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

父親離開她們時，正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那時，與父親長期合作的生意伙伴卷走了所有用于周轉的資金。只留下一間空空的店鋪和一些貸款債單……就連她們居住的房子也被抵押給了銀行。搬家那天，她孤零零地抱著黑熊，站在空蕩蕩的布滿灰塵的客廳，小小的身影是那么孤單。

從那以后，母親對她的態度也悄然發生變化。每天，母親為她做好早飯，就早早出了門。母親不再溫柔地叫醒她，替她扎好羊角辮。穿好漂亮的衣裙，再牽著她的小手一起走出家門。醒后的她，只有胡亂地扎好頭發，再套上皺巴巴的裙子，獨自一人邁著小小的步子上學去。

一個中午，她躺在被窩里剛睡著，卻被一陣輕輕的搖晃推醒。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眼，母親一臉冷淡地坐在床前。“起來。”母親的聲音沒有起伏。她順從地從被窩里坐起來，套好了鞋，母親看了眼她，便側轉身，徑直走了出去。身后是一雙小腳丫“吧嗒。吧嗒”一路小跑的聲音。母親將她帶入了潮濕的衛生間里。指著腳下的一盆衣服：“從今以后，自己換下來的衣服自己要學會洗，這些是你今天要洗的。”“可是。我不會洗……”她滿臉委屈。“我說了，你可以學。現在就開始!”母親盯著她，聲音里滲著嚴厲，她卻望著那一盆的衣服和滿池冰晃晃的水，愣愣地縮著手不肯動彈。母親見狀，拉長了臉，板起面孔將她的一雙小手按進冰涼的水里……

當她拖著凍得通紅的小手從衛生間里出來時，母親淡淡地看了眼她，不等她說話，一只手指著桌上的口袋說：“袋子里有一些錢和一張清單。你拿著去買菜。”“嗯……”她抬起的頭又重重地垂了下去，鼻頭一酸，晶瑩的淚就要沖出眼眶。她扭過頭硬憋了回去，轉身拿好東西匆匆下了樓。

當她氣喘吁吁地回到家中時，母親站在門口，將她手中的口袋挑了挑，口氣依然淡定：“以后，蔥的根端要挑嫩一點兒，還有。廚房的桌上有本書。它可以教你做好晚飯。”她看了眼母親，一臉通紅地進了廚房，心中似乎有一種淚水無聲地流過。

又是一個中午。一切如往常一樣，她與母親在飯桌旁吃著飯，誰也沒有說話。突然，桌子搖晃起來，盤子搖晃起來，接著，整間屋子也開始搖晃!一切變得雜亂無章，她驚恐地坐在椅子上，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不知所措。母親搖搖晃晃地站立著，突然大叫一聲：“地震了，快趴到桌子下面!”她驚惶著，漆黑的眼瞳里映出母親向她撲過來的身影，腳卻仿佛生了根一樣，不聽使喚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轟鳴，墜落，灰塵，黑暗，寂靜。

她的眼睛被灰塵彌蓋，她費力地想睜開雙眼，吃力地想挪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眼前是一片漆黑。恐懼，恐懼!從未有過的恐懼充滿了她的心房。“媽媽!媽媽!”她大聲嘶叫，沒有回音，沒有一絲回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她伸出手觸摸到尚有余溫的軀體，一陣驚喜：“媽!”黑暗中，只有她的驚叫，沒有任何回音，她害怕了，睜大了驚懼的眼睛。努力地想看清周圍的一切，模模糊糊中。她只看到一個軀體在她頭頂上。那一刻，她的心如同墜入無底深淵，撕裂一般疼痛難耐，她大叫一聲：“媽!”時間在她眼前停滯。

三天后，她終于逃離了黑暗的掌控，被抬出了廢墟。她不顧勸阻，執意睜開雙眼。不顧陽光的刺射，面對廢墟，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句：“媽!”淚水如泉般涌出——她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不管是那輛大卡車向她父親沖過來時，還是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她沒有落下一滴淚。但這次，她的淚，如決堤的洪水一般。陰暗的天空下，只有一個女孩用淚水拼成的吶喊：“媽媽——”

她不知道，在廢墟下的母親的衣衫深處，有一張雪白的、薄薄的紙，上面赫然印著幾個大字：病危通知書。

——其實，母親又何嘗不愛她?何嘗不想將她捧在手心呵護?多少次，小小的她背著書包獨自上學時，有一個身影始終在她身后徘徊：多少次，她稚嫩的雙手被菜刀割破，被鍋柄燙傷，背后始終有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睛注視著她……無法想象，一顆慈母心，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讓自己鐵下心去對待自己心愛的兒女，但又是這樣一顆慈母心，讓小小的她在逆境中學會了獨立與堅強。

淚，晶瑩剔透；溪，純澈如鏡；湖，恬淡明靜；海，博愛無邊。

點評

當小手被按入冰涼的水中時，她不曾有淚；當小小的她提著袋子走向菜市場時，她硬生生憋回了晶瑩的淚水：當她一臉通紅地走進廚房里，她只讓淚水在心底流過。可是，當看見自己頭頂的母親軀體時，她的眼淚在廢墟前成了決堤的洪水。文章題為“淚”，作者以此為線索，將母愛寫得委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