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育之同學離開我們已經兩年了。我知道龔育之這個名字已六十有一年了,那是1948年秋季,從清華大學化學系新生名單中看到的,那一班新生只有9人,幾乎都記得??梢哉f,我知道龔育之甚早,然而見他的面很晚,至少在五、六年以后,而且都是在各種討論科學問題的會議上,見了面彼此知道,卻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我有一個印象,那就是育之同學是一位很嚴肅、認真的知識分子。
此外,我還從一個很特殊的渠道,知道了育之同學的身世。1949年秋天,我從清華大學化學系畢業后,分配到中央輕工業部籌備處工作。這個部在籌備時期已任命黃炎培為部長,而黨組書記兼副部長是龔飲冰。龔飲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我們都非常尊重他,然而我們這些大學剛畢業的毛頭小子,卻能在龔飲老面前毫無顧忌地談笑。我還有幸兩次被他找去談話,征求我們對部里工作的意見,甚至要我們談談對一些老黨員工作上的意見?;貞浧饋恚媸怯H切而坦率。我們反映的意見,都是些雞毛蒜皮之事,今天想起來很是可笑,然而龔老卻耐心聽,還不時笑笑,這種風度確實令人敬佩。談話時龔老還主動說起他過去的一些革命經歷,如曾經在東北做地下工作時當過“和尚”,并出示頭頂受戒的痕跡。得知我在清華化學系讀過書,龔老告訴我他的孩子叫龔育之,正在清華,也讀化學系。我告訴他我知道這個名字,但沒有見過面。事情過去了快60年,以后再也沒有見到過龔老,只聽說他健康情況不佳,后來又做過黨中央統戰部的領導。近年回想起來,龔老與潘漢年的地下革命生涯頗有相似之處。
今年我正在寫回憶育之同學的紀念文稿,偶然在書店一本書中看到了龔飲老和龔育之、孫小禮以及兩個孩子近50年前的一張全家合影,歲月滄桑,人事更替,我久久地看著這張相片,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我把回憶一幕一幕地從40年代末拉到21世紀初。在50年代中期,我國意識形態領域中“照貓畫虎”式地跟著蘇聯學,但終究那時的中國知識界和科學界多數專家曾在西方留過學,對20世紀自然科學發展的情況頗有了解。要批判遺傳學,我國有一大批以談家楨為首的所謂“資產階級”遺傳學家;要批判共振論,我國有鮑林的學生盧嘉錫和唐有祺,這些所謂受過“資產階級”訓練的學者,都是學問深厚的“大家”,想搬動他們的根底談何容易。育之同學當時在中宣部科學處于光遠前輩的領導下,對這些問題怎么辦呢?確實是難題啊!光遠同志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的老校友,他和錢三強、何澤慧,王大珩等知名科學家是同班同學,我相信光遠同志對科學的理解和上述學者不會有太大的不同,他能帶領他的后輩學生育之同學真心實意地去搞批判嗎?!結果,這場批判自然科學研究中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巨大風暴并未在中國掀起,只是“死水微瀾”攪了一陣。我個人覺得對中國的自然科學并無太大影響,倒是在蘇聯,尤其是李森科學霸的惡劣影響后患無窮,使生物學和化學的幾個方面受到了“極大”損害。
育之同學在這個問題上表現了學者風度。當時中國化學界也有幾位西方回來的化學家,似乎“違心”地“玩”了一陣,但如同泡沫般地消失了。育之同學相信他的老師的告誡,特別是黃子卿先生的教誨,而沒有跟著“時髦”走!育之同學是堅持“獨立思考”的,而不是盲目隨大流,他有他的思想基礎,他的確是唯物主義者!在中國,由當時蘇聯傳過來的批判自然科學中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陣風”,莫名其妙地吹來,又有意識地被吹走,育之同學是身臨其境的,甚為驚險!
在50、60、70年代,我國知識分子之間的交往很少,都有深深的原罪感,都是噤若寒蟬,閉門修煉。然而彼此又通過各種渠道有所了解。育之同學在意識形態部門工作,我與他交往就更少了,只知道他在政治運動的浪尖上幾經錘煉,日子并不好過。本來,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有自由交往的風尚,從竹林七賢到揚州八怪、八大山人,近至北京的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朱光潛的景山慈惠殿住所,林徽因的“太太客所”等等,都是文化發展的火花發生之地,后來,沒有了。長久以來只是一家之言,當然如封閉系統之熵愈變愈大了。我和育之同學本來就相知甚少,那幾十年中就越發地如同路人了。
改革開放以來,我和育之同學見面多了起來,也主要是在自然辯證法研究會、中國科協的活動中。他提倡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多多交往,我非常贊成。我認為對社會科學應與對自然科學同樣地多做普及工作,他對我的看法也很贊同。所以在中國科協,育之同學積極支持并熱心推動“兩科聯盟”的各種活動,我也都參加了。育之同學的興趣非常廣泛。有一次他對我說,他看到我寫的一篇舊時留聲機曾用過一種竹制唱針的文章時,他說這種東西現在已極少人還知道,但他少年時卻曾用過這種竹制唱針,又談了很多關于古典音樂的事。他讀過相當多的“新文學”作品,在他寫的一篇紀念清華大學高崇熙老師的文章中就引用了楊絳的散文。1998年他曾送我一本他寫的小書《大書小識》,是一本隨筆。他告訴我他還準備寫一些有趣的舊事。大概由于太忙,一直未見他寫成。他對“休閑”很感興趣,和科協的馬惠娣曾很深入地談論過“休閑”問題。于光遠一直很關心“休閑”學,曾有專書論述。我們都是光遠的學生輩,看起來老師永遠能在學生身上留下繼承的影響!
1999年7月在一次會議的中間休息時,育之拿了他新出版的兩冊《龔育之論中共黨史》送給我,卻說:“這是新出的,送給你,你可能不喜歡讀?!?原話)但卻又是微笑著,看起來這句話有很多含義。當時王選同志正在一旁,他插話說非常羨慕我退休以后可以在眾多的愛好中“玩?!绷?大意),意思是說我不一定不喜歡看這書。他們倆短短的幾句話我一直記得。其實,育之同學這本書,我一看書名“論”黨史,倒是興趣來了,以好奇心去讀這個“論”。果然,我還是真的讀起來了,當然不是每字必讀,但卻“大致”都讀了。育之同學大概知道我是非常“自由主義”的,又是非?!白杂伞钡?,所以才以調侃的口吻,笑著說我不喜歡讀此書。我倆都是黨員,但黨員不必都“一樣”。我非常佩服育之同志的嚴謹治學精神和他對馬克思主義理念的執著。他不是教條主義者,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是深刻的,幾十年他的思想是有變化的。我們黨內很多有威望的人物也在數十年內思想有所變化,很多人都“左”過,后來變了,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也是有變化的,越來越深入了。育之同學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學者,能與時俱進,仔細讀他的作品,參照他50年代、60年代的思想情況,的確深刻多了!我不是哲學思想家,不敢貿然評論育之同學,我只能非常表面地看他。育之同學的確是一位有深刻修養的學者,他宣講他的“主義”,但能靜聽別人的觀點,沒有火氣,以理力爭。我常常覺得他有一種中國所謂的君子風度。和他在一起言談時,他有一種非常尊重別人的儒者之風。他是一位興趣廣泛的學者、理論家,在自然辯證法、共產黨的歷史等領域里成就卓然。我還需要深入閱讀他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