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李郢的后耕讀時代

也敬字

“拾字紙，拾字紙”，看到地上有字的紙奶奶都會拾起來，且嘴里念念有詞。字紙是丟不得的。奶奶常說拾字紙敬字惜字的好。說淮安叫柏敏的，惜字如寶，并勸人敬惜勿穢，數(shù)十年如一日，壽登耄耋，子孫繁盛。也說糟蹋字紙會生瘡害病、瞎眼睛，受到懲罰。有迷信色彩，還不像她說小麻雀是碰不得的，碰了臉會長雀斑。哪有的事，我不聽。嚇人罷了。

奶奶還說我爺爺背過字簍拾字紙。后來我讀流沙河《故鄉(xiāng)異人錄》也講有類似的事：何老太爺患有眼疾，每日背著寫有“敬惜字紙”的竹簍，提著鐵柄火鉗，沿街拾字紙于簍中，以此期盼能早日重見光明。讀到此我便想笑，我爺爺也跟何老太爺樣子差不多。這情形怎么這么眼熟，街上天天都能見得著，有點像拾破爛的呀。

這樣比有點失敬。要是我奶奶在世，她老人家非給我一巴掌不可。

別說我奶奶，就是后來的秋二先生知道了也不會對我有好臉色。

秋李郢的秋二先生，戴副眼鏡，瘦，像過去電影里常見的賬房。說他是先生我猜與他戴的那副眼鏡有關，也有人說他“喝過墨水”，讀過私塾。或許是真的，因為他識字。見到我們小孩子的時候他總會隨手折一截竹枝或是拿一截細樹棒，急時只是用右手的食指在地上寫字。他常考我們，有點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所不同的是孔乙己是蘸酒站著在柜臺上寫的，秋二先生是蹲著在地上寫的。他寫的繁體字多，地上也看不清，我們哪里能認識那些字，便會跑開。這讓秋二先生有點失望。后來秋二先生學聰明了，見著我們不再只是考你認字，先跟你聊天。果然好，我們見著他便不跑了。

那天秋二先生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咱們先人也有出錯的時候。我一愣。你看“重”字和“出”字，錯了吧？看我迷惑，秋二拿出了小竹枝，在地上比劃：人走“千里”不是“出”了么，這兩個“山”壓在一塊當然叫“重”。顛倒啦！然后，他還將這兩字之間劃了個“s”形的顛倒符號。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小竹枝是藏在袖子里的。要是早看到，我或許也跑開了。

我覺得秋二先生說的有理，這讓我長了學問，幸好沒跑。他比孔乙己高明，孔乙己只說“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茴”字書上有，能找到答案；這古人造字出錯書上哪里找得著呢。字書是古人寫的，說自己錯？不可能的事。你真得佩服秋二先生，至少我是佩服他的。

李翠花就不佩服秋二先生。那天我看她擰秋二的耳朵。秋二在原地打轉(zhuǎn)“嗷嗷”直叫。李翠花一邊擰一邊問：“你還敢不敢嘴尖貓饞的了？”

秋二只是叫，不說。

李翠花似乎加重了力，秋二終于求饒：“不說了！不說了！”翠花這才松了手，“君子動口不動手”。秋二一臉通紅。

“嘴尖貓饞”一定是說李翠花壞話的嘍。我好奇。說什么話呢。一旁的李公社向我耳語：“木目心，田力人”。李公社說秋二先生有一肚花花腸子呢。

我略一愣神，明白了，秋二先生把“想”和“男”兩個漢字拆了開來，說李翠花“想男人”！該擰。李翠花是個寡婦。

這是我沒想到的，在秋李郢的敬字時代，卻也有不敬的時候。

字之殤

秋李郢手扶拖拉機買回來的時候我成了駕駛它的首任人選，誰知我體單力薄，勁不爭氣，搖不響。罷。那年月十里八村開“手扶”了得，氣派跟現(xiàn)在人駕“大奔”好有一比。

后來隊里找人種雜交稻，雜交稻有公母之分，還要人工授粉，時間光照有要求，這些都要一一記錄在案。與識字有關，與知識有關。這樣的活找到我也似乎理所當然。

我在秋李郢的最后一份工作也是我最理想的工作就是去大隊學校做教師。其實說“理想工作”的是二丫跟我說的。二丫是隔壁鄰居秋大家的女兒，屬虎，比我小一歲。

二丫心靈手巧。他給我做的松緊口布鞋有模有樣的。她也給我媽做鞋。我不明白，每年她做出的鞋怎么那么合腳。雖不識字，她卻能在給我的鞋墊上繡出鴛鴦圖案來。

“二丫！二丫！”我剛上學那會，秋李郢的孩子見著我就齊聲猛喊二丫的名字。我不樂意，罵，秋老根還挨過我兩拳；秋大根也沒放過我，擰我耳朵讓我哭過好幾回。秋大根是秋老根的大哥。

“大牛！大牛！”見著二丫呢，又齊聲猛喊我的名字。二丫紅著臉往家跑。不還嘴。

這之后我就很少跟二丫說話。二丫還給我做鞋。二丫遞過鞋之后扭頭就走，一臉紅暈。

母親說著二丫的好，大牛識字。都有飯吃。

父親低頭，看造化了。

造化捉弄人。

父親“落實政策”回城時把三間瓦房鑰匙交給了我，這是父母下放五年在秋李郢的全部不動產(chǎn)。秋大跟我父親說，沒事，走吧。二丫也跟我母親說沒事，走吧。

父母走了我沒走。我已超過十八歲。母親說著二丫的好，是個過日子的人。都走了還說這些干嘛，我怨母親啰嗦。

轉(zhuǎn)而一想，不對呀。我依稀感覺到了一些什么。難怪小時候怎么見了我小朋友就叫二丫的名字，見了二丫就叫我的名字；還有，二丫憑什么老給你做鞋，你腳長得美呀；還有，你識字，憑什么開手扶、種雜交稻、到學校做老師那么多的美差都能讓你去，識字人又不是你一個。二丫沒在她爸面前說過你的好話？她爸是隊長呀。

“看造化了”，這話父親臨走時也拉住秋大的手說過。

我怎么就沒徹底的明白，直到我徹底離開秋李郢才徹底弄明白了呢。

其實就是那年暑假過后的事。我離開秋李郢當然與識字有關。那年恢復高考了。我考上了一所師范學校。

我離開秋李郢的時候父母從城里來了。秋大自己開著手扶送我的。

“造化啊。”父親緊握著秋大的手，并不十分開心的樣子。

臨上車二丫悄悄遞給我一包東西。我一摸，是鞋。

“你識字。秋李郢不是容你的地方。”說畢，二丫扭頭便走，一臉淚。

我媽看到二丫的樣子難過得很。后來我媽告訴我，當初看把我一人留在一個小山村里，哪里放心得下，就想把我托付給隊長秋大，有可能日后我跟二丫成個家。

話終究沒挑明。“造化”算什么話。二丫你怎么沒說。二丫要是真的說了，我又會怎么說呢。

造化啊！

字之樂，上大學那是多大的喜呀；卻也有字之殤。我離開秋李郢多少人心里不是滋味。秋大。我媽。還有二丫。我也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想把這些寫出來，寄給二丫；一想不對，二丫不識字。時至今日，這些仍爛在我心里，難受死了。

“碗里也是水餃”

鄉(xiāng)村漢字比不得城里，無家。

“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想得美，哪會哪都有呢。字是住在紙上的。

字撂嘴上真是說不準。

“管理也是社教……”，秋李郢有三個塘，塘埂樹密，樹下陰多。夏天社員午間不休息，自帶小板凳到樹陰下讀《毛主席語錄》。我識字，領讀。

“管理也是社教”，跟著讀才對。“哄”的笑聲響。誰讀錯了。

是李大頭，誤讀成“碗里也是水餃”，且聲音還特別響。隊長秋大發(fā)脾氣了。

李大頭辯：我怕記不住，才這樣讀的。“碗里也是水餃”，我哪能忘，天天餓，做夢都想吃水餃呢。秋大批評李大頭“嚴肅點”，扣了他五分工。李大頭半天的活白干。那時候這些語錄是要人人會背的。其實李大頭不識字，他也不明白“管理”、“社教”這些詞。

字待在墻上的多。是標語，也有整段的“語錄”。據(jù)說鄰村大徐郢用石灰先在墻上粉出個匾大的地方再寫字的。白，平整，再飾以醒目的紅邊，“裝潢”得還真講究，結(jié)實好看，跟現(xiàn)在的小別墅似的，那字才住著舒服。秋李郢窮，也找不到一面磚墻。秋李郢人住的是茅草房。茅草房是泥墻，瓦房才配磚墻。

字寫在泥墻上“靠不住”。泥易剝落，也能傷到字，缺胳膊少腿的。有一回學校考試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語文試卷有一道填充題：“農(nóng)業(yè)學——，工業(yè)學——”，簡單得很，秋李郢老少都知道。“大寨”的“寨”字筆劃那么多都填出來了，后半句填“大慶”卻出了問題。所有孩子都寫成了“大大”，有的孩子有意思，還故意把后一個“大”字寫小點。怎么回事？秋老師一拍腦門想起來了，大隊部的墻上寫有這句話，可后面“工業(yè)學大慶”的“慶”字頭上的點和“廠”字脫落了，只剩下個不成比例的“大”字，變成了“工業(yè)學大大”，難怪有的孩子把這字寫小了呢。孩子們上學的時候天天經(jīng)過大隊部。

“野字”最慘，風吹日曬的，像是個天天露宿街頭的人。“野字”是我起的名，就是寫在野地里的字。有寫在田埂上的，也有寫在溝渠上的，還有在山坡上用石頭鑲的。秋李郢只在田埂或坡地上寫。野字不常寫，也難寫。遇著公社到小隊檢查了就找人在地上寫字了。執(zhí)筆的多是秋二，其實是執(zhí)鍬。找一塊坡地，鏟去草，留下的草成字便成，一般都只鏟半句“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有點像現(xiàn)在節(jié)慶時候在廣場上花壇擺出的字。這些野字近看模糊得很，要遠看。其實也就是幾天的功夫，這行字便長“荒“了，一地草，像個滿是胡須一頭長發(fā)的男人從山里出來，你一時是辨不出其面目的。

秋李郢的漢字們大規(guī)模由口語轉(zhuǎn)到書面語時代是以后的事。秋二寫的野字是沒有了。據(jù)說有些老房子的墻上還依稀住有一些字的，像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賴在老宅子里不走。白紙黑字，那會要是有紙就好了，看字說話，哪能錯，也不至于鬧出“碗里也是水餃”的笑話來。

有電腦了，現(xiàn)在到處才說“無紙化時代”，秋二他們聽到了一定暗笑：呵呵，這是我們玩剩下的。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