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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同根生

2009-01-01 00:00:00龐文梓
延安文學 2009年5期

風很輕,但很硬,灌進脖子里,如同灌進了冰碴子,冷刮刮的,還有些刺疼。徐營的衣領已經豎起來了,可還是不由得不時用手往上提。上衣是休閑裝,領子有皮毛,賣衣服的人說是貂皮。是不是貂皮,只有做衣服的人知道,反正他覺得這領子并不暖和。他沒有遛大街的習慣,冬天更少出來。上班下班,都是車接車送。單位有四部小車,一部車出了問題,還有另外三部任他選坐。住宅樓里有暖氣,出了樓門,就上早已等候的小車。車里當然也有空調,暖乎乎的。到了單位,車會很準確地停在辦公大樓的門口,下車只走兩三步就進去了,樓里就是溫暖如春的感覺。自從出任市交通局長,徐營就再沒有為冬天的寒冷夏天的酷熱苦惱過。所以,今天對別人來說,也許并不寒冷,但徐營受不了。受不了他還要出來。

清晨,徐營還在睡夢中,電話鈴突然響起。鈴聲刺耳又刺腦,波及全身,徐營的心慌跳起來,仿佛是狂徒突如其來地冒犯安穩平靜的他。通常,妻子在的時候,睡覺前一定要關掉電話機,周末周日手機也是全天關閉。妻子出差,這種事就被忽略了。而記住的事,只有她。徐營一動沒動,望著話機直到止住聲息。可是隔了幾分鐘,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打擾了清夢,還指望他去理它?沒門!然而,電話鈴聲第三次響起來了。看來,今天他不接這個電話,電話就不會放過他。事實果真如此。電話鈴響了五次。第五次他接的,要不真的一直會響下去。接電話還是他突然想起妻子出差兒子上大學,是不是他們在外邊遇到了什么事,才起身的。電話是老家的老支書打來的,說有要緊的事和他商量。他問什么事,老支書嘆息了一聲,說見面再說吧,然后一再囑咐他今天一定要開手機。這幾年,村里不管遇到什么事,老支書都要和他商量。老支書雖然退下來有好些年頭了,可是當了廟會的會長,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事他還插著一條腿,還常常拉著他也摻和村事。他勸老支書道:“你抬舉我的心意我心領了。我出門在外多年,插手村里的事,人家會說閑話的。”老支書眼珠子一瞪,說:“你是村里最大的官,最有出息的人,誰敢說閑話!”所以他只好表面應承著,實際上不沾染村里的大小事情。今天老支書說話的語氣非同往日。他開著手機,等了一早上,可是,老支書既沒再打電話,也沒上他家的門。家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等人人又沒有來,他感到煩躁無聊。他又想起了她,他真的很喜歡她,可是近來他不想見她。因為見了她,短暫的歡愉過后,真正的麻煩就接踵而至。但今天這個星期天,讓老支書一攪和,他覺得難熬,難熬就膨脹起了見她的欲望。休閑日要出去,通常他會自己開車。今天他沒開車。他試圖在寒風中冷卻火燒火燎的欲望,在人流中,看著撲面而來的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消除她的影子。

一個半大的小后生,穿著學生裝,戴著眼鏡,背著書包,跪在街道與門市之間的人行道上,勾著頭,凝然不動。他的著裝很單薄,但他好像并不感到寒冷。徐營對本市區的街道是熟悉的,但因不怎么遛街道,所以對街上的人事行為就比較陌生。裝扮成受災學生在街上行乞騙錢的事,他有所耳聞,從報紙上也看過此類的消息。跪著的小后生正是行乞的角色。他的面前寫著白色的粉筆字,很工正規范的,敘述了父病母出走自己面臨輟學的凄慘處境。呼喚愛心,呼吁奉獻。沒有人慷慨解囊,他就會失學。他太想讀書,太想成為國家棟梁之材。如果真的處境凄慘,還想著報效國家,那實屬難能可貴。徐營駐足觀看了十來分鐘,竟沒見一個人獻愛心,那怕是擲過一角小幣。是人們麻木了?還是識穿了騙子的把戲對騙人的行徑深惡痛絕?可是不管怎么說,在寒風中跪在冰冷的地上,也夠可憐的。倘若他生在官宦人家或者是商賈巨富豪門里,會跪在這里嗎?就是一般干部職員家庭的子弟,也沒有幾個愿意跪在這里的,那怕去偷盜搶劫。徐營想到這里,掏出了拾塊錢,走在小后生身邊,遞過去。那小后生看到錢,深深地磕了一頭,才接住,然后又磕了一頭。

徐營說:“你不看看,有多少人會幫助你的?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

小后生抬起頭,淚光閃閃。徐營想,他家里或許真的很凄慘。徐營調頭離去。她的影子真的不再與他相隨。

街道上人頭攢動,真的是如潮洶涌。大冷天的,不在家里,出來干什么呀?無聊!說別人無聊的時候,自己不是也很無聊嗎?徐營繼續慢慢前行。突然,一張熟悉的面孔進入視線。這張面孔面對著每一個過往的人。沒有多少人面對他,他似乎也沒有仔細看過往的人,他面對行人好像僅僅是一種姿態。徐營站住了,距他十來步遠近。他沒有看他。他呆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個瓷碗,里邊堆放著小幣。他怎么會淪為乞丐?最近沒有來走動的鄉親,要不他們會告訴他的。妻子是城里人,城里人往往不愿意與鄉下人來往,妻子就是例子。看到鄉親們拿的土特產,妻子總是回以不屑一顧的神色。所以來上門的鄉親越來越少。就是那些沾親帶故的,也不太走動了,有什么事,給他打電話。徐步升淪為乞丐的事在電話中說劃不來,幾毛錢的電話費他們都不想浪費。有時他們打通電話,他問清號碼掛了再回過去,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愿意在電話中說打電話目的以外的話。繞過去還是走上前?剛才的小后生他給了拾塊錢,眼前的這個人,給他壹百塊錢他都不會猶豫。可是,他實在走不上前。他不是記恨他,二十多年前他就原諒他了。只是反差太大了。三十多年前,他在他眼里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看不到有多少人比他更風光。聽到他大嗓門發出的嘰哩哇啦的聲音,他會發抖。他現在還真切地記得他最初留給他的印象:肩上掛著步槍,臂上戴著印有執勤二字的紅布條,威武神氣地在會場內外游蕩。那時他好像是民兵小分隊長。他第一次看見他發抖,是一次唱戲。縣劇團來公社唱戲,那是天大的事。戲在學校的操場上演出,全公社的人大都會匯集在操場上看戲。只能打一場藍球的操場是他見過最大的平地。他早早的吃過飯,和父親來到操場上。他和父親坐在前邊。人越聚越多,十二點鐘開戲,十點鐘人就坐滿了操場。操場周圍,人也是黑壓壓的一片又一片。戲開演了,他卻被尿憋得坐不住了。人坐的滿滿的,就是那種水泄不通的陣勢。要出去,談何容易。父親討好地叫住了執勤的民兵小分隊長。小分隊長朝著他就是亂吼一頓:沒看見我忙著嗎?尿什么尿!搗亂分子……搗亂分子,這在當時是多么嚇人的詞語。他一驚嚇,渾身抖開始了。父親好話說了一大堆,小分隊長才同意接他出去尿尿。這時他覺得褲子濕透了。他坐著不敢動,小分隊長又是一陣亂吼,然后一擰大膀子,喊著妨礙他走動的人讓開讓開,走了。從那時起,他見了他就發抖,直想尿尿。此毛病一直延續到了上中學。徐營上中學時,他已經成了汽車司機。每當徐營要坐他開的汽車時,他情愿了就不屑一顧地嗯一聲,不情愿就說坐不成。他說坐不成,去趕集要步行,去上學要步行,去縣城也要到了有集市的鎮子上才能搭班車。那時的車輛很少,就是卡車也是一個鄉鎮才有一輛。他是公社卡車的第一任司機。此前,他是公社的大拖拉機司機。當民兵小分隊長的時候,他是大隊的柴油機手。公社給村里分配來了一臺用于灌溉的柴油機,還有配套設施水泵。他生就一副好身板,力氣大,又上過幾年學,村里指定他為柴油機手。他能把幾百斤重的柴油機挪過來挪過去。有些柴油機不好發動,要兩個人面對面弓下腰,一人一只手捉住搖把,左右用力搖。他當了柴油機手,從來沒有要人配合發動柴油機。柴油機壞了,他就自己修理。他成了全公社最好的好柴油機手。公社回來了兩輛五十五馬力大拖拉機,他自然就被選來開拖拉機。兩輛大拖拉機,就有兩個司機,只有對比才能顯示技術的高低。拖拉機轉彎掉頭的路窄,另一個司機進進退退的掉頭,他卻手快腳快,一下子就把頭掉過來了。觀看的人啊呀呀好技術好技術贊嘆不已。上面給公社分配來一輛卡車,他又被領導慧眼選中,開卡車。那時的他,徐營看見是無限的風光,坐在駕駛室里,目光炯炯的,高傲而自信,仿佛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他似乎看到徐營了,朝徐營笑笑。徐營只能走過去。

當年,一個春天的后晌,大風過后,光線很暗,處處皆呈土灰色。他不是面對人流,而是面對斜陽,撐起雙腿坐著,滿臉灰不溜秋的。他不再威武,但威嚴還在。徐營向他走過去時,他看都不想看一眼。他身邊還坐著一個社員,恭維而討好地望著他。他撕開一小塊紙,卷成喇叭筒,從煙袋里撮了一小撮旱煙末,倒進紙筒,然后用舌尖添了下紙邊,粘住,又擰住紙筒大口,一支紙煙做成了。他剛把紙煙夾在雙唇間,那個社員就連忙劃著火柴,給他點煙。他吸著煙,突然憤憤地罵道:

“我他媽的霉死了。這幾年一點都不順。”

“快了快了,霉幾天就會好幾天。”

“幾天?快兩年了。要不是出那起車禍,就是老婆再不成器,他們也不會把我怎么樣。”

“你那么好的開車技術,怎么就出了車禍呢?”社員問,仍然是討好的語氣。

“白云,就是那朵倒霉的白云。”他嚷道。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他才想對面前的這個社員訴說訴說:“路面不太好,我兩眼盯著路面,和公社書記一邊說話一邊開車。突然眼前就飄過了一朵白云,又好像是一團棉花,反正就是白東西。我急忙剎車,可車還是出了路畔,翻了。我一驚,想完了,可是車只翻了一下,斜豎起來,就停住了。我和公社書記,還有書記的弟弟,在駕駛室里被倒成了一團。我先從駕駛室爬出來,接著,書記弟兄二人也出來了。看到他們灰溜溜的模樣,我真想笑。書記的臉又青又白,喘著粗氣。我問書記傷著了沒有,書記沒回我的話,卻問他弟弟傷著了沒有。我們三人都沒受傷,這時我想起了坐在車廂里的炭上的那兩個人。倒下來的炭堆邊,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死了。可是我沒有退路。是死是活我要看個明白。突然,他一滾身,坐了起來,驚恐地問:‘我還活著?’我說好像沒死。他突然放聲大哭了。我吼道:‘你沒死,你媽也沒死,你給誰嚎喪!’他仰起淚流滿面的臉,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我突然記起了一個人。我問:‘吳貴仁呢?’‘他……剛才我們在車上還說話,剛說到快到家了,車就翻了。車一翻,我什么都不曉得了。’我車前車后轉了一圈,沒見到吳貴仁的人影。一個大活人,怎么就會突然消失了?我突然意識到,吳貴仁被壓在炭下面了。‘快搬炭。’我吼了一聲。我們幾人搬開炭堆,看見的吳貴仁,已經血肉模糊,不成人樣了。吳貴仁是煤礦上的工人,是個好人。我們到煤礦裝炭,裝不上,就找他。為了給書記家裝一車好炭,他跑前跑后忙了大半天。從煤礦動身,他先還坐在駕駛室里,在路上遇到了書記的弟弟,他就主動讓出了駕駛室,這一讓就把命也讓出去了。也就把我也坑害了。一個車輪一轉,給個縣長也不換的汽車司機,回到隊上連個副大隊長都當不上,真是能氣死人!人家王洪文三十八歲當國家副主席,咱到了三十八歲,還不知能不能當上副大隊長。”

徐營才明白,他灰暗的心情由此而生。前幾天選生產大隊長副大隊長,他淘汰出局。此前,他曾想當基干民兵連長,未果。他沒有被結合進大隊領導班子,只好當了生產小隊長。

“其實,副大隊長沒什么實權。生產小隊長官雖小,但還管著幾十口人。”

“你腦子進水了?不當副大隊長,怎么當大隊長?怎么當支書?臺階是一級又一級的上。憑本事沒后臺的人,還能一步登天?豬腦子!”

那個社員連連說是是是。他又不吭聲了。他看見了徐營,但沒把徐營放在眼里。張家畔小學的教師病了,要找一個代課老師,選中了徐營。小隊長同意,大隊才會研究放不放人。徐營只好來投靠他。徐營等他把出車禍的過程講完了,掏出了一盒羊群牌紙煙,撕開口子,抽出一支遞給他。他理直氣壯地接住了。徐營給那個社員一支。那個社員高興而滿臉謝意地接住了煙。徐營的心疼了一下:一盒羊群煙一毛錢,兩支就是一分錢呀。

“說呀,什么事?”他問,是那種居高凌下而又大大咧咧的神態。

徐營說了當代課老師的心愿,他一口“不行”就回絕了。徐營連忙把一盒煙都遞過去。他接住冷笑了一聲,說這是糖衣裹著的炮蛋,就一摔扔下了山坡,而且把剛點燃的紙煙也扔掉了。徐營心里“咯噔”一聲,仿佛是內心有一顆炸蛋爆炸,覺得渾身骨軟心碎。

那個社員趕快貪婪地深吸了一口煙,也扔掉了。

他說了一聲“行動”,就站起來,拿起老镢頭,開始刨土添水渠。徐營本來要軟下去的身子,這時一聽他的號令,就硬了。

村里有幾個高中畢業生,有的當了民請教師,有的當了公社的宣傳員,最不好的職業也是學校學生灶上的炊事員,只有他,扛上了老镢頭。懊惱和痛苦像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直籠罩在他的頭頂。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卻被他粗暴地斷送了。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徐營絕望了。他恨他,殺他的心思都有過。

他笑了,仿佛是受災受難后,見到了久別的聲援的親人,激動而欣喜,似乎還挪了下身子,向徐營靠近。在徐營的印象中,他的面容經常是緊繃繃的,很少見到笑意,只有在比他職位高的人面前笑。他內心里膨脹著權力的欲望,事實上難能如意。所以他對權力的鐘情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對他管轄的人,盡情地發揮著自己的權力。

高考制度恢復,徐營報了名。他得知后,罵道:“誰那個老子想考大學?看他那個球本事。他能考起,就把我的眼睛挖瞎。就是把我的眼睛挖瞎了,我也不會放他走的。”

他是一言九鼎,徐營害怕了。徐營去找支書,支書說:“你先考了再說吧。他就那么個球脾性,有時我也沒辦法。還是要看政策怎么規定的。”

考試前,他又對徐營說:“我不放你假。你要是曠工,曠一天工我扣你十天工分。”

徐營偷偷地走了。他害怕他把他捆綁起來。記得那天早上天不亮,他就出村了。一路上心驚膽顫,直第二天進考場時,他還不時回頭看看他跟沒有跟來。后來支書告訴他,他引著兩個民兵,真的準備到縣城把他捆綁回來,是支書止住的。現在想起來,他都覺得后怕。如果他真的上不了大學,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嗎?

高考揭榜,徐營榜上有名,可是他不放徐營走:“窮小子還想超過我?沒門。”他不讓村里開具介紹信,還到公社找過相關的負責人。

這次他沒有堵住,為此他多少年來耿耿于懷。而徐營心里也不是滋味。如果沒有他的干擾,他相信自己能考上清華北大。

徐營當了市政府的辦公室副主任,徐營的父親的腰桿硬起來了,敢于在村領導面前說“不”了。有一年村領導把許多不合理開支攤派在了村民頭上,徐營的父親帶頭抗繳。他說有辦法,他去市政府向徐營要。徐營的父親怕他給徐營丟人,首先繳了攤派款。他得意地說:“他當了官,就想超過我?沒門!在我面前,他還不是乖乖的?”他看不起徐營的父親,也看不起徐營,因為他們家曾經很窮;因為他們曾經是他的社員,現在他還管著徐營的父親。“要不是這政策變了,徐營那小子還能當這么個官?就他那本事,做夢去吧。”

徐營和電信公司的總經理關系特殊,徐營想在村里重塑自我,向電信公司爭取到了一筆資金,在村里修建希望小學。他不知在哪里學到了一句“沽名釣譽”的詞語,在會上大放厥詞:“徐營想沽名釣譽,辦不到。”徐營好心沒好報,還惹來一頓責罵,心里很不好受。后來他頂不住來自老支書和鄉領導的壓力,才同意修建希望小學。誰也不會想到,一個響當當硬梆梆的男子漢,會貪污公款,三十五萬建校款,他竟然貪污了四萬塊錢,可謂貪得無厭。那時的四萬錢不是個小數字。他被揪出來了。那時他高昂的頭顱終于低下來了。老支書出面,保了他:“他就那么個沒水平的人。你就原諒他一次吧。”徐營問:“沒水平,你怎么還一路把他提攜上來了?”“管理一個村子,沒這樣的人,也是不行的。你看咱們周圍的村子,那個村子能比上咱們村?”徐營放了他一馬,他卻不買賬:“他是有意整我,往臭搞我,還想買個好名譽。真是小人得志。”但不管怎么說,鐵證如山,他的村支書是當不成了。他被撤職后,徐營再沒有見到他。但他聽到了他放出的話:“放不倒徐營那小子,老子就不活人了。”徐營自我安慰道:只當他是一條瘋狗,對我狂叫了幾聲罷了。

可是一年之后,他在縣上下鄉遇到他時,他謙和多了。那天吃過晚飯,縣上的領導和市上的領導敘話,他一人出來在菜市場溜達,看到了他。他真不敢相認。年富力強的英武氣概在他身上蕩然無存,臉色蠟黃,毫無光澤,眼角上的魚尾紋又密又深,那時他才四十多歲。他坐在菜攤前,兩只粗壯的裂紋深深的大手,不停地擺弄著面前的蔬菜。看到來人,他又忙不迭地、又略有些討好地問要什么。等他打發走顧客后,徐營才走在他面前。

“要什么……”他看見是徐營,就攤攤兩只大手,不好意思地說:“沒辦法和你握手了。不過,今天我請你下館子。你先等一等,我老婆來了咱就走。”那時他不像今天對他有一股子難以消除的氣憤,那種謙和和客氣徐營從未見過。徐營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他建議撤掉他的支書職務的。

半小時后,他老婆來了。徐營在等他的半小時里,顧客沒有間斷。顧客挑揀菜時,他不住地說這是后晌才進的菜,挺新鮮的。稱菜時他又說高高的。算賬時他干脆地說:“幾分錢就不要了。”他已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菜販子。

徐營聽他曾經說過,他第一次走進縣城,是二十多歲,是去拖拉機培訓班接受培訓。縣城的繁華讓他眼花。在窄窄的街道上,偶爾有一輛吉普車急駛而過,或者有一輛鳴著警笛的公安三輪摩托車,他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他見過的最現代化的機械了。窄窄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一個個精神抖擻--這是他見過最富有現代氣息的人群了。那個女教員,走在他面前指撥他開柴油機時,他聞到了一股香氣。香氣迷人,使他既陶醉又有些頭暈。農村婆姨女子經常和他摩肩擦背,但他聞到的是汗臭和讓人說不出來的那種稱為女人的氣味。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向往城市生活。他說他要氣氣派派地在城市生活一輩子。然而,當他走進城里,卻一點都氣派不起來,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菜販子。

他老婆看到徐營,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驚驚咋咋地說:“你有決心,總算活成了個人。你看我們這口子,做甚甚不行,越活越沒勁。”徐步升貪污公款的事,被老支書和徐營包庇住了,所以他的老婆都不知道。

他不滿地斜了一眼老婆,老婆立即瞪了他一眼,喊道:“你給誰耍態度?有本事你就不要賣菜了。”

他低垂下頭沒再吭聲。而她,依然橫眉豎眼,怒視著他,似乎看他敢不敢對她表現出不恭的神態。看到她這副惡婆模樣,徐營心里不僅有些虛脫。在年幼的時候,他只看到了他的氣派風光的一面,并沒有想他有一個什么樣的老婆。回村務農時,才聽說他的老婆很厲害,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他做,老婆還常常指責他這事做的不行,那事干的不好。他一還嘴,母老虎式的老婆就大打出手。公社的干部都對她懼怕三分。

他不說話,他老婆還不罷休,質問道:“怎么不說話?!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和眼前的人比一比?”

他面部毫無表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就少說兩句。我和咱們的領導同志出去坐一坐。”

他老婆還是那副高嗓門:“想坐這地方不能坐?還用出去坐?”

徐營忙說:“我想請他喝幾杯酒。”

“你請他這種人干什么?!”

徐營以求告的口氣說:“我們有好長時間不在一起坐了,你就給我一點面子。”

他老婆沒吭聲,他向徐營眨眨眼,說:“領導默許了。”

坐在酒館,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越活越像個人,我越活越像個鬼。”

徐營玩笑道:“你從鄉村走進了縣城,也進步了。”

他苦笑道:“難,在城里活人比鄉村難不知多少倍。要不是出了車禍債務纏身,我才不進城湊這份熱鬧。呆在鄉村里窮是窮,可是安逸呀。在城里,我這種人是人下人。”

徐營嘲弄地說道:“我看你還不如到市上去擺菜攤。那里至少你還能見到心上人。”

他說:“你說的是巧俊吧?我是想看到她。可是我又不愿意讓她看到我這副樣子。我坐在在菜攤上,心里的那個滋味,真是說不成了。”

“你們常能見上面嗎?”

“只見過兩次面,還是無意中遇上的。”

“是什么心情?”

“你……”他驚訝地望著我,隨后迷茫而又不高興地說:“你好像對我和巧俊的事很感興趣。”

徐營的臉有點發熱,干笑了兩聲。

他端起了酒杯,說:“喝酒吧。一醉解千愁。”

徐營譏諷道:“看起來酒是好東西。”

“對我來說,就是好東西。”

“你常酗酒?”

他苦笑道:“要過這窮日子,還能常喝酒?”

“是呀,要過好日子,靠賣菜是不行的。你可以再開車。”

“我還能開車嗎?就是我敢開車,又有誰敢要我開車?你知道,我開車出過兩次大事故。這車,也把我算害苦了。”

“兩次車禍,你毫發未損,怎么就把你害苦了?”

“前一次出車禍,是公社的車,賠損由公社負擔了。最后那次車禍,是我們私人的車,給那個死老頭子的家里的兩萬塊錢,都由我們兩人負擔了。那時的兩萬塊錢,就是一輛車呀。你說那個老不死的,成心想害我。他背著一捆玉米稈,在公路上已經橫行到路畔了。聽見我的車開過來了,又一扭身,看我的車,順著的玉米稈一橫,橫在了公路上,我不提防,車就撞在了玉米稈上,把他帶倒了。這個老不死的要是不掉身,玉米稈就不會占路面,他也死不了。也該他死。上次那個人在炭上彈起來,甩出去老遠,還沒受一點傷。這次這個老不死的,仰面跌倒就送命了。倒霉的事都讓我遇到了,說不成了。你說人家信任我,才和我合伙買車,結果是把人家也坑了。我這命……唉,說不成了。”

徐營問:“你恨我嗎?”

“現在我想通了。大丈夫不食嗟來之食。我錯了。”

他終于還有認錯的時候。徐營真想把這個消息向全村人宣布。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徐營以為他落魄了,他已經沒有了傷人的本領,事實上,他依然是虎視眈眈的心態。

在他看來,這是一座宮殿;在徐營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座普通的食府。他閱盡了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但這是第一次真正的走進來。華燈開放,金碧輝煌,墻壁上掛滿了雕塑藝術品,地上有水池、噴泉、假山,幾根立柱上懸掛著梅花鹿頭、老鷹、鴿子等飛禽走獸的標本……身臨其境,他驚訝而貪婪地東張西望。

徐營伸手說請,然后扶著他,走進了一間雅間,又扶他坐在了椅子上。徐營熟門熟路地向服務員要了中華煙、茅臺酒、山珍海味。

他坐好后,先是按習慣把拐杖放在懷中,接住徐營遞過來的紙煙,夾在嘴唇中。徐營像當年的那個社員,連忙劃著火柴,給紙煙點火。吸著煙,他才覺得把拐杖放在懷中礙事,又把拐杖放在地上。

徐營盯住他失去了一條腿的褲筒問:“怎么回事?”

他沒有回答,反倒說:“你小子如今成氣候了。想當年,你們家窮成那個樣子,連一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親戚們都躲著不上門。如今哪?想上門都沒門。我這話說得好吧?哈哈哈……”他說著,為自己的幽默得意地大笑了。

他雖然很少笑,但得意的大笑徐營見過還不止一次。

“你如今當了這么個官,有人抬舉了。可是,我們一家人,多少年前就享受過這種抬舉了。”

他的話,對徐營來說已經沒有什么意義,說歪說好,已經動不了徐營的心。但徐營還是回了一句:“好漢不提當年勇。”

“我還是好漢嗎?”

徐營哂笑著沒有吭聲。

他看出徐營的哂笑不懷好意,突然破口大罵道:“你得意個屁。你們都是些狗官,貪官,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坐高級車,摟美女,干盡了喪盡天良的壞事。你們只有干壞事的本領,再能干什么事?要是把你們放在農村,你們還不是我們的哈叭狗?只有會當哈叭狗的人才能當了官。”

他依然很狂妄。村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著法子來巴結他,可他到了乞討的地步,還在唾罵他,不算條漢子,也應該有一副硬骨頭。

“你們以為自己聰明嗎?其實你們都是笨蛋。如今好多市級領導退下來了,就搞個什么協會,要些經費,領著些老家伙,還想紅火蹦達幾天。他們如今才懂了。可是,農村二十年前退下來的村干部,都當了祝神的,修廟唱戲,看宅基選墳地,比當村干部還受人抬舉。我要不是被你小子搞了那么一手,還能混成這個樣子?廟會神事上還能沒我?你走運,沒遇上比你壞的人。遇上了,把你貪污受賄的事抖出來,你恐怕連我都不如,早就蹲大獄了。”

話雖說得生硬,但也是實情。近幾年來,市上的領導退下來,就會辦個什么協會。辦協會的目的很明,就是為了吃喝方便坐車方便,還想發揮一下吆五喝六的余熱。這幾年市上財政緊張,可是再緊張,領導也會明正言順地按時給拔款,還會給一輛車。因為這是安撫老同志的一種手段。否則,這些已經沒有前程、無所顧忌的老領導跳出來,現任領導的龍椅也就不穩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前領導依然能白吃白喝白坐車,還能發揮余熱,上面下來什么調查組考察組,他們就會高調美言。

“你怎么知道我貪污受賄了?”

“如今是無官不貪。”

“那你是在說你自己。”徐營終于忍不住了。

他臉一僵,但僵硬的表情稍縱即逝,又是一付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過去那種高傲而威嚴的神情很少再流露了。

手機響了,是老支書打來的。

老支書問:“營營,你在家嗎?”不是公開場合,老支書往往是直呼他的小名。

“我正在酒店和徐步升一起吃飯,你過來吧,叔叔。”他給老支書詳細說清了酒店的地點,掛了手機。

徐步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哈哈一笑,說:“我和徐步田是一個輩份的人,你怎么不叫我叔叔?”

“怕你看不起。”他故意逗他道。

“落湯的鳳凰不如雞,我如今還能看不起你?我明白了,你是個小人,還記著以前的那些事。你當了這么大的官,也不想想以前那是什么社會體制。以前有什么事,那都是社會問題,不是我的錯。”

他終于和他說過去的事了。本來,那些事對現在的他而言,算不了什么,因為沒有影響他的前程。他有意無意地在忘卻。可是,既然已經說到了,他也就說說:“我考了三天試,路上走了兩天,共五天時間,你扣了我五十天的工分。要不是老支書出面,你還不知要怎么整治我。”

“他徐步田知道我這人忠厚,就把他不想辦的事情推在我這里了,結果人都讓我惹了。我干出喪的事,他徐步田做買好的營生。就說你要當代課教師的事,徐步田真的同意,我能擋住嗎?你也不想想。”

“如果你同意,徐步田不同意,那就是徐步田的事,與你無關。”

“他徐步田太精明,他是奸臣,我是忠臣。”

他揮揮手,說:“不說這些事了。你好好用餐。”

老支書一進雅室的門就說:“難得有今天這么個好天氣。這平川市真日怪,整天就是個刮風。”最近幾天,平川地區一直刮大風,風沙彌漫,遮天蔽日,搞得人心里灰漠漠的,很不好受。老支書言下之意,他們村是沒有風的。其實,他們村也在刮風,只是他不在村里。

老支書首先伸出了手,徐營急忙站起來握住老支書的手。一年多不見面,老支書略有些瘦小的身材看起來依然很硬朗,一副精神煥發的樣子,一雙黑亮的眼睛也還是那么炯炯有神。六十好幾歲的人了,一點都不顯老。徐營笑著說:

“叔叔越活越年輕了。”

老支書得意地說:“這就叫精神氣。神神保佑著哩。”

“愿叔叔長命百歲。”

“那是那是。”

老支書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徐營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了。她的胸脯不再鼓脹,臀部也收縮了不少,過去水靈靈的臉蛋,看不出有多少的水分,要不是涂脂抹粉,可能就是一個黃臉婆子。徐營粗略一計算,就算出她已經五十有幾了。這就是自己曾經暗戀得如癡如醉、心中珍藏了三十來年的偶像?心中的偶像在頃刻間倒塌了,徐營的心一緊,隱隱作痛了。多少年前,能和她說上話,成為自己最大的愿望,他甚至還跟蹤過她,有幾次他有意繞在她面前,觀看她的表情,看她是不是在注意自己,可是她從來沒有正眼瞧過自己一眼。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漸漸小了,但偶像還是偶像。他隱隱聽人說過她進城做生意了,還有些不好聽的傳言。她在做什么生意,情況如何,他一概不知。他是什么人,她肯定知道。因為在家鄉方圓百十里,沒有比他大的官。他總是想像著她有一天會上門找他辦事,到時他會用冷漠的、沒有一點興趣的眼光看她幾眼,讓她也嘗嘗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機會到了,然而,他不便怠慢--面前還有他的父老鄉親。再說,她不知道自己暗戀過她,她也沒有傷害過他。

徐營看看徐步升,徐步升咧嘴笑了,是很恭維很陶醉的笑意。看到這種笑意,徐營直想揍這個狗東西一頓,新賬舊賬一起算。他最恨他的,不是他在村里刁難他,而是他玩弄了他心中的偶像。

徐步升在開車時,很多人都說他經常在駕駛室里奸好女子。一次一個女子在路畔的廁所里,聽到車響,急忙摟起褲子出了廁所。因為這個女子雙手摟著褲子,只能抬腳擋車。徐步升一下子停住車,大喊一聲:“舉起手。”那女子一愣,反應不過來,神經質地舉起手,褲子自然就掉下去了。徐步升用那時流行的看見了的聲調大聲唱道:“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那女子臉一紅,摟起褲子又進了廁所,再不敢出來。徐步升下車硬是把人家從廁所弄了出來。路上沒把這個女子放過。有一次,母女二人坐他的車的時候,在半路上,他突然說車壞了。他對母親說:“你雙手把握住方向盤,一動都不能動。你要是動了,我們下邊就沒命了。”母親把握住方向盤,他叫女子下去幫自己修理車。到了車底下,他讓女子躺倒,雙手扶住車軸,然后閉住眼睛。女子照他說的做了。他又說:“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松手。你一松手,咱們三人都沒命了。”女子答應后,他故意用工具在車軸上敲了幾敲,又強調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千萬不敢松手。”然后,他把手伸進了女子的褲襠。女子手不敢往開放手,可是掙扎著要叫喊。他說:“你的手和上面的方向盤一松,咱們都沒命了。”女子禱告道:“上面有我媽,你今天就放過我,來日我讓你弄個夠。”他很沮喪地說:“你不讓我弄,我開車就容易出事故,出了事故咱們還是沒命了。”那女子說:“我們不坐你的車了。”他說:“和你弄不成,我一路也開不成車。你這么好心的女人,忍心讓我送命嗎?”那女子沒吭聲。他又說:“你好好想想,我這么個百里挑一的人,看得起弄你,也是你的榮耀。”那女子沉默了,也就是默許了。說這個故事的人說得有板有眼,仿佛自己就在他們身邊。徐營不信。那么個高高在上的人,怎么能干那種流氓的事。說故事的人說那是好事,是享受的事,是快活的事。那么好的女子他干不上我們能干上?!后來,徐營才知道,徐步升在車底下奸污的女子正是他癡心愛慕的人。多少年后,他回到家鄉,和老支書敘話時,徐步升也在場,他就以玩笑的口氣拐彎抹角地說起了車底下的事,徐步升笑著說:“有那么一點意思,可不全是真的。我和巧俊有很長時間不親熱了,我就找借口去了王畔村。巧俊上了我的車,沒想到她媽也追來了,說也要到公社辦點貨,散散心。你說這事讓我怎么辦?上了山路,我就想了個辦法,讓巧俊媽雙手把握住方向盤,還說她不能松手,一松手車就會滑走。我和巧俊一起上山溜達去了。路上過來個公社干部,看到巧俊媽把握著方向盤,問巧俊媽我到哪里去了,巧俊媽老實,照我的說法說車壞了,我和巧俊上山找能修車的木棍去了。公社干部聽巧俊媽這么說,就發現了問題,也就向人說出去了。”那時他還沒有結婚,聽過徐步升的敘說,他恨徐步升恨得腸子都快斷了。因為真相露出,他不能再去追尋心中的偶像。巧俊在他心中的位置也就是在那時開始縮小的。

老支書指著巧俊問徐營:“你們兩個認識吧?”

巧俊潑潑辣辣地說:“他這么大的官我怎么能不認識?我認識他,估計他不認識我。”

徐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伸手請老支書和巧俊入座。

四個人坐下后,老支書指著徐步升問徐營:“你們怎么走在一起的?”

“在街道上遇到的。”徐營說。

老支書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斜了一眼徐步升。

徐步升從見到巧俊的第一眼起,就一門心思地看著巧俊。巧俊還算大方,關心地向徐步升問長問短,說話舉止看不出羞澀的神態。徐營還聽到巧俊說了一聲你有事怎么不找一下我,在街上乞討,像什么樣子。徐步升說了一聲這世道,然后唉了一聲。自從來了老支書和巧俊,徐步升硬梆梆的聲調變了,面容也溫和多了。

老支書不滿地說:“不要唉聲嘆氣了,今天來的人,都是給你幫忙的人。”

老支書這次進城有兩件事要辦,一是聽說縣上搞建設新農村試點,他想通過徐營活動活動,把他們村定為試點,這是造福全村人的大好事,他想徐營肯定會幫忙的。還有一檔子事,就是徐步升的官司。徐步升落到這種地步,他不能不管。這幾天他一直在思謀著找誰幫一把徐步升,思來想去,還是想到了徐營身上。只是徐步升這狗東西傷透了徐營的心,還不知徐營肯不肯出面。今天他早早地起了床,一看手機快沒電了,就趕快給徐營打電話。他知道自己打擾了徐營的清夢,但他不害怕惹惱了徐營。徐營是他看著長大的,他覺得自己待徐營不薄。徐營考上大學時,隊上有好多人不讓徐營走,他們嫉妒徐營。徐步升跳得最歡,幾次想動用民兵捆綁徐營。他卻很堅決地為徐營撐了腰,才使徐營順利地走進了大學的校園。他給手機充了一會兒電,覺得今天能應付了,就動身了,這時天才剛剛放亮。今天的天氣還不錯,天空晴朗朗的,風比前幾天小多了。他路過中心廣場,卻碰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她的影像已在他腦海里模糊,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還叫了一聲大叔,問他在城里干什么,他就順便把徐步升的事說了,沒想到她竟然說她曉得徐步升在煤礦上出了事,正想幫徐步升一把。她說早上在廣場上鍛練罷身體,就回公司處理一些要緊的事,然后一起去見徐營。她正想認識一下徐營。他在巧俊的公司坐了幾個小時,才和徐營聯系的。

老支書向徐營靠了靠身子,說:“營營,步升到了這種地步,對他們一家人來說,不是小事情。你能幫的話,還是要幫一把的。好歹也都是一個祖先的徐姓人。人常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

“怎么幫呢?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徐營問了一句。

“你還不曉得?我說你怎么悄無聲息的。事情是這樣的--徐步升下煤窯時,被砸斷了腿。礦主把他哄得出了醫院,給了兩千塊錢就不管了。他就上訪。領導看起來對他的事挺重視他的,實際上一點問題都不解決,都在哄騙他哩。最后的結果是,徐步升在城里告了半年狀,屁事沒頂,還拖下了一屁股債。一家人要吃要喝,他又成了殘廢,沒辦法,他只好到街上乞討。我原先還不知道他在城里乞討。聽人說過,我還不相信,那么大的一個男人,怎么會乞討。沒承想,這次進城遇到了。見了真讓人心寒呀。聽說市上的安全局長,和公安局長都在那個礦上有股份,以前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能擺平。砸死一個人,才給一兩萬塊錢。你說徐步升成了這么個樣子,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徐步升接受不了這樣的處理,我們也接受不了。徐步升是歪是好,他都是我們徐家祖先留下的根啊。我們徐家人不管,再有誰管啊?徐家人如今就看你我管了。再誰有這個本事?”

老支書不說話了。徐營沒有回應他。雅室里一下子靜悄悄的。

“這些人太黑了,我們一定要向他們要個說法。”巧俊憤憤地說,打破了靜謐的份圍。

徐營依然沒有說話。當領導多年了,在是非問題上他不會輕易發表意見。

徐步升看到徐營的這種神態,大聲吼道:“當官的沒一個是好東西。你們給他說連給狗說都不如。”

老支書威嚴地叫了一聲:“還沒輪到你說話的份上,你說什么?!盡說些屁話!”

徐步升說:“老支書,難得你這么一片熱心。書上說是什么來著?對了,是古道熱腸。我感謝你。我想好了,再討不到說法,我就抱上炸藥包,和那些壞東西同歸于盡。我受夠了,再也不想這么窩窩囊囊地活著了。不活,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徐步升說得很豪邁,激情四溢,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了他當民兵小分隊長的時代。

“想那么做,你還和營營坐在一起干什么?你真要那么做,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不管就不管。一開始我也沒請你來管。”徐步升說著,拾起拐杖,站起走了。

巧俊叫了幾聲步升,可是徐步升沒有應答。徐營明白,巧俊叫不回徐步升,再誰叫也是枉然。

到了這種地步,還有這么大的氣派,不簡單。也許當年,巧俊看起他的,不是汽車司機的職業,而是這種氣概。徐步升拉開門出去了,沒有閉門,寬大的背影一搖一晃的。看著徐步升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大堂拐角,徐營有欽佩有同情,而心中所有的積怨,霎時就煙消云散。

徐步升走后,老支書哈哈地干笑了兩聲,說:“我也真愛管閑事。再不為他操心了。”

徐營說:“你老人家為村上的事,操了一靠子的心,也該歇歇了。”徐營說這話是真誠的,沒有半點嘲弄的意味。老支書一生總在忙,忙著為別人辦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好長時間,徐營就不明白,老支書整天忙著為別人辦事是為了什么。是官癮還是威信信仰?可是不管是為了什么,他都沒有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呀。他還沒聽說過老支書為自己的事求過誰。兒子在市林業局工作,還是自己考公務員考進去的。

“看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老支書不滿地說,“我今天找你,不光是為了徐步升的事,還有正兒八經的村上的事。縣上要搞建設新農村試點,我想讓你找找縣上的領導,把咱們村定成試點。”

“這些事還要你跑?支書村長都干什么去了?”徐營明明知道老支書還在村事上插著一條腿,可還是這么問了。這也是抬舉老支書的一種方法。

“他們能搬動你?”老支書狡黠地眨眨眼,望著徐營。

這是實話,他們在他眼中算不了什么。徐營想了想,說:“好吧。我試一試。辦不成,你老人家可不能怪我呀。”

“有這話就行了。巧俊還想巴結你,你們談談吧。我看看徐步升那個王八蛋。他真要出個什么事,還得靠你我收拾攤子。這個包袱你我不背也得背。誰叫我們成了有威信的人。”

桌上的菜還有很多,酒除了徐步升先開始喝了半斤多,從徐步田巧俊進來,再沒有誰沾過酒,光顧說事了。徐營說:“喝點酒再走吧。我和巧俊都在城里,見面的機會比你多。”

“你是有職有權的人,還不知人家攀得上攀不上你。我忠告一句你:乘你還在位置上,多干些好事。下來了,就沒人抬舉了。你不像我,下來了,還有廟會上那么一攤攤事。你們這個層次的領導下來了,成立協會市上也不給拔款。我前幾天見到了張弓。他在咱們縣上當書記時就和我關系不錯。他說自己辦了個紅棗協會。市財政每年給五萬經費,他還沒有完全閑下來,還能做點事。”

徐營玩笑道:“我還年輕,還有上臺階的希望呀。”

“那是那是。不過,聽說如今政界要上臺階,要付出代價的。我看你能當這么個官也就行了。不要為了上臺階拼命地撈錢,撈錢出了事,就連如今的這個位置都保不住了。”

徐營不置可否地笑笑,沒吭聲,但翹起大姆指,晃晃,意思是說得好。這不是客套的應酬。眼前的這位瘦小的、引不起多少人注意的老農,不但聰明,而且有文化有眼光。雖身在農村,但一直是時代的弄潮兒,當村支書時,幾乎年年都是縣上的模范黨員;當了廟會的會長,把小小的寺廟搞得紅紅火火,建筑規模越來越大,香火越燒越旺。他被神性的光輝籠罩著,比當村支書更有人抬舉。可是,他和過去一樣,村里村外不管誰有什么事,只要找上他,他都會熱心幫忙,從不計較門高門底。他位不如他高,但他從小佩服他,這就是他們至今都能交往的基礎。就連見不得鄉下人的妻子,也不反對他和他來往。

老支書走后,巧俊首先說:“我請徐局長去喝茶。”

徐營搖搖手,笑著說:“免了吧。我是趕不上潮流的人。現在趕潮流的人,往往是你們當老板的。然后再往壞慣領導干部。”

“徐局長真聰明,不愧是當領導的。不怕,我沒有什么事要求你的。我只不過想和你們一起混個場場。”

徐營轉移了話題:“看起來,你和徐步升的關系不錯。”

巧俊直言不諱地說:“是的。”

看來,她一點都不忌諱別人談論她和徐步升的關系,徐營說:“徐步升能交你這么個紅顏知己,日子過得再難,我想心里也是甜的。”

巧俊笑著說:“看來徐局長現在沒有一個紅顏知己,期望著有一個紅顏知己。”

徐營左手搭起,右手食指頂在左手掌心,說:“對我們領導干部來說,這里是禁區,不能再談了。”

巧俊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雖然有權有勢,但我看活得很累。在我看來,你還不如徐步升活得瀟灑。”

這話又刺在了徐營的心窩上,但他還是說:“徐營不瀟灑,你們能走在一起嗎?”

“他現在不瀟灑了,不過我還希望和他走在一起。”

“你現在獨身一人?”

“幾年前,老公分了一半家產,離婚了。”

“徐步升是什么態度?”

“他一直躲著不見我的面。就是那幾年他家窮得連鍋蓋都揭不開,他都不要我的一分錢,還說大丈夫不食嗟來之食。”

“你們已經分開多年了,你又成了老板,還為什么對他念念不忘?”

“是我把他的一生毀了。當年,因為我和他的關系,他老婆經常和公社的領導鬧事,公社領導才把他辭退了。”

“我還以為是因為他出了車禍,才被辭退的。”

“那只不過是個借口。他貪污的那四萬塊建校款,也都給了我。沒有那四萬塊錢,也就沒有我今天上千萬的資產。”

為包二奶養情人而貪污犯罪的領導干部,現在越來越多,可是十幾年前人們聽到這種事,還感到不可思議時,徐步升就利用唯一的一次機會為情人貪污了四萬塊錢。看來正如徐步升說的,鄉下人真的不比城里當干部的頭腦簡單,好多事情都走在了干部們的前面。徐營問:“那四萬塊錢的窟窿后來不是補上了?”

“他是靠借貸補上的。兩三年后,我的資金周轉開了,才還了那筆債。”

怪不得她還關心著他。徐營問:“你們常能見上面嗎?”

“他一見我就躲開了。他在縣城擺菜攤時,我專門坐車去眺望過他。我還看到過他幾次受辱的情景。一次,有個無賴砸了他的菜攤,他不讓那個無賴走,結果被那個無賴打得滿臉是血,這一幕情景讓我看到了,我就報了警。他截肢住醫院時,我去看他問起這件事,問他怎么處理了。他說打就打了吧。一個威武不屈的人,怎么就能咽下這口氣,而且說起來竟心平氣和。我不服氣地說:‘憑什么白打人。’他說算不了什么,自己的老婆都不愛護他,還有多少人再愛護他。我想起了我看到的那一幕:他妻子賣菜時和人家爭吵了起來,他勸妻子,妻子一甩手就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我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徐營沒想到,徐步升還過過那樣忍辱負重的生活,他想起了那年見到徐步升的情景。那時的徐步升像只落湯的鳳凰,現在比那時活得更難,為什么卻成了一只暴怒的獅子。徐營沉默的時候,一直在想。

徐營和巧俊從酒店出來時,已經是中午一點鐘了。巧俊和徐營要了手機號碼,再次邀請徐營在她的公司搞活動時,光臨捧場。還說她是從事計算機銷售行業的,也沒有太大、太多的事要求交通局長辦。現在有點資本的商人,都希望和各界人士接觸,彰顯自己的實力和能力,抬高自己的身價,進而,能把生意盤活得更好。聽說時下老板們為了當政協委員,往往不惜重金,拉關系走后門。巧俊沒脫此俗套,徐營能理解。所以他爽朗地答應了巧俊的邀請。激情過后,厭惡過后,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他和她還有徐步升的仇怨戀情,竟然就這么了結了。

巧俊開著一輛豐田越野車,徐營感到詫異:一般女人喜歡小巧玲瓏的小汽車,五十多歲的半老徐娘卻駕著這么大的龐然大物。徐營問你怎么開著這么大的家伙,她說氣派,還用豫劇的腔調唱了一句誰說女子不如男。徐營不開車,巧俊執意要送徐營回家。徐營只好上了豐田越野車。徐營給巧俊指引的路線不是回家的路線,而是情人住的地方。見過巧俊,徐營更加急切地想和那個柔美的小女人幽會。

開開門,她就迎上來了,像飛過來的小鳥,雙手挽在他脖頸上,又像啄木鳥一樣,在他臉上啄了又啄。這時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他不知她又會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他把這套房子的房產證辦在了她的名下,她又要了小汽車,前一段又要工程。他要是不滿足她的條件,她就哭哭啼啼的,還說活著沒什么意思。他覺得很煩。還是老婆好,和自己老公上床時,從來沒有什么條件。他現在越來越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她說了一聲想死小妹了,然后就進衛生間給他往澡池里續水。他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客廳。這套單元樓房是一個公路上的包工頭送給他的。開始他不想要。因為他知道要了會意味著什么。可是幾個月后,他就交了這么個小妹妹。包工頭再找他包公路工程時,他答應得很豪爽。當然,他也爽快地接受了這套單元樓房。這里便成了他尋歡作樂的地方。

今天,她像一只小貓,云雨過后,靜靜地伏在他身邊,百般溫存地撫摸著他的胸膛,沒有向他提任何要求。是她感覺他到煩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準備和她一刀兩斷,可是始終下不了決心。他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再要找一個像她這么年輕漂亮的女人,已不太容易。她委身于他時,只有二十二歲,現在也才是二十四歲。每遇到她像今天這般的柔順溫存,他愈加難以舍棄。他準備和她共進晚餐,沒想到,還沒到四點鐘,手機卻響了。她伸手拿手機,似乎要關掉。他壓住了她的手。說不定是老支書的電話。沒出所料。老支書說晚上五點鐘徐步升請客,還在中午吃飯的那家酒店。徐步升請客,他是一定要去的,而且不能讓徐步升破費。

從情人住處出來,太陽離西山只有一桿子高了。徐營出了小區,剛走在一片小松樹林邊時,就看見晴朗朗的天空,飄來了一朵白云。那白云悠悠地飄浮在太陽邊,不動了,不是不動,是肉眼看不到動態。它始終和太陽不即不離。手機再度響起,可是他沒有接電話。太陽快要落山時,由亮晶晶變成了紅彤彤,那朵白云卻離開了太陽,向南飄去。太陽接近西山,白云突然轉向又向西飄去,太陽落山,白云也隱沒在西山那邊了。萬里晴空,飄著一朵白云,徐營為白云的行蹤感到奇怪。他在小松樹林邊站了好久好久。直至手機三番五次地響起,他才接了電話,才離開了小松樹林。

徐營走進雅室,老支書坐著沒動,笑了笑,說你怎么才來啊,連手機都不接,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徐步升笑哈哈地說快請坐,而且站起來了。享受徐步升的這種禮遇徐營還是頭一次,所以他有些受寵若驚的不自在。

徐營說:“我要是不來,你們不罵死我才怪哩。沒有及時給你們回電話,真有點對不住了。”徐營說著坐下了。

老支書說:“罵是不罵,不過,小看是免不了的。開始吧。”

徐步升開始向服務員點菜。

徐營說:“好好點吧。還是由我做東。請人吃幾頓飯,已經不是不合理開支了,更算不上什么腐敗。”

徐步升說:“這是我最后的心意。”

這話徐營聽出有些味道,愣了愣,但又想,鄉下人說話比較隨便,所以也沒再多思量。

老支書似乎也預感到了徐步升話中不祥的玄機,說:“你不要多想,我和營營,還有巧俊,一定會幫你的。我們幾人,要錢的有錢,要權的有權,要威信的有威信,你還愁幫不了你?”隨后老支書又轉身說對徐營說:“他老婆又和他分開過了。”

徐營說:“那他也正好和巧俊在一起過了。”

“你也真是想得簡單。他要是和巧俊一起過,他老婆能放過他嗎?那老婆子,太厲害了。我活了六幾十歲,還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女人。”

“他家的兩個孩子呢?”徐營的父母早已進城居住了,所以他有好幾年時間沒有回過老家,村里的事情,要是沒有人說起,他不會知道。

“老大結婚了,已經有了一個小孩。老二剛上大學。這孩子挺聰明的,就是學費成問題。”

徐營想都沒想,就說:“學費我包了。”

徐步升一怔,感激地看了一眼徐營,垂下了頭。

“巧俊也說他包老二的學費。可這家伙說他死了,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管不了。他活著,就用不著咱們幫忙。”

菜已點好,陸陸續續地端上來了。他們開始喝酒吃菜。

幾杯酒下肚,徐步升的話多了起來:“憑身材相貌,憑本事,我不比你們差多少,可多少年我為什么就比你們混得差?真讓人鬧不明白。”

老支書說:“你傲性太大了。”

“命啊,這就叫命運啊。你們都有掌權的命,我沒有。”

徐營說:“你不是也當過兩三年的村支書?”

徐步升苦笑了下,指著老支書說:“我當村支書,也還不是他說了算?就是現在的支書村長,他們也要聽他的。”

老支書淡淡地一笑,說:“你小子就這德性,嘴里沒好話。”

徐步升繼續說:“多少年來,我真正掌權的時間,是在牢房里。剛進去時,那些家伙們問我犯了什么事,我說我手上有人命。他們還不相信。有一個小蟊賊站在我面前,左打量右打量,哼哼了兩聲。我沒搭理他,扭過了身。可他有眼不識泰山,從后揪住了我的領子。我一轉身,掄起拳頭,照著他的脖頸,就是一拳。你們猜他怎么樣?爬在了地上。黑夜睡下,那個小蟊賊把尿桶扣在了我頭上。我掀掉尿桶,坐起來,看見四五個人和那個小蟊賊站成一排,兇狠狠地瞪著我。我往起站時,他們一起撲過來了。就在這時,我身子一躺,雙腿一蹬,就蹬倒兩個人。然后我又一跳起來,一拳打在小蟊賊的眼上,隨即又撲倒那個狗東西。最后打得他叫起了爺爺,我才住了手。第二天一看,他鼻青臉腫,像一顆豬頭。警察問他怎么了,他還不敢說實話,說是跌倒碰了。坐了十五天牢,我就當了十四天的頭。比你們如今還牛氣。只要我鼻子哼一聲,他們就討好地問怎么了,不是給我揉胳膊就是按摩腿。開飯把飯碗端在我面前,要尿尿就把尿桶提在我跟前。別提有多神氣了。我出去時,他們說他們上當了。我說弟兄們沒上當,以后你們出來核實一下。第一次出車禍死了個中年人;這次出車禍死了個老家伙。這次不曉得怎么搞的,就把我關起來了。那個小蟊賊是個流氓,出來后我們還共過事--在煤礦上我當礦工,他當保安。他還怯火我哩。他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干大事。我曉得他說的大事是壞事,沒答應。沒幾天,他因為搶劫殺人,又進去了,還吃了槍子。我能把那樣的殺人犯都能制服住,不簡單吧?是誰說過,給我根杠桿,我就能撬起地球。我就是那樣的人。”

徐步升說話的口氣依然很狂妄。真是江山易變秉性難改呀。徐營暗暗想。

老支書不高興地說:“你今天請我們來,就是為了向我們夸耀牢里的事?營營是挑重擔的人,哪有閑時間聽你的廢話。今天他兩次陪你了。”

老支書說話是很工巧的,也很會迎逢,但人們感覺不到是在拍馬屁。徐營常常感嘆道:這樣的一個人,在農村做事也真是太屈材了。這才是給一根杠桿,就能撬動地球的人。

徐步升扭頭盯了一眼放在椅子上的那個行李包,搖搖頭,沉默沒語。

徐營不便多說,端起了酒,示意大家喝酒。

徐營最終也沒再說什么。酒足飯飽,徐營結了賬,徐步升也沒有說自己掏腰包,只說你結這賬值。出酒店時,徐步升對徐營說:“你再給我登記幾天住房吧,我要處理些事情。”

徐營希望徐步升有求于他,還會盡力地爽快地應答。徐營叫了出租車,和老支書把徐步升送在賓館,并安排進了客房。老支書見客房有兩張床,說他也在這里住一夜吧,可是徐步升不同意。徐營要給老支書再登記客房,老支書連連說不用不用,他只是看見一張床浪費了,才想要住的。徐步升不喜歡和他做伴,他還是回兒子家住。他的兒子在市上工作,家也在市區。老支書和徐營在回他兒子家時,說:

“我覺得徐步升這個狗東西今天有點怪。說好今天他請客,可最后也沒搶著要結賬。他可不是愛揩人家油水的人。那年他貪污錢,也不是為了揣進自己腰包。”

徐營問:“你當時就知道他貪污的錢給了巧俊?”

“嗯。我怕他老婆曉得了,和他遭人命,才把事情捂嚴了。我曉得,那個老婆子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本來他菜攤擺得好好的,可那老婆子不省事,惹惱了工商稅務上的人,就擺不下去了。他只好下煤窯挖黑炭。人常說,下煤窯挖黑炭,危人所干呀。他到了這種地步,也是沒辦的事呀。我們要幫他呀,不幫不行呀。”

老支書是一個熱心人,做事往往滴水不漏,所以就迎得了人們的信任。

徐步升走進會議室時,徐營一眼就看見了。他以為是找他來的。這家伙也太壞了,怎么就想到用這一招來損他。徐步升把頭埋下,但眼睛的余光仍在觀察著徐步升。今天的徐步升穿著西服,還扎著領帶,頭發三七分開,整理得很順,背上卻背著徐營在酒店見過的大背包。工作人員看出他不是來參加會議的,上前阻止他前行,他卻說和安全局長約好見面的,還說安全局長是他的外甥。工作人員似信非信,看在主席臺上的安全局長,安全局長瞪了一眼他。就在這時,徐步升搶著向前單腿跳了幾跳。工作人員追過來,扯住了徐步升,徐步升一用力,拽開了工作人員。因用力過猛,那條獨腿又把握不住重心,摔倒了。突然,一聲巨響,濃煙沖起……

警察很快就調查清楚,徐步升實施恐怖活動前住在賓館,客房還有炸藥硝。徐步升是以找人的理由,在市政府大門值班室登記后進來的。在安全局找局長時聽說局長在市政府中會議室開會,他就闖進了中會議室。警察發現客房是徐營登記的,還查出徐營前幾天和徐步升徐步田一起吃過飯。很快,徐營就被隔離審查了。徐營說為老鄉登記一間房子沒什么錯。警察強調說為犯罪分子登記了房子,就是為犯罪分子提供了犯罪的條件,是簡接犯罪。徐營說我怎知道他是犯罪分子。徐營心中有氣,奚落道:“要是我知道他是犯罪分子,那就說明你們也知道。那你們為什么不早點為把他抓起來,讓他炸死五個無辜的人,還炸傷了安全局長和市長?你們也是簡接犯罪。”徐營在市上還算個頭面人物,警察也不敢對他太過分。要不是局里有人暗示多審審徐營,他們也不會十二小時后才放人。

徐營頭天出了公安局,第二天剛上班,就接到了市委通知他停職待查的通知。

停職待查?實際上就是準備冷處理他。他明白,領導受了傷,受了驚嚇,不會放過他的,不管他的責任大與小。

徐營閑賦在家的一個月后,老支書灰塌塌地上了他家的門。老支書那令人嘆服的睿智的眼神不見了,雙目呆滯,說話也不再流利,磕磕絆絆的。原來老支書也以搞封建迷信活動為由被公安局行政拘留了十五天。老支書說警察不是人,指使同室犯人給他喂屎喂尿,他死的心都有。老支書急躁痛苦地說:“警察整我,就是因為我替徐步升說了公道話。他受了那么大的害,我們連句公道話都不能說了?警察憑什么欺侮我?我又不是徐步升的同案犯,警察那樣整治我?!”老支書還說,徐步升的老婆來市里上訪,也被警察收拾起來了。沒進去時跳得老高,真像只母老虎;出來就像一只貓,乖乖溜溜的。估計警察也沒給她好果子吃。最后老支書掏出了徐步升寫給徐營的信。還說徐步升給他和巧俊都留了信。

信很長,約有一千多字,主要內容是這樣的:

徐營:我原先準備好炸藥是想往死炸幾個礦主的,見了你和徐步田的面,我就想往死炸你們兩個人。這些年你們越活越好,我他媽的越活越背,我就恨你們。不管你們為我做多少事,我都恨你們。那天后晌我約了你們,就帶著炸藥,準備和你們同歸于盡。可你還真誠地說要資助我的二兒子上學。那一刻,我放棄了炸死你們的念頭。我不是為了兒子上學的事,我是被感動了。我不知那天自己為什么那么容易被感動,事實上多少年來我都沒被誰感動過。這幾天,我一直在準備著往死炸市生產安全局長。其實這個生產安全局長是最不講安全的人。聽說他在致殘我的礦上入著干股,在其它礦上也有股份。我要補償要不到,就是他在作怪。沒有他,那些礦主也就沒那么腰桿硬。我要炸死他!炸死他!!炸死他!!!我也就放過你!放過你!!放過你!!!我要讓人們明白,做壞事壞報做好事好報……

徐步升的文化程度不高,可信的主要內容寫得極為流暢。徐營看著信,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又在腦海閃現了,這些天,這尊背影不時出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徐營的妻子說:“你們都是好心人。可是現在的社會好心人做不成。你們看看,徐步升把你們苦害成了什么樣子。徐營苦熬苦掙的官當不成了,你老人家也做不成自己愛做的事了。”

“那是那是。”老支書心不在焉地說。突然他又像記起了什么,憤憤地說:“這個會長我還要當。我看誰還能再把我怎么樣。他們越欺侮我,我的威信就會越高。我要到北京給宗教學會反映我的問題。我不是他們好欺侮的。”老支書不知怎么就在徐營家想開了,話突然說得理直氣壯。

徐營的妻子嘆息道:“老徐和你就不一樣了。不過,這幾天我總算想開了,人總有吃不盡的虧,也有沾不盡的光。”

徐營看完了信,隨手把信遞給妻子,說:

“我本是被往死炸的人,現在能活下來,也該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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