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鱗爪

一、“嬰鱗”學說

韓非有一“嬰鱗”學說，云：“夫龍之為蟲也，可擾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即攖，觸犯之意)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龍，此種大蟲，你可親近它，甚至可以騎它，但它喉頭下倒長著的那尺把長的逆鱗你可碰不得，碰了你就得死。龍如此，君王亦然。韓非說，人主也有逆鱗，逆鱗絕對碰不得，你不碰，你的諫諍或許被采納，碰了，則后果不堪設想。

韓非者，中國君主制之大思想家也，人稱“中國的馬基雅弗里”，中國史上若論誰最懂得君王的心思和脾氣，韓非大概要數第一人。“嬰鱗”學說，便是此公的“知君”之論，是他的一大理論發明。

古時陷入文網的人，大抵八成都是因為犯了“嬰鱗”的罪。朱洪武是禿頭，禿頭即逆鱗，語涉禿頭便是嬰鱗，故而言“光”言“亮”言“僧”言“生”者，便掉了腦袋。清朝考官查嗣庭用孟子語“君猶腹心，臣猶股肱”出了道試題，雍正閱后怒責道：“為何稱‘君’為‘腹心’而不稱‘元首’?分明不知君上之尊。”這“君上之尊”，乃是雍正及一切君王的逆鱗，而查嗣庭卻不慎觸犯了它，結果倒了大霉。料想諸位“嬰鱗分子”，似乎都沒有學過韓非的“嬰鱗”學說，或是學過卻沒學到家，所以，有心無心地違反了皇天之下的一條絕對真理：真龍天子的逆鱗，是根本一點兒都碰不得的。

明乎此“嬰鱗”之理，也便明白了文字獄大半。司馬遷的眼光甚犀利，看出了韓非“嬰鱗”學說的重要性，便在篇幅極有限的韓非列傳里記下了這一學說。竊思之，倘若當初那些犯忌的臣僚士子，都曾好好學習過韓非的“嬰鱗”學說，大概也就不會去干那種“嬰鱗”的傻事，文字獄也便會因之銳減。

彭總被稱為“腦后有反骨”，意思是他有“嬰鱗”傾向。林彪常在紙片上寫所謂“悟道”之言，曾寫過“大順”、“大擁”等字樣，這端的是甚合“嬰鱗”學說之精義的“悟道”之言。

二、錯在沒拿皇帝當皇帝

乾隆爺的子民王錫侯，贛人，舉人，有點學問，下了十七年的硬功夫，編了本字典，喚作《字貫》，自成一家言，擱現在說不定能評上個什么社科著作獎。但他寫了個糟糕的序言，批評《康熙字典》缺乏“穿貫”的線索，查起字來“舉一漏十”，很不方便，所以他要編本《字貫》把字連類“穿貫”起來。這顯然在貶損《康熙字典》。更要命的是，序文提到康雍乾幾位帝爺時沒避廟諱，直書了御名。乾隆爺知道了，怒了，辦了王錫侯個悖逆罪，殺頭，抄家，株連。

王錫侯當然是把腸子悔青了，但錯在何處?此君又未必真弄明白了。要我說，其錯不在編書，而在不懂“凡是”。何意?孟森先生說的好，王錫侯“置《康熙字典》為一家言，與諸家俱在評騭之列，此王之所以罹禍也”(《心史叢刊·字貫案》)，把御制之書當成了普通的學術著作，也要與之商榷爭鳴，這不是拿皇帝不當皇帝么?凡是皇帝說的寫的辦的，哪會有錯?怎能視作一家之言?凡是拂逆圣上批了龍鱗，哪會有好果子吃?但王錫侯迂得很，近乎呆，沒理會這兩個“凡是”，于是乎遭了大殃。他爹就迂，開始給他取名叫王侯，后來覺得有點犯忌，便加了個錫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取名王侯，莫非要做王侯么?若是追究起來，不用等到他寫《字貫》就被辦掉了。朱熹的弟子陳埴有句名言：“天下無不是底君”，這是有水平的話，皇帝哪能有錯兒呀?錫侯先生實在是沒有陳埴的水平高啊!

三、關于宋江搞修正主義

宋江“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最后受了招安。評《水滸》運動便猛批宋江搞修正主義。的確，按共產黨員標準，宋江確實搞了修正主義，沒有委屈他：他應該繼續造反，直到登上金鑾寶殿為止，那才叫徹底革命。但細一斟酌，不對；倘若宋江真的當了皇帝，當了地主階級總頭子，不更是修正主義了么?而且是大號的修正主義。

在封建社會里，農民的敵人有地主，有貪官，但最大的敵人足封建皇權主義。若以“打倒封建皇權主義”作目標來衡量，無論是造反成功當了新皇帝，還是投降官府受了招安，都該算是修正主義。修正的就是“打倒封建皇權主義”這個目標。當了新皇帝，便成了封建皇權主義的代表，比起受招安來，豈不是大號的修正主義么?朱元璋、李自成搞的就是大號的修正主義。

說宋江搞修正主義，其實是高看了宋江，是用無產階級的高標準要求他了。農民不是新生產力的代表，不會去反對皇帝制度的，不可能有“打倒封建皇權主義”的目標，所以，他們只能搞修正主義，要么當新皇帝，要么受招安投降。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繼續當綠林好漢。但好漢也是希望能當皇帝的，只是思而不得而已。他們是潛在的修正主義分子。

對農民起義，不該有過高的要求。雖不反皇帝，但能反貪官，也不容易啦。用“修正主義”這個詞批宋江，有點說大發了。

四、“利用歷史反覺”

文革中誰都學過一段最高指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文革后，人們了解到，毛澤東其實早就有話：這條語錄的發明權屬于康生。近讀楊天石寫的《憶老丁》(《同舟共進》2009年第5期)，才知道康生還給人扣過“利用歷史反黨”的帽子。

這帽子是給研究五四運動的專家丁守和及他的著書合作者扣的。那么丁先生們是怎么“利用歷史反黨”的呢?原來，他們寫了一本書《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里面肯定了陳獨秀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貢獻，這就成了“利用歷史反黨”。所謂“反黨”，自然是因為替“壞人”陳獨秀說了好話，而一為陳獨秀說好話，也就意味著圖謀貶低毛澤東。田漢寫過一出戲《謝瑤環》，里面有一種毒刑叫“猿猴戴冠”，康生看戲后指責說，這是田漢在攻擊我黨給階級敵人戴帽子是上毒刑。康生的意思實際是說田漢“利用戲劇反黨”。這個康生的思路和邏輯一貫是：“你早就憋著反黨，所以，你干某事，就是利用某事反黨”。

康生是所謂“黨內大理論家”，但他其實并不生產正經理論，而是專門生產歪理邪說。“利用某某反黨”，就是其中之一。毛澤東說的那句發明權屬于康生的話，亦可證康生在此方面是具有特異才能的。康生端的是專門制造荒謬邏輯和政治帽子的大發明家。

五、傅雷怕人文網之心態

文人畏懼文網，如避蛇蝎，然具體心態如何，卻少見于文字記載。傅雷書信中有一段難得的文字，可見他畏懼文網的心態。傅雷1950年6月27日給黃賓虹的信中寫道：“方今諸子百家皆遭罷黜，筆墨生涯更易致禍，懔懔危悚，不知何以自處。”(《書屋》2008年8期39頁)五零年，剛剛解放，政治還是很清明的，但傅雷根據自己的觀察，仍對筆墨生涯抱以殷憂。后來，果然文網越來越密，他的心境也自然更加“懔懔危悚”。“文革”初始，傅雷夫婦便自殺了。看了傅雷信里的話，便不奇怪他的選擇。傅雷自殺是早有心理基礎的。傅雷是那樣深懼文字獄，而“文革”便是一場大文字獄。“文革”不會放過傅雷，傅雷也自知熬不過“文革”，他只好選擇自殺。別無選擇，豈止傅雷哉?

六、“紫色經典”

江青雖嗚呼哀哉，然怪哉的是雖死“猶榮”——其親手調教的樣板戲，近些年來又衰而轉盛，再度興隆起來了。頻繁的搬演不說，竟又圖謀占領中小學生音樂課堂，更有媒體寫手熱昏之至，贊譽樣板戲為“明珠”、“珍品”，更至妄贊為“經典”、“紅色經典”。

何者才可謂之經典?《論語》，可謂之儒家文化之經典，《共產黨宣言》，可謂之共產主義理論之經典，《黃河大合唱》，可謂之抗戰文藝之經典，《西廂記》，可謂之中國戲曲之經典。何者才算是紅色經典?《共產黨宣言》、《黃河大合唱》、《紅巖》、《茶館》、《子夜》，乃紅色經典也。反觀樣板戲，“三突出”，“高、大、全”，“假、大、空”，一身的毛病，焉能稱為紅色經典?“經典”，乃一神圣之稱謂，豈能因一段兒旋律好聽，一段兒唱詞好懂，一個人物可愛，一折戲文好看，就率爾將整個樣板戲捧進經典的殿堂?倘若非要稱為“經典”，我看也只能叫作“紫色經典”——因它曾紅得發紫，“左”得發紫，在文革一片紅海洋中，它卓然特出，紫得炫人眼目。

樣板戲曾經大鬧神州，然終究不過是幾段戲文而已。人們愛好與否，唱與不唱，評價如何，皆自便可也。曾見報載，江青在秦城，看到電視上放映樣板戲，喜上眉梢。此亦江青之自由也。然若捧之為“紅色經典”，則大謬矣。“紅色經典”，豈能是隨便稱之，隨意褻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