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藝謀導演的《我的父親母親》與霍建起導演的《那山那人那狗》、《暖》都是優秀的抒情電影,其中的“等待”這一主題與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閨怨”傳統不謀而合,有著氣質上的交融與默契;而三部電影都在改編小說的基礎上利用了電影的影像手段,達到了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境界。
[關鍵詞]等待 閨怨 情景交融
王國維先生曾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所以唐有詩宋有詞,元有曲明清有小說,然而不管是哪一代的文學,總是會有一些相同的內容,會有一些永恒的話題,比如愛情:比如親情:比如鄉愁:比如等待。
本文所要談到的三部電影就是拍攝這樣一些永恒的話題。《我的父親母親》講述唯美的初戀,《那山那人那狗》講述委婉的親情,《暖》講述感傷的鄉愁。三部電影又都有一個共同的話題——等待。《我的父親母親》在經歷了長久的等待之后,相守一生。《那山那人那狗》中的母親在愛上了鄉郵員父親之后開始了一生的等待,等待常年在外,總是奔波在山區送信路途中的丈夫《暖》中的暖兒經歷了兩次無望的等待,那位信誓旦旦的井河在和她一起蕩秋千的時候繩索繃斷,導致了她的殘疾,卻終究還是辜負了她的等待,無奈之中美麗而殘疾的暖兒嫁給了一直愛她的啞巴。
等待,成為了三部電影最美麗的背景氛圍,以故事的外延形態存在,所有的情緒情感都在“等待”二字上找到了落腳點。
一、“等待”主題與“閨怨”傳統的默契
若要提到等待,尤其是女子的等待,就不得不提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閨怨文化。在中國古代詩詞中,閨怨詩詞數量很多,主要抒寫古代民間棄婦和思婦(包括征婦、商婦、游子婦等)的憂傷,或者少女懷春、思念情人的感情,這些女子們在特定社會情態、生活遭遇下或悲悼、或悔恨、或失落、或惆悵。其中王昌齡直接以《閨怨》為題,寫下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名句。
中國最早的閨怨詩見諸于《詩經》。《詩經》305篇,其中《國風》中相當一部分是描寫中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以及他們的情感的,由勞作、行役、婚姻、家庭而衍生出來的閨怨詩占了不少篇目。如寫棄婦的《衛風·氓》,寫思婦的《衛風·伯兮》,寫少婦怨恨的《鄘)風·柏舟》等。出自《詩經·王風》中的名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不日不月。……君子于役,茍無饑渴!”不正印證著所有在等待的這一頭苦苦盼望的癡情女子的心態嗎?樂府《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也是以一位“與君生別離”的女子口吻來訴說別后的思念與憂傷:“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唐朝大詩人都寫閨怨,杜甫筆下“三別”中的《新婚別》就是離愁的名篇:“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以這些閨怨詩的意境來觀照這幾部成功的電影作品會發現:傳統的道德標準,傳統的審美取向依然是這兩位導演的選擇。
《我的父親母親》中幾次告別的鏡頭,年輕的母親眼中流露出來的擔憂與傷心,讓人想起“欲別牽郎衣,問郎游何處?不恨歸日遲,莫向臨邛去。”的古詩。(聶夷中《古別離》)
無論是沈如筠的“愿隨孤月影,流照伏波影”,還是李益筆下的“處處湘云合,郎從何處歸?”都能讓我們想到那位無數次站在橋頭等待郎君的鄉郵員妻子。月光下,她的身影與古人筆下那些癡情女子幻化成一體,共同吟唱著關于等待的柔情。
鄉村小學教師的戀人或者鄉郵員的妻子都是純情而癡情的,為了有情郎從一而終的等待,追求生命中愛情世界的“守得云開見月明”。
煙雨小樓上,癡癡望著流水落花,梳著一頭煩惱絲的暖兒,在害怕拒絕與遺忘的歲月中慢慢絕望,而這樣的景象竟在八百年前就被文人收在筆下,且看南宋詞人辛棄疾的《鷓鴣天》:“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當井河為自己的負心而懺悔的時候,他站在雨巷中哀傷地對暖說“暖兒,我對不起你,我忘了你……”暖倔強的抿了抿嘴巴說,“你沒有,你越不回來,就越忘不了!”的確,蘇軾的名篇《江城子》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暖與井河雖然不是生死相隔,卻也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那些曾經蕩漾在秋千上的笑聲與情話,永遠都回響在心頭不可能忘記。暖守在故鄉,腿瘸了只是她的肉體殘缺,心中兩次為愛受傷,等不回有情郎才是生命中的殘缺。
與批判負心郎,比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這類閨怨詩有所不同的就是《暖》這部電影選擇了一種“哀而不怨”的傳統美學標準。更凸現了導演對傳統審美的追求。電影開頭兩人十年后再次見面的時候,暖對于負心人井河有抵觸的情緒以此造成了情節上的懸念,但是隨著回憶的展開,兩人平靜而略帶憂傷地在暖的家中見面,與暖的啞巴丈夫還有小女兒一起渡過一天的溫暖時光之后,兩個人都變得溫和,這種溫和的情緒更加深了落寞的感觸,這就是“哀而不怨”的審美境界。暖是在等待的命運中不太幸運的一位,可是在那些寂寞的歲月里,她一如既往地在無情的河流中梳洗著自己的美麗,哀愁的情緒在她的眼波中蕩漾,卻極少對命運的怨恨,很顯然霍建起追求著一種讓人更加心生憐愛的美麗。
閨怨詩詞往往以其意境動人,深婉悠長、含蓄無盡而打動人心,因此在千百年之后,許多名篇名句依然膾炙人口。在眾多永恒的話題中,“等待”總是顯得那么綿長而充滿著憂郁的美麗,等待又往往與別的情感聯系在一起,等待遠方的戀人,等待遲歸的子女,等待知心的朋友,等待會意的理解……等待,在千古文學長河中,留下了一個個癡情纏綿的身影,留下了一串串溫暖執著的手勢。
二、情景交融的拍攝感人至深
如果說三部電影都在“等待”這一主題中繼承中傳統審美,那么在影片拍攝中,便都成功的利用了電影的影像手段,達到了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境界。
三部電影均改編自中短篇小說,《我的父親母親》改編自鮑十的小說《紀念》;《那山那人那狗》改編自彭見明的同名小說;而《暖》改編自莫言的《白狗秋千架》。三部小說都是情節比較簡單的作品,但是各有一種情緒彌漫在其中,從這些作品中,張藝謀發掘出了初戀與愛情的美麗;霍建起發掘出了父子親情的傳遞與鄉愁的永恒話題。
散文詩一般的小說,其中的情緒在文學作品中可以用文字語言細膩的表達出來,這樣的作品改編成電影往往會顯得敘事性不強。但是兩位導演都克服了這樣的困難,張藝謀是攝影出身;霍建起是電影美工設計師出身,在如何用影像表達情緒的方面,兩人不約而同的使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
正如王國維先生說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我觀景,景必有我之情感,在導演使用的詩情畫意的鏡頭中,在唐宋詩詞一般的意境中,清純、或者哀愁的情緒淋漓盡致的潑灑在銀幕上,讓觀眾被簡單的故事情節所吸引,更被電影制造的如空氣一般的情緒與氣氛所包圍。
《那山那人那狗》取景在湖南西部,湘西地區風景如畫,最美的就是春天生機勃勃的綠色。大山中郁郁蔥蔥的綠色滋養了山里人的純樸,也滋養了電影作品中的父子親情。綠色是代表著生命的顏色,正如走上這條路的父子,老鄉郵員最后一次走上這條路,新鄉郵員第一次走上這條路,父子第一次同行這條路,他們的身份在一次次的對話中轉換,時而是為了工作的交接,時而是為了家中的事情談心。穿行在山林中的鄉郵員父親,平凡真誠并且執著,與一片片讓人賞心悅目的綠色結合在一起,正是一派“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似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導演用影像把古詩詞的意境生動地再現了出來!
霍建起拍攝《暖》的時候,把小說中本來屬于東北高密的故事搬到了夏天的安徽。煙雨籠罩中的徽派建筑一派灰黃,那是承諾被辜負的失落與寂寥,也是綿延不斷的鄉愁帶給人的感傷與淅瀝。粉墻黛瓦的江西婺源,小橋、流水、人家。不要說蕩起的秋千有多么浪漫,那上面的戀人有多么美麗,即使是癡戀暖的啞巴也有一種獨釣寒江雪的等待,他在等待所有人的放棄,當小武生與井河都放棄了之后。他的等待竟有了收獲。
在張藝謀鏡頭中的《我的父親母親》相識在一片金色的秋天,等待在一片皚皚的白雪中,而象征著熱烈情感的紅棉襖,就在嫩黃的山景與雪白的山路上奔跑。那座鄉村小學堂,總是用仰拍的鏡頭,穿過幾株白樺樹,小學堂顯得高高在上,母親心中的學堂就好像西方油畫中的教堂,那是母親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
整部影片在拍現實場景時全用黑白兩色,拍回憶的畫面時卻是斑斕的彩色,當下場景中的故事以父親的葬禮開始。過去場景以兒子從一張照片引發的回憶開始講故事,死亡是生命最終的結束,愛情是生命中最美麗的升華,所以這一反傳統的色彩基調使觀眾的感受在一開始就跟隨著影片,走上了一位鄉村小教師最后的路程,走進一段唯美青春的愛情。
三、結語:等待讓人間充滿溫情
在《我的父親母親》與《那山那人那狗》中,在等待的這一頭,總是有一位美麗而溫柔的母親;在等待的那一頭,總是聯系著一個高尚的職業——教師或者鄉郵員,鄉郵員為鄉親們傳遞著情感與親情,鄉村小學教師為鄉親們傳遞著知識與文化。
鄉郵員的妻子站在橋頭,鄉村小學教師的戀人站在路口,所不同的是,鄉郵員的妻子在離開山里之后,開始了一輩子的等待,她的一生都在送別、等待與盼望之中:鄉村教師的妻子在殷切的等待,痛苦的盼望之后,換來的是一生的相守。
鄉郵員的兒子說“出門在外的人總是有很多原因顧不上想家,倒是家里的人更牽掛他們。”鄉村教師的兒子說,“在母親最后等到父親的那一天,又穿上了那件紅棉襖,從那一天起,父親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母親。”
三部電影的故事都是“等待”的結束,《那山那人那狗》中的鄉郵員退休了,他最后一次踏上這條路,并不是送信,而是給他的兒子帶路。家中的母親結束了對丈夫的等待,留給我們的想象是她對兒子的等待,以及將來新鄉郵員的妻子的等待《我的父親母親》的故事因父親的突然病逝開始,迎父親回家的最后一段路,四十多年來的學生們從全國各地趕來山村,用最古老的方式在風雪中陪老師回家,他們走的正是母親當年孜孜等待父親的那條路《暖》中負心郎井河終于在十年之后回鄉,鄉愁在懺悔中得以釋放,暖的等待也在這一天塵埃落定。
遠處悠揚的笛聲一次次飄來,多少次回頭,多少次轉身,都能有一個值得我們珍惜的身影在生命中的羊腸小道上,守候在那里朝你微笑,這是怎樣的幸福與溫暖。而那些出門在外的人,最終都會好像那只飛向山里的紙飛機,隨風而去,順風而回,回到大地的懷抱。古來多少良人遠征,都是靠著這些癡情女子的盼望,如月亮一般守候在天邊,才使得天下分離兩地為相思所苦的戀人們,為忠貞而溫暖的情愫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