈沒拉好,一張證件從包里滑出來,就落在我前面幾米遠的地上。
“喂,身份證!”我朝他的背影大聲喊道。
他回過頭來,緊走幾步拾起了地上的證件,然后朝我走來。
“哥們兒,多謝你啊!你是廣水人嗎?”他用家鄉話問我,同時,我的肩膀被他結結實實地拍了一下。
我看著他,這家伙身板偉岸壯碩,黝黑的臉上露出些許不羈。我點點頭,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嗨,隨便問問,想不到還真撞上了個老鄉。去哪兒呢?”
我說:“剛出廠,還不知道去哪兒。”
“看你這樣子就知道。走吧,跟我去麻雀窩,那兒住的全部是老鄉,挺便宜的。我叫李建軍。”
我有些猶豫,雖然不放心,但想想自己也確實沒有地方可去,還是跟在他身后穿過了馬路。
在鎮田中路的一個小巷子里,我跟著李建軍左彎右拐,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堆堆垃圾和一攤攤污水,總算來到了這個被稱為麻雀窩的地方。
這是一個隱藏在雁田南方村腹地的破舊場院,零散地坐落著二三十間本地人早已遺棄不住的低矮破敗的老圍屋。老圍屋四周都是林立的樓房,只有到正午時分才能見到直射的陽光。這個地盤的“統治者”是一個乳名叫麻雀的廣水人,他“出道”很早,從本地人手中租下了這一片老圍屋,開起了簡易客棧。這些情況,我剛來雁田時就已經聽說了,今天卻是第一次踏進這個在老鄉口中充滿傳奇的地方———麻雀窩,親眼所見,始知用這個名字形容這座老屋是多么的貼切。
麻雀窩簡直是個小廣水,一腳踏進去,灌進耳朵的全是廣水話。有人朝李建軍當胸打了一拳:“老虎,又回窩了?”
“是啊,想死你們了。這是我兄弟,以后多罩著點啊。”李建軍笑笑,指著我說。看來,這只“老虎”是麻雀窩里的常客。
這里有兩種住宿價格,一種是大通鋪,3塊錢一晚,還有一種是雙層鐵架床,一人一鋪,5塊錢一晚。李建軍帶著我去找老板交了錢,指著一間屋子對我說,呶,我們就住那間,睡通鋪。你先去收拾收拾,我去約幾個朋友過來打牌。
屋子里又悶又熱,還有一股濃重的汗餿味,除了床和床上一堆堆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被褥,屋子里什么也沒有。看看沒什么好收拾的,我躺在床上,把帆布包枕在腦后想心事。李建軍拉了一幫人回來,熱火朝天地炸起了金花。
晚上,蚊蟲咬得厲害,我們都睡不著,躺在床上聊天。我問李建軍來雁田多久了。
“4年了。進了二十多間廠,沒在哪家廠做過半年的,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光顧這里一次。沒辦法,文化不高,好廠進不了,找不到工資高的差事,天生又不是受人管的料,受不了那些當官的鳥氣。這次進了間五金廠,待遇還湊合,本來打算好好干一段時間的,可廠里每天出工傷,前天一個哥們兒就被沖床斬去了一只手,太恐怖了,實在呆不下去,只好打鋪蓋走人了。你呢?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應該讀了不少書吧?”
我把在碧輝廠的遭遇告訴了他,剛剛說完,他就用拳頭在床板上狠狠地擂了一下,咚的一聲,一屋子的人都驚得坐了起來。
“他娘娘的,還有這樣的人渣啊?要不要我找兩個哥們兒幫你出出氣?”
我趕緊說:“算了算了,在外打工,求個平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再好好找份工作,一樣能過上安穩的日子。”
黑暗中,我看見李建軍的眼睛里放著光。他說:“哥們兒,在外面混也不能太老實了,現如今,有些鳥人不怕你腦瓜兒靈,就怕你拳頭硬。算了,明天我帶你找工作,雁田這地方,哪個角落我都撒過尿。你文化高,要找份好點的工作,不要屈才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早早就起床了。李建軍帶我去怡安工業城轉了一天。招工的廠不多,我們自然沒有什么收獲。李建軍對雁田的工廠簡直如數家珍,一路上給我介紹了不少找工心得,說哪個工業城的哪間廠待遇還過得去,哪間是日資廠,哪間廠只在中專學校招普工,哪間廠工資很高,但不容易進,哪間廠看上去挺漂亮,工資卻低得很,哪間廠不錯,但女工少,泡個妞都不方便,哪間廠像個收容所,不分男女老少,只要交上一筆介紹費,都可以進去。
晚上,李建軍請我在大排檔吃飯。我們點了三個小炒,每人要了一盤炒米粉,外加幾瓶啤酒,邊吃邊聊。他告訴我,他有個女朋友叫娜娜,是一個村子里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在布心村的日興廠上班。他們拍拖了三四年,其實早該結婚了,但女朋友的父母嫌他沒出息,一直拖著不答應。
我問:“你女朋友漂亮嗎?”
他說:“那當然。等你親眼看見就知道了。”一談起女朋友,他就很興奮,但一說到她家人的態度,他又緘默不語。
這頓飯我們一直吃到9點多鐘才回麻雀窩。
整整一個星期,李建軍帶著我到怡安工業城、長塘工業區、水庫工業區、南山工業區、布心村、長表村、石蚧村、圍興路……幾乎把整個雁田踏過了一遍,只要是有工廠的地方,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但是,門口貼出招工啟事的工廠并不多,偶爾有幾家招工的,要么是工資低得不行,要么是條件高得嚇人。
晚上,我們去大排檔吃飯,有時是一盤炒米粉,有時來兩個小炒加幾瓶啤酒,每次都是李建軍搶先埋單。我很過意不去,有一次在李建軍結完賬后硬要老板娘把錢退給他由我來付,他當下就翻臉了:“你這是什么意思?錢多了是不是?是真哥們兒就不要這么客氣,在外面混,凡事哪能分得這么清楚!”此話一出,我只得作罷。
兩個星期過去了,工作的事還是沒有著落。我們把雁田的工廠掃了一遍又一遍,每天在烈日下奔波,曬得就像是兩截活動的黑炭。麻雀窩里每天都有人來,每天都有人走,我卻跟著李建軍成了鎮守巢穴的老鳥。
李建軍出廠時攢下的那筆錢花得差不多了,晚上回來也不打牌了,就窩在屋子里看別的老鄉“斗地主”,或者躺在床上睡悶覺。我請他去大排檔吃飯,他卻不肯,只讓我請他吃一盤炒米粉。我拉他去看投影,他也不肯去,只說讓我省著點花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工作。
那天早上,我們都還沒起床。屋子外面有人在喊:“老虎,你女朋友來了!”
我睡在門邊,趕緊跳下床去把門虛掩上。這地方一年四季難得見到個女人,屋子里又熱,晚上睡覺就一直敞著門。我從門縫里偷偷望出去,一個面容姣好、身材苗條、穿著白色繡花連衣裙的女子正在院子中央東張西望。李建軍急忙從鋪上抄起一條大短褲套在身上,隨便趿拉了一雙拖鞋就走了出去。
這個突然出現的漂亮女子就像飛進麻雀窩里的金鳳凰,引得幾乎所有屋子里的流浪人連覺也顧不上睡了,都在門邊探頭探腦。這只金鳳凰在場院里跟李建軍說了些什么,然后從她挎在肩上的小包里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他,轉身就匆匆回去上班了。李建軍返回屋里,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羨慕的眼神。
“老虎,你可真有福氣啊,找了這樣一個仙女做女朋友。”有人恭維道。
“那當然,你也不看看是誰的馬子。”隨口應付了那人一句,李建軍往我的鋪位上丟下一張老人頭,說:“哥們兒,我現在有錢了,先拿去用。”還未等我推辭,他又靠近我低聲說:“哥們兒,好消息,太陽茂森廠今天招工,娜娜剛才講的。趕緊收拾收拾,咱們早點趕過去碰碰運氣!”
來到鎮田中路,太陽茂森廠的大門口早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我這才知道剛才在麻雀窩時,李建軍為什么要壓低聲音告訴我這家廠要招工的消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門衛室旁邊,我們只見貼在玻璃窗上的招工啟事上寫著:招聘普工20名,男……
我回頭看了看,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光是擠在廠門口的這些人頭,就不止兩百顆!正要往下細看,又被蜂擁而上的人流擠了出來,就像是一塊肉餅被翻出了鍋底。
李建軍被擠到了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正粗著嗓門招呼我:“哥們兒,挺得住不?9點鐘開始見工,再熬10分鐘就好了!”
下午兩點鐘,面試結果出來了,李建軍幸運地被錄取了,自認為表現還不錯的我卻名落孫山。消息一出來,李建軍就給娜娜打電話報喜。晚上,李建軍請我在大排檔吃飯。他說:“我這次好不容易進了茂森廠,一定要好好干一段時間。娜娜會盡量做通她父母的思想工作,我們爭取到明年存點錢結婚。”說這話時,他的眉宇之間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見我一臉的泄氣,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向前看。你看,我都能找份像樣的工作,你肯定更行。慢慢找,不急,缺錢時吱一聲,我現在進廠了,不愁沒有錢花。”
這天晚上,李建軍喝得有點高。我攙著他,歪歪斜斜地回麻雀窩,一路上,他不停地念著女朋友的名字,讓我既失落又羨慕,更多的是感動。
三天之后的晚上,李建軍回麻雀窩找我,得知我找工作仍然沒什么進展,他硬是要拉我一起去看一場投影,散散心。
從投影場出來,我意外地碰到了碧輝洋燭廠的段秀峰,他正和幾個老鄉走在一起,明明看見了我,卻旁若無人地從我面前走過,然后轉過身來,向我打了個響亮的口哨。
我被段秀峰的舉動激怒了,緊走兩步,擋在他面前,冷笑著說:“姓段的,最近當官當得可爽?”我強壓著心底的怒火。
“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讓開!”10多天不見,段秀峰竟然如此囂張。
“姓段的,我被子里的那包蠟燭是怎么回事?今天你給我說清楚!”我憤怒地說。
“說清楚了你又能怎么樣?別在這兒跟我找茬,安心地找你的工作去!”段秀峰朝我走過來,嘴里罵罵咧咧。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卻見李建軍忽地閃了出來,橫在我和段秀峰中間。
“哥們兒,有話好好說,別動氣!”李建軍嘴里說著,一個勾拳卻已打過去,段秀峰彎下了腰,捂著肚子說不了話。
“哥們兒,記得做人要厚道,想升官發財也要走正道,明白不?今天你得長點記性,記得下次不要再遇到爺了,知道嗎?”李建軍若無其事地甩甩手腕,冷冷地說。突然,他搭住我的肩膀,著急地叫道:“快跑!”
我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李建軍猛地一推,不由自主地撒開腳丫子向著麻雀窩的方向猛跑起來。跑出了老遠,我忽然覺得不對勁,轉身一看,沒有發現李建軍。我停下來,又猛地往回跑。
返回投影場時,看投影的人都已經走了,門口除了那個正忙著收拾鋪子的小販,空無一人。我跑過去喘著粗氣問他:“你剛才有沒有看到有人打架?”
“往那邊去了,四個人追一個人,還把我的煙攤給撞翻了,真是倒霉啊!”小販嘆著氣,抬手指向與麻雀窩相反的方向。
我心里咯登一下,接著發瘋般地朝著小販手指的方向跑去,剛跑出沒幾步,只聽前方警笛聲大作……
跑出了幾百米遠,前面就是三角地,再跑就到雁田海關了,我還是沒有看到李建軍。四周的警笛聲越來越凄厲,叫得我心里一陣陣發毛。我循著警笛聲一路追過去,半小時以后,等我趕到圍興路的一條小巷子時,幾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剛剛離開。
我沖進巷子,只見巷子的地面上散布著一攤攤血跡。圍觀的人群還未散去,紛紛議論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家伙沖過來就把我的西瓜刀搶走了,攔都攔不住,真是不要命了。”一個西瓜攤的老板說。
“四個人打他一個人,他不搶你的刀子才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要不是聯防隊來得快,被他捅倒的恐怕還不止兩個呢……”
我像是一下子被誰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隨時都會癱下去。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巷,招了一輛摩的,直奔派出所而去。
在派出所,我終于見到了李建軍。他蹲在看守室的地上,一看見我,馬上撲向看守室的鐵門,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他的襯衣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
“我捅傷了兩個人,可能會判上好幾年。你馬上去幫我告訴娜娜,跟她說,我……我對不起她。”李建軍聲音哽咽,“還有,你不能再在雁田呆下去了,明天一早,你就去龍華,我有個朋友在龍華油松工業區開了家快餐店,在工業區大門口,很容易找。你就說你是我的朋友,讓他幫你找個地方住下,再找份工作好好干……”
警察過來了,他向我指了指掛在墻上的鐘。我紅著眼睛,強忍著淚水,用力握了握李建軍的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派出所。
按照李建軍的安排,我去了龍華,三天后便在龍華的一家職業介紹所找了份倉管的工作。后來我打聽到,李建軍因故意傷害罪被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因為這件事,娜娜屈從了父母的意愿,迫不得已跟李建軍分手,嫁給了本村一個腰纏萬貫的包工頭……
2003年7月,李建軍出獄那天,我到東莞監獄去接他。
“嗨,哥們兒,總算又看到你了!”一見面,李建軍就狠狠地擂了我一拳。
我也幸福地還了他一拳,說:“你的拳頭還是那么硬。”
他黯然,又似有所悟地道:“拳頭硬不是真本事,腳踏實地才能少走彎路啊!”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我們都盡情流淚,為我們的友誼,為我們當年的沖動,更為他失去自由的1000多個日子,還有那一輩子也無法挽回的愛情……我們頭頂,仍然和三年前一樣,是一輪灼人的烈日,閃耀的陽光似火流金。
責 編:雪月題 圖:余和操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