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話”黃裳

雖然“書話”是很晚才有的名目，但上溯到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就覺得似乎很早了!若說較晚的話，抑或可以20世紀(jì)周作人的《藥堂語錄》、《書房一角》，乃至后人編進《知堂書話》的一些“書話”大家而論。若以我的見識，則可謂《求書日錄》、《劫中得書記》、《劫中得書續(xù)記》等諸文，系以非常之筆，記非常之事矣!另則，鄭振鐸、唐駛、黃裳等雖然皆是書記比讀書記寫得好之范例。然而，在我以為的唐文之中和、黃文之恬淡、鄭文之稍顯激越之中，我倒更看重的是黃裳“書話”之“精刻”、之“恬淡”。

雖然黃裳的“書話”我亦確實“讀得不多”，但這“不多”中似乎覺得黃裳在談學(xué)問時即很有“書”之學(xué)問，且此感覺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的兩本“書話”，即《清代版刻一隅》之“精刻”和《來燕榭題跋》之“恬淡”中了。

首以黃裳先生的《清代版刻一隅》為例。

打開《清代版刻一隅》一看，我不禁驚呆了，半天居然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的刻本。原來清代還有這么精美絕倫的刻本!雖然，對于黃裳的《清代版刻一隅》，說真心話，我開初并非完全看得懂，或者說它有點太專門。不過，讀了幾次，特別是第三次細(xì)讀了書后的跋文，也就是那篇有名的《清刻之美》之后，我即看出黃氏的最大貢獻(xiàn)之一，亦在于教會了當(dāng)代人能較為自如地欣賞清代版刻!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黃裳入藏者皆系罕見難逢的孤本、稿本、精本。而其題名為《清代版刻一隅》的這部令人驚嘆不止的精刻之書，即可見其藏書的精品之一瞥、一臠、一斑了!此書，專講清朝木雕書板的工藝精刻之美。他自己序跋，作于1984年。黃裳在該書中說：“《春雨樓集》，乾隆刻本。十四卷，附題詞一卷。扉頁題‘閨秀沈虹屏撰’。前有目乾隆四十七年蕭山汪輝祖龍荘序，乾隆四十四年梅谷(陸煊)序。次汪亮寫‘青要山人臨池小影’，梅谷贊。此為沈彩手寫刻本，雕槧殊精。卷一末題‘乾隆辛丑又五月廿一日書于荷香竹色亭。’卷四末題‘七月巧日，薄病初起，菱芡既登，秋海棠盈盈索笑，香韻清絕。御砑綾單衣，寫于奇晉齋之東軒。’詩詞外有文二卷，題跋三卷。于閨集中不多見也。三十年前曾于西諦案頭見此書殘卷之開花紙印本，鈐‘青要山人’小印，精妙無儔，知初印之可貴也。”

《清代版刻一隅》除195幅文字書影外，還有六幅繪畫書影。其中二幅尤為引人矚目。一幅是《唾絨余草》中的“海山仙人小影”。頁面上的“海山仙人”是一位名叫吳小姑的妙齡女子，端謹(jǐn)姣美，手捧書本，正在凝神閱讀。敘稱她“極有才名，本自無雙”。黃裳先生對此刻本的評價為：鐫刻疏雋，行款秀雅，亦奧東雕板佳品。另一幅是《靜好樓雙蘭記》中的“蘭花”圖，頁面上一朵美麗的蘭花，蓓蕾初綻，肥蕊赤露。畫風(fēng)刻風(fēng)淋漓盡致，天韻天成。

更令我擊節(jié)嘆賞的，是黃裳先生以他超絕的文筆，為每幅書影都作了幾句精警的題識，風(fēng)流蘊藉，與書影相配，珠聯(lián)璧合，給我們帶來了審視與領(lǐng)略清刻本藝術(shù)之美的無限欣悅。茲不妨列舉數(shù)例，以饗同好。如黃裳在其《從政錄》中題之：“道光刻本。四卷。前有道光二十一年汪喜茍自序，次姚祖同題詞，阮元、唐鑒、林則徐、顧莼等書。后有宋其沅、郭尚先等跋。此本寫刻俊爽，寫樣非出一手，于清刻中為別格。葉數(shù)俱墨釘。”又如其在《春花閣詞》中題之：“乾隆刻本。二卷。前有黃之雋、陳撰、符曾、張四科、凌應(yīng)曾序。辛卯王鳴盛序。江恂序。沈大成、錢大昕題辭。開板精雅，為清刻妙品，視精寫刻本，別有一番情致，各擅勝場。殊不必獨目寫刻為‘精刻本’也。”再如其在《素齋集》中題之：“康熙至雍正刻本。集十卷，詩四卷，文六卷。后附行述。雍正二年子致遠(yuǎn)‘書后’云，集詩前三刻皆曾自刻，第四刻則雍正中續(xù)刊，文亦如之。知此集于康熙雍正間陸續(xù)刻行。版心下有刻工姓名，寫手如一，刻工亦前后無異。精楷精雕，筆法鋒棱畢現(xiàn)。開花紙初印，紙墨晶瑩。法時帆舊藏。”再如其在《紅樓夢酒籌》中題之：“咸豐刻本。朱墨兩色套印。前有庚申仲秋竹葉山齋主人敘，當(dāng)作于咸豐十年。次蘭陵鹿蘋氏序，次例言。次酒籌式，次榮寧二府宗派，次人物表。后附《西游記》令。鏤刻甚精，細(xì)審原書，系先朱后墨兩次套印者。”再如其在《野鴻詩的》中題之：“乾隆二年長吟閣刻本。前有乾隆二年自序。此本與《長吟閣詩集》皆作者自書上板，與通常書手不同，而別饒風(fēng)致。后重刊入《昭代叢書》中，刪易任心，此為原刊，尚存真面。”

顯而易見，《清代版刻一隅》這部書收錄的201幅黃裳先生珍藏的清刻本書影，可謂幅幅精美，幀幀亮麗!可謂幾乎每幅上均鈐有黃裳先生的藏書印記：黃裳、黃裳鑒藏、黃裳珍藏善本、黃裳藏本……，其清刻之美，如珠似玉!故此，我認(rèn)為，《清代版刻一隅》給予我們一個客觀公允的啟示就在于：“她”對于我們培育國人珍視祖國書籍文化遺產(chǎn)的“國粹”意識，對于中國的藏書理論建設(shè)，對于構(gòu)建中國古籍價值判斷與認(rèn)知的邏輯體系，乃至對于樹立中國清刻書話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均作出了歷史性的不可磨滅的卓越貢獻(xiàn)!

再說黃裳先生的《來燕榭題跋》。

我以為，現(xiàn)代書話應(yīng)該是一種極富傳統(tǒng)意味的文學(xué)新體式。在當(dāng)代的書話家中，能夠任意為文、熔鑄古今、自成新體并充分體現(xiàn)其“恬淡”之特色的，恐怕莫過于黃裳先生了。任意為文的寫作狀態(tài)使得黃裳書話的語言恬淡自然。散淡化、美學(xué)化的語言使之向小品文傾斜，并最終形成其書話的小品化特質(zhì)。而黃裳先生是十分重視其書話的美感價值的。飽讀詩書的他，可謂有著深厚的學(xué)識功力和高超的文筆修養(yǎng)，這就使得其為文樸實無華、清澈如水，又深刻老到、點到即止。這種美學(xué)風(fēng)格構(gòu)成了其書話的審美特質(zhì)，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即能充分感受到一種特有的美感與愉悅之“恬淡”意蘊。例如，黃裳先生在他的《放翁詩》一文中談及陸放翁其人其詩，并涉及到林黛玉、柳如是之時，其語言舒緩淡然，又不失流暢平實，讀之后即背晤淡爽心之感。黃裳先生即使生發(fā)些許議論，也都極蘊藉，適可而止。為此，有文人認(rèn)為黃裳“通曉小品之精髓，又雜以白話之韻致，得其要義而成新體”。此可謂確系知人而論矣!

當(dāng)然，這就不得不說到《來燕榭題跋》。

“來燕榭”是黃裳的書齋名字，“讀書記”其實就是“題跋”。“題跋”是一種特別的文體，古人得書閱讀之后的心得感悟，習(xí)慣于隨手寫在書上，寫在書前面的是“題”，寫在書后面的是“跋”，內(nèi)容不外乎考證、品評一路。“題跋”寫得出色、寫得出名的要數(shù)清代藏書家黃丕烈。即當(dāng)時藏界尊稱的“黃跋顧校”。黃跋指的就是經(jīng)過黃丕烈題跋過的書。還說“一經(jīng)品題，身價百倍”。其實，黃裳的“題跋”也頗具“黃跋”的風(fēng)采。如“寒士精神故紙中”，雖然是隔了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數(shù)百年歲月，此情此理到底還是一脈相承的。

黃跋多記得書始末、書林掌故、讀后感想等，這些內(nèi)容本來就是有知識、有趣味的，然則出自黃裳先生筆下之時，即更是風(fēng)致迷人、恬淡而爽心!如黃裳曾用形象趣味的語言對于有著自覺文體認(rèn)知的現(xiàn)代書話予以了生動說明：“……每一本書好像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無論新知舊雨，在藏書者看來，其間都有一段書緣。把這書緣記下來的就是書跋或書話，而這正是我所愛讀的文字。”可見，在他看來，書話本身就是有異于純粹學(xué)術(shù)寫作的充滿情趣、歷史感、抒情性及敘事性的恬淡而有趣的文字。

據(jù)考證，黃裳先生原是一位在大學(xué)學(xué)電機專業(yè)的人，卻改行走進了文化圈，且以藏書家、散文家、劇評家等多種身份獨領(lǐng)風(fēng)騷。讀他的自述，讀他的文采飛揚的游記，讀他的書信，便不難發(fā)現(xiàn)，實際上，以藏書家而著稱的黃裳，有著豐富而又恬淡的生活情趣。他不是那種只知道枯坐故紙堆的書呆子，相反，其性情頗像一個浪漫才子，精神里充溢著人們在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中可以領(lǐng)略到的那種文人風(fēng)采。他愛故紙堆飄出的特殊氣味，愛文物字畫營造的意境，愛游山玩水，愛美麗女性，愛名優(yōu)們的優(yōu)美吟唱和嫻娜多姿，愛在印有漂亮圖案的紙箋上給友人寫漂亮的信，愛聽那些好玩的人講好玩的故事，愛在美麗的風(fēng)景里和友人比賽吟誦偏愛的詩句，愛開懷暢飲。不只是這些。他也關(guān)注時事變幻人事替換，愛評說時事，愛抨擊所恨所憎，愛直爽地、自顧自地打一場筆墨官司，愛對那些淺薄的人投去蔑視的目光……。然而，這所有的“愛”中，都在流露著他那份獨有的“恬淡”。

如拿黃裳的書齋名榭——“來燕榭”來說吧。其實，這個“榭”字作為文人室名的確是較為少見的。然則其中的江南意趣卻是清晰可見的。因為，它很容易讓人似乎能看到杜牧“飛入尋常百姓家”詩句的意境。曾有文人這樣描述過黃裳的“來燕榭”：“很快就到了那座多次出現(xiàn)在想象中的小區(qū)，走進去，層層綠蔭間是建于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十多幢法式紅磚小樓，附近淮海路的喧囂瞬間似乎便隱去了，仿佛穿越了某種時光隧道，觸摸到那些與老人文字相伴的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氣息，直到拐過一個彎，發(fā)現(xiàn)幾位老太太在健身器材下擺動身子，才倏然回歸現(xiàn)實。小區(qū)有香樟、芭蕉、紫藤等，當(dāng)然，還有榆樹，一排排立著，老枝紛披。來燕榭在這個鬧中取靜的小區(qū)最北端，很普通的小樓三樓，北面即是圍墻，與四周的小樓也沒什么區(qū)別。”“到樓下重新看了老人(黃裳)所說的老榆樹，原來在小區(qū)圍墻外面，順墻而生，粗壯挺拔，枝繁葉茂，約有四層樓高，投下一地的濃蔭——來燕榭原來真算在榆樹之下的。老人尤其喜愛陸放翁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認(rèn)為這‘寥寥十四字，把江南的神魄一下子都描摹盡了’。回程時想起深居在上海陜西南路小巷深處的他，深居小樓，讀書寫作，品味書香，自得其樂，忽然想起‘寒士精神故紙中’這句話來，覺得有這樣的名士在，本城到底算是有味的。”

可見，黃裳居之所“愛”，亦是有著他那份獨特的“晤淡”的!

黃裳先生書話厚重而古樸，自然而大方，書卷氣與藝術(shù)味雜然相糅，悠悠然有古雅清淳之風(fēng)；所談善本孤本，多真知灼見，縱橫古今，散淡飄逸；以人生為書，以書為人生，揭天下鮮知之舊聞，或樂古，或諷今，常有久歷滄桑、冷眼看世之態(tài)；辨?zhèn)挝稣妫跍嗐缰幸挸鲂聫剑此齐S意，實有真義存焉；其文古而今，今而古；其意淺而深，深而淺。讀之如清風(fēng)朗月，林中甘泉，良多佳趣……而此一切，皆在先生的那份獨特的“恬淡”之中矣!

黃裳幾十年如一日搜書藏書著書，他的書話記錄了一位愛書人與書的血脈聯(lián)系。從黃裳書話中，我們不僅體會到先生的淵博、從容，欣賞到現(xiàn)代書話“古而今，今而古”的文體之美，更能領(lǐng)悟到其中的那份凝重、滄桑和歷史的責(zé)任。“其文古而今，今而古；其意淺而深，深而淺”；“讀之如清風(fēng)明月，林中甘泉，良多趣味”；“注重歷史細(xì)節(jié)，文字流暢自然”；“況味雋永、筆致練達(dá)的書話和以美文筆法寫成，兼具史論色彩的文史隨筆”。而此一切，矣皆在先生的那份獨特的“恬淡”之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