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遠方

1、小黑的身世很凄涼。三歲那年，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便被一場百年罕見的洪水沖走了。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是老村長把他帶大的。

小時候，村里的小孩看見他，都是任意欺負他，他沒地方去申訴，只好哭，哭得很凄慘。無論他哭得多凄慘，也沒人理他，頂多是老村長說句話，可沒用。最后老村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姿態(tài)對小黑說：你一個男孩子，球用沒得，就知道哭？老村長說的話很傷小黑的心。到了八歲，老村長出面，小黑進了村小讀書。在學校，他的日子依然不好過，盡管老師們礙著老村長的面子，偶爾說說那些孩子，但是，基本上和沒說一樣。這樣，小黑在學校學到的東西很少，倒是老村長經(jīng)常看見小黑帶著一身的傷回來，心里實在不好受，可他也只有無奈的份兒。小黑經(jīng)常看見其他孩子和父母撒嬌，要好吃的，要新衣服穿，等等。而他呢，孤身一人，冷清清的。每每這樣的時候，他就會哭，躲在竹林子里，或者貓在田埂上等等僻靜的地方，嚎啕痛哭。他憂傷，他自卑，他把自己牢牢地封鎖起來。小黑的童年是灰色的。

來南方那年，小黑才十七歲。還是老村長好說歹說，別人才把他帶出來的。其實，小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離這個悲傷的地方。從小營養(yǎng)不良的他，身子很單薄，黑黑瘦瘦的，一具骨架蒙著一層薄薄的肉皮而已，矮矮的，像根泡了水的油條。

來南方后，一開始小黑在工地上做。工廠，他進不去，太瘦太矮，工廠不要，怕出事。那時候，他在工地上做小工，推個斗車都漲得滿臉通紅，渾身冒汗，看著，怪可憐的。

在南方的幾年里，他受的驚嚇很多。小黑記得，有次他在投影場里看錄像。投影場里黑黑的，像家鄉(xiāng)的夜晚。看著看著，一個女人悄然坐到小黑旁邊。那女人一坐下，小黑馬上聞到一陣刺鼻的香水味道，心就狂亂跳。那女人在小黑耳邊輕輕說：靚仔，打飛機嗎？那女人一邊說一邊開始在小黑身上亂摸。小黑慌了，想走，可屁股像被膠水粘住似的，拔不起來。小黑小心翼翼地說：什么叫打飛機？那女人笑嘻嘻地說：哎喲，靚仔，裝處男啦？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就是這樣嘛。那女人說著就抓住小黑的褲襠，慢慢地揉起來。一揉，小黑的那里迅速昂首挺胸。那女人一邊慢慢地揉，一邊說：靚仔啊，舒服嗎？好便宜的，一次只要二十塊錢。

聽見要錢，小黑迅速像泄氣的皮球，蔫了。他慌忙站起來，使勁撥開女人的手，瘋子一般跑出投影場。投影場外，陽光耀眼，晃得他睜不開眼睛。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小黑的身邊無動于衷地走過來，又走過去。那一刻，小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前所未有的憂傷，悄悄地，就哭了。最后，他躲進樹林，痛哭了一場。

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小黑扛著鐵鏟下班。他走到一棟修了十幾層高的樓下時，一個架子工從樓上摔下來，那身軀像一塊厚實的石板，“嘭”的一聲，砸在小黑身前不到兩米的地方，濺起的水花撲了他一臉一身。可憐那個架子工，連媽都沒叫一聲，就七孔流血，死了。當時，小黑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呆立當場，嘴巴張得可以塞進兩個雞蛋；他的臉色煞白，渾身顫抖。過了很久，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他才“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建筑公司的老板來了，見小黑哭得那樣慘，以為死者是小黑的親人，問他和死者是什么關系？小黑沒回答，只知道哭。沒幾天，小黑就離開了那個工地，在一家送水公司找到了活。每天，無論刮風下雨，小黑都騎一輛不騎不叫，一騎哪里都叫的破三輪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來穿去。

類似的事情還很多，比如查暫住證，遭遇社會流氓等等，每次，小黑都逢兇化吉。可這次，一只狗讓他栽了。那是一只什么樣的狗，小黑不清楚。對于狗的認識，他最多局限在狗會咬人，會看家的基本面。

小黑很怕狗。在農村的時候，他被狗追怕了，也咬怕了。農村的狗長得壯實，像條小肥豬似的。有的人家為了自己養(yǎng)的狗更兇猛，便割掉狗尾巴。那些被割掉尾巴的狗，由于沒尾巴可以夾起來，整天威風凜凜的，看見生人，叫得很歡，撲得很兇。小黑十三歲那年，一條割掉尾巴的狗追得他尖聲驚叫，瘋跑得屁滾尿流，結果，還是被咬了。他的大腿上，被狗撕掉了幾大塊皮，連褲子都撕爛了，要不是狗主人攆得快，說不定，咬死他都難說呢。那次，他在老村長家里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床走路。他的腿上，直到現(xiàn)在，還留著幾個大大的傷疤。他怕狗，怕得不得了。

讓小黑栽的那條狗很小，比一只成年貓都還小點。小黑還沒見過那樣小的狗。但就是那樣一條狗，讓小黑栽到姥姥家了。

百靈其實也是個打工妹，因為工廠里實在太累，那些管理總會有事找她；沒事，找也能找到事找她。他們不為別的，垂涎她的身體。百靈長得足夠漂亮，水靈靈的，像只熟透的蘋果，哪個男人見了，都忍不住想咬一口。后來，一個工友跟一個香港老板，坐著奔馳小車去香港享受別墅海灘去了。沒多久，百靈現(xiàn)學現(xiàn)賣，跟了一個銀行的經(jīng)理。那經(jīng)理在西湖小區(qū)為百靈買了一套房子，作為他們的溫柔鄉(xiāng)。一開始，百靈欣喜若狂，以為從此錦衣玉食了。漸漸地，孤獨緊緊包圍著她，感覺很沒勁。再后來，經(jīng)理帶她去英國旅游了一趟，花了兩千英鎊，買回了那條小小的黑狗。百靈管那條黑狗叫小黑。

2、去西湖小區(qū)送水前，小黑已經(jīng)送了幾個地方的水。以前，西湖小區(qū)的水不是他送的，昨天，以前那個辭工走了，活就落到小黑頭上。

小黑吃力地踩著破三輪，三輪車上碼著高高的水桶。南方七月的太陽鑠石熔金，一陣陣的熱浪，像一群受了驚嚇的蟒蛇，在大街小巷里橫沖直撞。小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但他還是非常高興。今天早上，老板對他說，要給他加工資了。送水公司的老板胖嘟嘟的，經(jīng)常是一張笑臉，小黑覺得自己的老板是彌勒佛。老板對他好哇，從工地上離開，找到送水公司，老板不嫌棄他身單力薄，收留了他。去年已經(jīng)給他漲了一次工資，現(xiàn)在還漲，老板真是好，小黑管他老板不叫老板，叫叔叔，他覺得老板是他的親人。小黑感覺到了一個人擁有親人的溫暖。

來到西湖小區(qū)，保安不讓他進去。小黑說自己是送水的。保安就問：以前那個呢？小黑說辭工走了。這樣，保安才放他進去。

小黑扛著水桶，爬到三樓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才樓梯轉角，小黑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嬌滴滴地喊小黑。小黑想，這里有誰認識我嗎？他轉過頭，就看見了百靈，瞬間，他的眼睛像被磁鐵吸住一樣，直勾勾的。

百靈在屋里看了會兒電視，覺得熱，想去樓下泳池里游泳。換上比基尼，披一條半透明的絲綢巾，牽上小黑狗就開門出來了。一出門，狗就蹦，于是百靈就叫了聲小黑。百靈轉身，就看見了人小黑，人小黑直勾勾地看著她。百靈的心里開始有了怒氣，罵：看什么看？一罵小黑才慢慢緩過神來，可那眼睛，怎么也移不開。他做夢都想看的，現(xiàn)在看到了。啊，那彎彎的眉，圓圓的眼，紅紅的小嘴，堅挺的胸，修長結實白皙細嫩的大腿。那是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夢見的天使啊！上天待我小黑真是不薄啊，終于讓我看見了。

百靈見那個瘦小的，黑黑的，肩膀上扛著一只水桶的男人，還是那樣直勾勾地看著她，就怒了，沖上去，吼：看什么看，看你媽呀？抬起小手，“啪”的一聲脆響，打在了那張黑臉上。小黑被打醒了，忽然意識到了危險，急忙支支吾吾地說：對……對……

他媽的，還對？百靈憤怒了，喊：保安，保安，這里有人耍流氓。保安很快就跑來了。在保安還沒來的這段時間里，那條也叫小黑的狗沖著小黑狂吠不止，齜牙咧嘴的，脖子上拴著一條掌握在百靈手里的七色絲帶，躲在百靈身后躍躍欲跳。聽見狗叫，小黑才看見那條狗。那條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色，通體黑亮，那黑，像光滑的絲綢，那黑太有光澤了，是一種十分健康，而且十分美觀的黑。

看見狗，小黑更慌，站在那里動都不敢動，雙腳篩糠似地抖。保安來得足夠快，不多時，保安就爬到了三樓的樓梯上，這時，那條叫小黑的狗從百靈身后一個飛身，竄到小黑腳下。小黑看見那條黑狗沖上來，腿都嚇軟了，哇哇尖叫，急忙揮手去打狗，肩膀上的水桶順勢掉了下來。那水桶里裝的可是滿滿一桶水，那重量可不輕。水桶不偏不倚，剛好砸在上來的保安腳上，保安被砸得“哎喲”一聲慘叫，接著，保安和水桶一起“咚咚咚咚”地滾了下去。像這樣的生活小區(qū)的樓梯有點狹窄，保安和水桶就那樣一直滾到了二樓。滾到樓下，那只水桶骨碌碌的還沿著樓道滾了開去，保安卻躺在地上，起不來了，鮮紅的血從保安歪著的頭部“汩汩”冒出來，血沿著樓梯一直流到底樓。

小黑被那條黑狗咬了一口，可能是那條黑狗實在太小，沒多大勁，小黑只感覺腿上像被針扎一下。黑狗被小黑亂揮的手打著，哀叫著跑開了。百靈看見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保安慌了，大叫：救命啦，出人命了……

3、很多次，小黑只要一看見大蓋帽來了，閃過他腦海的第一念頭就是跑，而且是跑得越遠越快越好。但是現(xiàn)在，他跑不了了。這個屋子像那個投影場，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冰冷的手銬把他銬在鐵門的鐵條上，他就那樣面朝鐵門站著，坐不下，甚至連蹲都蹲不下去。屋子里臭烘烘的，也熱烘烘的，蚊子嗡嗡叫，成群結隊在小黑單薄的身體上享受美食。外面已經(jīng)黑了吧？過道上昏黃的燈光從窗子上懶散地射進來；車聲，人聲清晰可聞，外面的世界是那樣的熱鬧，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精彩啊。而小黑，現(xiàn)在哪里都去不了。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忘記了自己到底進來多久了。送了一下午的水，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現(xiàn)在，他沒有水喝，沒有飯吃。他的周圍，除了無邊的黑暗，就只有可惡的紛飛的蚊子。渾身上下被蚊子盡情叮咬，他沒辦法，手被控制著。迷糊中，小黑睡著了。夢里，他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啊，鮮艷的山花開得漫山遍野，他好欣喜啊！他跑著，跳著，唱著，貪婪地呼吸帶著花香的空氣；以前那些總是欺負他的小伙伴，圍著他問長問短，對他很親熱。他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啊！老村長給他端來香噴噴的食物，愛憐地叫他趁熱吃。啊，那是紅燒肉；那是白米飯……吃著吃著，他哭了，那是幸福的眼淚呵！這時候，不知從哪里跑來一條壯實的黑狗，黑狗朝小黑撲來，咬掉他筷子上的紅燒肉。看見狗，他害怕得一聲尖叫，醒了。鐵窗外面，悄無生息，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吃飽的蚊子都睡了。

一縷金色的陽光從高高的窗口射進來，投射在黑黑的墻壁上，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光疤。門外一陣響動，很快，鐵門開了，一個高大的大蓋帽把小黑從鐵條上取下來。

小黑的手還是被銬著，蹲在墻角，面前，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警察。眼鏡看了眼小黑，問：叫什么名字？小黑說我叫小黑。眼鏡抬起頭來，兇巴巴地瞪著小黑，說：叫小黑？到底叫什么？還不老實。小黑身體開始顫抖，支吾著說：我……我就叫小黑。眼鏡“哼”著冷笑一聲，說：嘴倒硬啊，不說是吧，想我給你上點手段是不是啊？

聽說上手段，小黑嚇得哭起來。小黑十五歲的時候，村子里通了電，沒多久，老村長抱回一部黑白電視機。他看的第一回電視就是《紅巖》。那里面的國民黨特務真是畜生啊，用各種手段折磨那些剛強的共產(chǎn)黨，坐老虎凳，往手指里插竹簽子，拿燒紅的烙鐵烙胸口……看得小黑當時就嚇哭了，由此還惹了個天大的笑話。現(xiàn)在，面前的眼鏡警察說要給他上手段，他馬上就想到了那次在電視里看見的殘酷畫面。他哭著說：我、我……真叫、叫小黑，嗚……

小黑一哭，眼鏡就吼，一吼，小黑哭得更厲害。開始還嗚嗚地哭，眼鏡一吼，他就哇哇地哭了，哭得眼淚嘩嘩的。眼鏡皺著眉頭吼：別哭了。小黑一哭，搞得眼鏡心里直冒火，站起來，竄到小黑跟前，吼：別哭了，再哭，踢你了。沒想到，小黑不但沒停止哭，反而哭得更加大聲，他嚎啕大哭，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從脖子流到衣服上，衣服打濕了；一串串眼淚掉在水泥地上，“啪啪”響，地上也濕漉漉的。眼鏡抬起腳，就想一腳踹過去，但他慢慢地把腳放下了，聲音小了很多，說：別哭了，哎，我說你別哭了嘛……一個大男人，哭什么嘛？叫小黑就叫小黑嘛，別哭了，別哭了。這樣，小黑的哭聲漸漸平息下來，瘦削的肩膀一聳一搖地抽泣著。眼鏡坐回椅子上，問：老家哪里的？小黑說了。眼鏡問：父親叫什么名字？小黑說：我沒父親。眼鏡一聽，把筆一扔，“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連桌子的水杯都震得蹦了起來。眼鏡還沒來得及吼，小黑就又哭了。眼鏡氣得直搖頭，把本來要冒出來的火強壓住，坐下來，問：你沒父親？小黑閃著驚恐的眼睛看著眼鏡說：沒，都死十幾年了。眼鏡搓了搓手，又問：那你母親叫什么名字？小黑說：也死了，我父母都被大水沖走了。

眼鏡用手狠狠捏了捏鼻子，站起來，走過來。小黑不知道眼鏡要干什么，驚恐地看著他，眼神很空洞，很驚慌，很無助。眼鏡蹲下去，打開手銬，把小黑拉起來，接著拉過一把椅子，說：你坐下。小黑怯生生地坐下了。抽煙嗎？眼鏡問。小黑搖搖頭。眼鏡說：喝水嗎？我給你倒。小黑木訥地點點頭。眼鏡給小黑倒了一杯水，小黑“咕咚、咕咚”幾大口就喝光了。眼鏡說：還喝嗎？我給你倒。小黑說：我，我自己倒。

小黑一口氣連喝三杯水，喝得直打嗝。眼鏡說：你說說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小黑就慢慢把昨天的事前前后后說了。說到最后，小黑說：本來我是給她說對不起的，但當時我嚇得不得了，話都說不出來，就對……對……了半天。結果，她說我是調戲她，就喊保安來抓我。那條狗要咬我，我怕狗，小時候，被狗咬怕了。那狗一撲上來，我就去打狗，結果丟了肩膀上的水桶，砸到跑上來的保安腳上……

小黑看都不看面前的菜，端著一碗飯狼吞虎咽，噎得他像只吞食螺螄的鴨子，脖子一伸一縮的。眼鏡又好笑又急，說：你慢點吃嘛，誰給你搶啊？小黑含混地說：嗯……嗯……

小黑把眼鏡帶到送水公司。胖老板見來了警察，臉上的笑容怎么也堆不下，擠得脖子上的肉都起褶子。

眼鏡看了看胖老板，坐下說：前幾天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胖老板笑著說：知道，知道，這不，我昨天晚上還來了派出所的嘛。眼鏡“嗯”一聲說：我知道，你還帶了盒飯來。你這人還不錯。但是，這事嘛，真有些麻煩。你看，那保安太不經(jīng)摔了不是？一層樓，摔成了腦震蕩，真是見鬼。胖老板遞了一支煙給眼鏡，說：唉，人啦，倒霉的時候放屁都砸腳后跟哩，那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可能就這樣給毀了。但是，話說回來，這事放誰身上，都是不愿意的不是？這……

喂，喂。眼鏡擺手打斷胖老板的話，說，事情不出也已經(jīng)出了，現(xiàn)在的關鍵不是說那些沒實際意義的話，現(xiàn)在人還在醫(yī)院里躺著，醫(yī)院已經(jīng)催派出所幾次了，說再不交醫(yī)藥費就要病人強行出院。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醫(yī)藥費，別扯那些沒用的。

胖老板臉色暗下來，說：是是是，可那錢不是小數(shù)目啊，你看我這小本經(jīng)營的，哪拿得出那么多錢？再說了，這事我有多少責任呢？總不能說，這一大筆錢就我一個人出嘛？你說，要是他小黑在外面真的殺人放火了，跑了，難不成，我還去坐牢，去挨槍子兒？眼鏡沖胖老板瞪了瞪眼睛，說：你想干什么？說什么呢？你的工人出了事，就是你的事。胖老板一臉驚訝，說：啊，有這個法律嗎？出事后的第二天我就去問了律師，律師都說了，沒那樣的道理。可話又說回來，她養(yǎng)狗不看好，亂咬人，那跟她就沒關系了？錢我是承認出，但要我一個人出，那是不行的，我也出不起，打官司我也不輸?shù)览怼?/p>

最后，胖老板答應出兩萬塊，小黑留在了送水公司。眼鏡交代老板，說：別叫人跑了。眼鏡抬起頭，木訥地看著遠方。遠方，他看見了什么？他想看見什么？又或者，他能看見什么？

4、眼鏡把胖老板出的兩萬塊錢送到醫(yī)院，院方總算露出了艱澀的笑臉。但是院方說：病人的情況很危險，需及時進行全面的治療，就是如此，也不敢說有痊愈的可能。

眼鏡點點頭，沒說話。院方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錢的問題。錢來得及時，他們自然治療得及時，那樣，痊愈的機會就大。如果錢拖拖沓沓的，不好意思，我這里只是醫(yī)院，不是慈善機構，你拖我也拖。

眼鏡想到現(xiàn)在是應該去找百靈的時候了。百靈能夠住在那么高級的小區(qū)里，錢應該不是問題的。可事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簡單。

百靈一聽說自己有責任，就要哭；當聽到自己要出醫(yī)藥費的時候，就再也止不住，哭了起來。百靈一哭，眼鏡就有些懵，小黑的眼淚他已經(jīng)領教過了。他輕聲說：你先別哭，事情不出已經(jīng)出了。你說你也是的，別人一個打工的，再說你又穿得那樣，試問，哪個男人見了不多看幾眼？除非，不是男人；就算不是男人，看見你這樣漂亮的女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哩。你說，眼鏡咳了一聲，繼續(xù)說，你一個人，難道還能不準別人看你嗎？難道你走在大街上，能夠叫別人都閉上眼睛嗎？不可能的不是？要是真那樣，活著也沒啥意思不是？

百靈抽泣著說：我知道我不對，但是，是他扔的水桶砸的人，和我沒關系。眼鏡說：沒關系？怎么沒關系？不是你養(yǎng)的狗去咬人家，人家會扔掉水桶嗎？兔子逼急了都咬人哩，何況是人呢？現(xiàn)在說那些根本沒用，是你養(yǎng)的狗咬了人，別人才扔掉水桶的，這樣，水桶才砸了保安的。怎么說，你也有責任，醫(yī)藥費你也應該出。要是人醫(yī)治不好的話，那保安的家屬要賠償，你都得出。百靈急了，又開始哭，說：我哪有錢嘛？眼鏡說：你住著這么高級的地方，會沒錢，誰相信？百靈說：這房子又不是我的。眼鏡說：那是誰的？百靈支支吾吾，說：是……是……反正不是我的。眼鏡說：那你說，這房子到底是誰的？這狗也不是你自己買的吧？百靈點了點頭。眼鏡說：這狗是這房子的主人給你買的？百靈又點了點頭。眼鏡說：多少錢。百靈說：兩千英鎊。

兩千英鎊？近三萬人民幣呀。眼鏡點點頭，“嗯”了一聲，站起來。這下，眼鏡放心了，這醫(yī)藥費，有著落了。他知道，百靈只是個被包養(yǎng)的二奶，那個包養(yǎng)二奶的男人，一定是個有大把錢的主。

眼鏡打電話叫了幾個警察來。警察來了，眼鏡示意把百靈銬起來。百靈一看陣勢不對，慌了，又哭，說：為什么要銬我？眼鏡冷笑一聲，說：那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D小黑？百靈說：小黑？小黑是不是我的那條狗？眼鏡搖搖頭，說：不是，就是那個送水工，他跟你那條狗一個名字，也叫小黑。你本來喊你的狗，他以為你是喊他，看見你，他又不認識你，所以就多看了你幾眼。結果，你硬說他對你耍流氓，你罵他，打他，甚至放狗咬他，他嚇得扔了水桶，水桶砸了保安，保安被砸成了腦震蕩，就這么回事。百靈臉都嚇白了，慌忙分辯：我……我沒放狗咬他呀！眼鏡又冷笑兩聲，說：誰作證？那送水工就是說你放狗咬他。百靈嚇得渾身顫抖，說：我沒，沒有啊，是狗自己跑去咬的，我沒有啊。眼鏡還是那樣冷著臉說：他說你放狗咬他，你說不是，到底誰說的是真的呢，只有將來在法庭上去說了。現(xiàn)在，我們要將你監(jiān)禁起來，一直到事情有了最后的結果為止。如果到時候，有證據(jù)證明真是你放的狗，你就要坐牢。

百靈嚇得癱軟在地，嗚嗚哭著，喃喃地說：我沒有啊，我沒放狗啊……眼鏡見時機到了，說：其實事情說復雜就很復雜，說簡單，也非常簡單，關鍵就是個錢的問題。只要你有辦法出那筆錢，那這事就可以很容易便解決了。百靈說：可我沒錢啦。眼鏡說：把這房子賣了就是錢。百靈說：這房子不是我的，是銀行經(jīng)理的。眼鏡趕緊問：是哪個銀行的經(jīng)理？慌亂中百靈脫口就說了出來。眼鏡聽了，大喊一聲，從椅子上像彈簧般跳起來，沖他的同事興奮地說：搞定。

那個銀行經(jīng)理在家里和老婆正扯淡，就被眼鏡給提到了派出所。經(jīng)理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嚇傻了，說：你們?yōu)槭裁醋ノ遥课铱蓻]犯法。眼鏡冷笑著說：你犯沒犯法先不說，你先說說你是哪來的錢在西湖小區(qū)買房子？經(jīng)理說：我自己的錢。眼鏡點頭冷笑道：哼，不老實，你一個月多少工資，我們調查得很清楚，西湖小區(qū)那套房子連裝修沒個百八十萬是拿不下來的。百八十萬啦，你要多少年的工資？經(jīng)理耷拉著腦袋靜靜聽著，冷汗就開始冒了，到后來，衣服都濕了。他顫抖著說：那錢不是貪污的。眼鏡說：我可沒說你貪污，我只是想知道那錢是哪里來的。經(jīng)理說：那是我老婆的錢，我老婆開著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

眼鏡遞給經(jīng)理一根煙，經(jīng)理顫抖著接了，點燃，狠狠地抽，連煙霧都沒怎么吐出來。眼鏡又開始慢慢地說：你說要是你老婆知道了，你拿她的錢，在外面包女人，還買房子，會怎么樣？經(jīng)理手里的煙一下子掉在大腿上，他手忙腳亂地把煙頭拍到地上，又馬上揀起來，連灰都沒吹就含進嘴里，貪婪地吸著。眼鏡看著，又遞了一根過去，經(jīng)理很緊張地說謝謝，接了。經(jīng)理說：你們找我，是不是為那個保安的事情？眼鏡點點頭，說：那狗是你從英國買回來的。

5、眼鏡看到那個保安的父母，禁不住眼睛潮濕了。那是怎樣的兩張臉啊，被歲月的刀子刻劃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皺紋，灰白凌亂的頭發(fā)，簡單而粗糙的衣服。老倆口相互攙扶著對方，哭得稀里嘩啦的。兩個老鄉(xiāng)扶著那個被水桶砸成腦震蕩的保安。那個被水桶砸了的保安，最終沒有醫(yī)治好，像個傻子一樣，就那樣傻傻地咧著嘴笑，口水一股一股流出來。那笑，不知道會讓多少人心碎。

銀行經(jīng)理出了點血，老倆口拿著錢，老淚縱橫，沖眾人千恩萬謝的。最后相互攙扶著，帶著傻傻的兒子，踏上了北去的火車。

事情總算是結束了。可事情的結束，讓眼鏡很迷惘，他自己那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小黑，百靈，以及那個成了白癡的保安，為了生活，他們飄零在異鄉(xiāng)。可最后，他們得到了什么？眼鏡取下頭上的帽子，他感覺，那樣一頂小小的帽子，像一座山一般沉重，壓在他的頭頂上，使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他是那樣的嫉惡如仇，每次出警他都會沖在最前面。可是在這起事件中，誰是真正的壞人？

在西湖小區(qū)里，不見了百靈的蹤影。有人說，她回去嫁人了；也有人說，她搬到另外一個小區(qū)了等等。關于百靈去了哪里，有很多的說法，但是那條名貴的小黑狗，卻真的成了條流浪狗。那段時間，眼鏡都時不時看見，一點黑黑的，蠕動著的東西，蜷縮在某個垃圾桶旁；有時候，蹲在大街邊，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皮包骨頭，像只健壯的耗子。有次下著大雨，眼鏡出警，某個工地上一民工爬上高高的塔吊上，嚷著老板不給錢，就要往下跳。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風也很大，電閃雷鳴的，像要摧毀整個城市似的。在車上，眼鏡忽然看見那條黑狗，淋得濕漉漉的，瑟縮在一棵大樹下。過了幾天，那條叫小黑的狗，被一輛疾馳的小車軋死了。那死狀很慘，內臟稀糊流了一地，整個腦袋被軋成了紙片似的。

沒過三個月，小黑來到派出所，告訴眼鏡，說他要回家了。小黑說我再也不出來了。眼鏡以為是老板把他趕走的，急忙去了趟送水公司。胖老板很無奈，對眼鏡說：我是留不住他呀，給他加工資都留不住。他太老實了，說真的，我很喜歡他，你知道嗎？他叫我叔叔。他叫我叔叔……胖老板說著說著，揉起眼睛來。眼鏡拍了拍胖老板的肩膀，嘆息了一聲，說：算了，讓他回去吧，畢竟，那里有他的家。

胖老板給小黑買了幾大包東西：有吃的，有穿的。眼鏡開著警車把小黑送去火車站。一路上，小黑還有說有笑的，甜甜的喊眼鏡哥哥。他坐到火車上的時候，還在笑，可火車一開動，他就哭了。那淚水，像泛濫的河流，止都止不住。小黑把手揮得像一架正在起飛的直升飛機的螺旋槳。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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