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一冊《勾踐滅吳》節選自《國語》,根據司馬遷《報任安書》“左丘失明,厥有國語”的說法,《國語》有可能乃左氏所作,但后來有不少學者對這一說法持懷疑態度。我們暫且不去理論《國語》出于何人之手,但從課文中勾踐的對話語言來說,隱約透露著文人個人創作的影子,凝聚著作者的思想傾向。這思想傾向是想借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那種隱忍,強烈地表現民族乃至人類頑強不屈的生命本質,同時抒發了作者內心的治國理想乃至對成功的執著追求。
雖然史書講求讓后輩通過史實觀乎現實,但史書的最核心的訴求乃是平靜地記述歷史,“自讓后輩去評說”。然而《勾踐滅吳》的敘述從開篇就不是平靜的“記述”,作者用一個“棲”字就把自己的心跡和思想傾向表露無遺。
第一,文章開篇“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之上”,如果說是一般的作者,在講述這段史實也許會平淡地或者為吸引讀者故意掀起波瀾:“話說吳王夫差率領‘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進攻越王勾踐,大敗勾踐,勾踐被迫退守會稽山。”或者站在勾踐方采取主動的說法則是:“吳王夫差率領‘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進攻越王勾踐,勾踐失利,退守到會稽山。”“退守”可表現勾踐審時度勢的策略,“被迫退守”則表現勾踐在戰爭中處于不利局勢中的無可奈何,用“退守”或“被迫退守”均可較為客觀地表現當時的戰況,讀者也能在自己的腦中再創造地浮現戰爭的形勢,然而作者在此處卻精到地選用一個“棲”字。“棲”原本是鳥類才能“棲”,查詢《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第一釋義就是指鳥類停留、歇宿,比如《詩經·王風·君子于役》:“雞棲于塒。”“塒”乃鑿墻洞形成的雞窩,這只表現雞生存的本性,用“停留、歇宿”義闡釋是說得過去的。后來把“棲”廣泛地解釋為“停留、居住”,現在無可考察此釋義是什么時候推廣的,但引用的例句剛好是“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之上”這句。作為平常的解釋無可厚非,但作為文章的開頭語,且傾注了作者情感的句子,這樣冷靜的解釋似乎太過平淡,沒有把身處萬千敵軍圍困而仍能處變不驚、胸懷韜略的勾踐的形象勾畫出來。讀到這個“棲”字,我們不免記起戰國同時期莊子《逍遙游》中的句子:“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它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所以,原文中的這個“棲”是“鵬”之“棲”,是欲“游無窮”之“棲”,是有韜略、有選擇性地“棲”,而絕不是面對敵軍圍困惶惶不可終日的“棲棲然”的“棲”。再舉稍后一點的例子,曹操《短歌行》的句子“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這個“依”字可作“依靠,依傍”講,但更形象的講解用“棲”字最為恰當,因為根據文本意,曹操創設的意境是: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烏鵲向南飛行,飛行的目的是選擇哪棵大樹適合自己生存和發展,選擇哪棵大樹能夠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可見這個“棲”是主動而為之,是作者胸中之郁之思而借勾踐形象來展示自己。
第二,文章中勾踐的語言也與“棲”字相呼應,著力表現勾踐胸中有丘壑的形象,借以抒發作者自己治世的抱負。聽得大夫文種的抱怨和“教訓”,作為一國之君的勾踐顯示出驚人的超然和豁達:“茍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大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氣概,因為心中有“鵬”樣的氣概,所以面對“敵軍圍困萬重山”,在他心里就好比“閑庭信步”。又舉例:“勾踐說于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與大國執讎,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作為一個國君,作為一場戰爭的策劃者和指揮者,首先誠懇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或失誤,這又是何等的氣量,這就是作者刻意勾勒的領導者的形象:以誠懇心面對國人,不是頤指氣使,哪有國人不受感動而不盡心盡力的?當然這也不排除作為一個國君應具備的“虛情假意”的智慧。再舉勾踐的話作為例證:“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作者用這句話,就是表現勾踐在用“古之賢君”來比量自己,也是作者希望所有的“國君”和“領導”都應該用“古之賢君”來作為立身處世和為政的榜樣,這與文章開頭“越王勾踐棲于會稽山”像大鵬一樣的“棲”正好呼應和吻合。什么樣的國君才是“古之賢君”呢,在作者的理想世界里,就是“去民之所惡,補民之不足”。
“勾踐滅吳”的史事發生在前,《國語》成書于后,雖然有“求多聞善敗以鑒戒也”的編寫意圖,但作為史實應以記事為主,而作者卻用語言來刻畫和勾勒勾踐胸有城府的形象,顯然這是作者根據勾踐所處境況為他量體裁衣而編制得來的。這些語言對勾踐有諸多美化的成分。作者應用“勾踐滅吳”這一成功的史實,再“虛置”上這些理想的成分,充分實現作者的創作意圖。所以讀《國語》要玩味語言,玩味其對話語言的濃和淡,讀出其語言的山山水水,才能真正體味出作者的意趣。正如朱彝尊在《經義考》中所說:“國語一書,蓋知其編之中,一話一言皆文、武之道也。而其辭宏深雅奧,讀之味猶雋永。然則不獨其書不可訾,其文辭亦未易貶也。”由是觀之,與其把《國語》當作史書翻閱,毋寧把它當作散文來品味,更適合文人雅興。
(作者單位:德陽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